梁文道
《七十年代》
北島、李陀主編 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一般以為,現代知識界是現代傳播方式的產物。比方說你在報紙雜志上寫評論也不知寫給誰看。但不知怎的,有人響應了,指出你的毛病缺漏,然后又出一人,替你說話,把指責逐條批駁回去。事情漸漸熱鬧起來,說話的人多,看的人更多那批說話的再加上那批聽話的,就可以叫做知識界了。在這個“界”里頭,大家關心同一件事或者話題,人人有想法,人人有立場。但是要是沒有雜志,沒有書報,沒有電臺電視互聯網,這些人如何曉得誰寫過什么?誰畫了什么?誰的新書怎么樣?誰的思想精深廣闊呢?又比如一個詩人大家公認是好,那個‘公認指的是什么意思?口耳相傳嗎?
北島和李陀主編《七十年代》,請來30人一起回憶自己的70年代怎么過。為什么是70年代,那個夾在60與80年代之間特別模糊的夾縫般的10年?李陀說,那是因為“七十年代和一個特殊知識分子群體的形成有特別的關系……這一代人在青少年時期所遇到的成長環境實在太特殊了,他們的成長經驗也實在太特殊了”。我想其他讀者一定能比我看出更多更有意義的“特殊”,反正我最關心的,就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就是這代人聯系結友的方式。而單就這一點看來,這代人確實是很特殊的。
北島在1970年春天和幾個“老泡”(借病泡在北京的知青)游船頤和園,其中一人挺立船首誦詩,是首現代詩:“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后來的大詩人當時立刻感到某根神經被觸動了,馬上探問作者是誰,答案則是郭路生。沒有詩刊的年代,原來是這樣的。
出版物不多市面流通的更少所以當年流行黑市換書。韓少功說:“比如一套《水滸傳》可換十個像章或者一條軍皮帶。俄國油畫精品集或舒伯特小提琴練習曲的價位更高,手里只捏著子彈殼或像章的人根本不敢問津。”沒想到那竟然還是個以物易物的年代。盡管如此,價值判斷也還算準確,子彈殼的確沒法和舒伯特練習曲相比。
我還注意到閑聊的重要。這代人都愛聊,那不是無謂的Idle Talk,而是真能長見識的討論。正如韓少功所言:“這些閑聊類似于說書,其實是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重要的文明傳播方式。在無書可讀的時候(如‘文革),有書難讀的時候(如文盲太多),口口相傳庶幾乎是一種民間化彌補,一種上學讀書的替代。以至很多鄉下農民只要稍稍用心,東聽一點西聽一點,都不難粗通漢史、唐史以及明史,對各種圣道或謀略也毫不陌生。”
這是人類史上罕有的現象。明明已經進入了電子化的大眾傳媒時期,可有一個國家的一大批人集體回到口述文明的狀態。這個時期不像宋朝那么久遠,所以很能為我們提供材料與活生生的見證,了解口耳相傳的網絡怎樣建構出一種知識界的雛形。
我想起甘陽在《八十年代訪談錄》里對查建英說的話:“……知青的交往是非常擺譜的,很挑人的,就是知青之間,一開始就想:我看不看得上你啊?你到底行不行啊?”初見面,如何得知對方的分量呢?原來,“……有一個口耳相傳的圈子的,會越傳越多的,你在這里,別處人家會知道你,很微妙。流傳實際上是很廣的,可以傳得很遠的”。所以人物還真的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不一定是寫了什么很厲害的文章,而是說過些令人叫絕的話,人家記住了一傳十十傳百,有時就會變成全國知青皆曾聽聞的角色。
然而,我始終不懂,那些閑聊的局是怎么開起來的呢?地下沙龍又要如何組織?當年住在北京的李零也是搔破了頭也想不通這個謎:“我們分住各處,怎么約好了往一起湊?”沒有電話,“這可比沒電視、沒冰箱、沒洗衣機那陣兒我們都是怎么過的,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前陣子和陳丹青夫婦吃飯,我也提起了這個問題,陳夫人說他們用走路騎車的辦法親自挨戶約局。李零則對此半信半疑:“總之,大家都相信,所有聚會,都是就近串聯,不管是腿兒走,還是騎車溜,一傳十十傳百,能把消息傳到……是這樣嗎?我怎么記不起來?想不到,這等小事,已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完全屬于史前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