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騫
1949年國民黨退守臺灣后,兩岸不斷相互策反,以優(yōu)渥待遇吸引對方陣營人士投奔,韋大衛(wèi)、朱京蓉、王錫爵,這些彼岸的“叛逃者”至此岸即成“起義者”。半個世紀后的今天,兩岸政治氛圍日漸和緩,但這些投奔事件的主角們,仍未得到對岸最后的“寬恕”,面對故土家園,止于隔海相望,歷史的一頁遲遲未能翻過。
平淡的當下
聊了一下午舊事,總是笑瞇瞇的朱京蓉起身打開燈。陳設(shè)簡單的客廳里只有幾個燈泡還能亮,趴著烏龜?shù)聂~缸成了最明亮的物件,泛著幽幽的綠。這套空軍分給他的住房,位于北京的北四環(huán)外,他和妻子,兩個兒子住了十幾年,現(xiàn)在房子舊了,一個兒子剛搬出去。
到今年5月,朱京蓉來大陸整40年了。1969年5月26日,他的教官國民黨空軍上尉黃天明開著T-33A型噴氣教練機到達廣州,坐在教練機后側(cè)艙位的他,就這樣被動投誠了共產(chǎn)黨。那年6月的《人民日報》上,報道了他們“駕機起義回歸大陸”的消息;20多歲的他們手持《毛主席語錄》,還高喊著剛學會的“毛主席萬歲”。
因長年在大陸軍隊系統(tǒng)工作,到大陸后他從未接受過媒體采訪。三年前從空軍指揮學院科研部副部長任上退休后,這個規(guī)定才算失效。如今朱京蓉每周有六天去一家臺灣人的飯店當顧問。
“累,今年不想干了。”這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更像謙虛而不是抱怨。唯一的休息日,他留著或陪夫人逛街,或接待來自臺灣的朋友,偶爾,也去東邊會會住在望京的韋大衛(wèi),喝杯酒。
韋大衛(wèi)比他早來大陸13年,開到大陸來的還是蔣緯國的專機“塞斯納”。已經(jīng)81歲的他,看上去比年輕時瘦小了一圈,手腳略有不便,上下樓梯要扶一把。新買的房子里平日就他和夫人住著,兒子常來探望。天氣一冷,他甚少出門,太陽好時,老夫婦就帶著收養(yǎng)的流浪狗在小區(qū)里散步。
朱京蓉在北京每年能見幾次的,還有王錫爵。1986年開著華航貨機飛來大陸的王錫爵,只比韋大衛(wèi)小一年,自中國民航總局華北分局副局長任上退休后,如今住在國務(wù)院機關(guān)管理局分配的公寓中。喜歡游山玩水的他,前幾年還常陪住在臺北的夫人赴各地觀光,近年游興大減,只是每周在跑步機上練練腿腳。
對這些年歲漸長的“叛逃者”們來說,那些驚心動魄的逃亡生涯,已經(jīng)離開當下愈來愈遙遠。朱京蓉用“平淡”兩個字形容現(xiàn)在的生活,對他們而言,這份平淡亦是幸福。
無奈的“叛逃”
從1940年后期到1970年后期,每一個來自國民黨陣營的逃亡者,都曾讓那個時代的大陸民眾倍加確信,盤踞在小島上的“蔣介石賣國集團”,是多么黑暗可怕。大陸改革開放后,這樣的逃亡者,又成為“臺灣人民響應(yīng)祖國和平統(tǒng)一號召”的鐵證。
相同的政治話劇在臺灣也不時上演,唯一的差異在于,大陸叛逃者大多成為“向往自由的反共義士”。為鼓勵更多的人起事,1958年,臺灣頒布《共軍官員起義歸來優(yōu)待規(guī)定》,按照起義者開來的飛機機型,獎勵黃金,據(jù)說最高給過7000兩黃金。1960年代的大陸也出臺過類似政策。
但具體到每個“叛逃者”的身上,真實的逃亡原因卻未必和政治黃金有多少關(guān)系。
帶著朱京蓉一起回大陸的黃天明,從未公開透露過他回大陸的真實原因。據(jù)朱京蓉了解,黃天明曾是臺灣雷虎隊中能參與九架飛機飛行表演的資深飛行員,某次代人受過后,他被貶到空軍學校當老師,始終心氣難平。
1956年逃來大陸的韋大衛(wèi),原是廣西人,1948年報考國民黨的海軍軍官學校,結(jié)果被軍艦拉到臺灣直接當兵。雖然國民黨不斷宣傳“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以穩(wěn)定軍心,韋大衛(wèi)還是打定主意要逃回去。廣西的家里,有他的父母、大哥和兩個妹妹。離鄉(xiāng)7年后,韋大衛(wèi)才找到機會飛回大陸,那架“塞斯納”上,還藏著他的兩個朋友,這兩人后來一個安家南寧,一個落戶成都,他們回來的理由僅是“想家”。
王錫爵自稱逃離臺灣原因有三:想家、認同兩岸統(tǒng)一,還有早先他在華航當機長時發(fā)生的一次飛行事故。當時他開著一架波音707從關(guān)島飛往夏威夷,快到終點時發(fā)現(xiàn)迷了路,差點讓上百名乘客迫降海面。最后雖憑他個人經(jīng)驗安全到達目的地,事故主因是美國的航空公司提供給華航的電腦計劃有誤,美方在王錫爵落地后還打來電話致歉,但華航不敢追究美方責任,仍將王錫爵從正駕駛降職為副駕駛半年。耿耿于懷的王錫爵和在臺北的夫人都沒通個氣,就回了大陸。
從近年兩岸媒體的報道可見,“叛逃者”的動機除了政治傾向等因素外,多半也包含個人的難言之隱。1981年開著美制F-5F戰(zhàn)斗機在福州降落的黃植誠,因非空軍官校畢業(yè),在軍中前途受打壓;1989年在廣東上空棄機跳傘的林賢順,無法忍受妻子引發(fā)的流言,來大陸后還要求與妻子離婚。
據(jù)大陸軍中人士介紹,從1946年到1989年間國民黨空軍有102人投奔大陸而解放軍里至少有15名軍官逃往臺灣,究其原因也基本不離個人家庭問題,或在軍中遭遇的種種難言之隱。
“文革”際遇
朱京蓉的被迫叛逃,使他成為這群“叛逃者”里最為特殊的人物:
1969年6月24日,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黃天明和朱京蓉。會上,周恩來宣布“朱京蓉協(xié)助教官駕機起義也立了功”。一直擔心自己下場如何的朱京蓉松了口氣。會后,中共安排他們前往大陸各地游覽半年,上海的紡織廠、造船廠、東北的鋼鐵廠,地下660米的煤礦,讓朱京蓉對大陸的生產(chǎn)力印象頗佳。
其時大陸正經(jīng)歷“文革”,他們參觀的工廠是否在正常運作很難判斷,朱京蓉也沒有機會了解真正的大陸社會正經(jīng)歷怎樣的起伏,但當時臺灣尚處于經(jīng)濟起飛前夜,那些工廠礦區(qū)本身的龐大已讓他們開了眼界。
一次偶發(fā)事件,曾讓他懼怕留在大陸。當時他和同行軍官閑聊,3歲跟著父母到臺灣的朱京蓉,說自己從小就想當飛行員,那名軍官聞之色變,說自己從小就立志為人民服務(wù),兩人爭執(zhí)了幾句,對方要批斗朱京蓉、朱京蓉哭了三天,提出去香港定居。“去了香港,臺灣也會派人暗殺你。”一句話,把他嚇了回來。
1969年11月,空軍司令吳法憲宣布兩人加入解放軍,朱京蓉被任命為空軍第九航空學校第二訓練團參謀,原是國民黨上尉的黃天明,被任命為第三訓練團副團長,兩人均比在臺灣的軍職高出一級。
因不準部隊參與“文革”,朱京蓉平穩(wěn)過了許多年。但進入民航工作的韋大衛(wèi),在“文革”中歷經(jīng)折磨。
韋大衛(wèi)回大陸時,正遇上政府搞公私合營。一位北京的私營業(yè)主告訴他,如果拒絕公私合營,政府不但要你養(yǎng)著工人,還不給你批生產(chǎn)原料。“政府也有它的一套。”韋大衛(wèi)的清醒讓他既不喜歡這些,也難討人喜歡。
“文革”開始后,他拒絕周恩來的保護,和民航批斗他的人互貼大字報。1968年,民航專案組以“駕機叛國投敵陰謀”首犯的名義,將他送進沈陽皇姑區(qū)監(jiān)獄。5年間,每隔一天他就得挨專案組的審訊人員一頓打,被逼承認罪名。
1974年10月,已被轉(zhuǎn)移到北京繼續(xù)關(guān)押的他,乘看守疏忽,從瞭望臺上跳出高墻,溜進城找到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wù)院聯(lián)合接待室。接待人員將他的情況上報葉劍英,他才得以安然度過“文革”。那時他已被打斷過兩根肋骨,妻子也被專案組逼迫跟他離了婚。
比韋大衛(wèi)晚20年來大陸的王錫爵,有幸未遇此種波折。1987年,臺灣開放民眾赴大陸探親,夫人與他在北京重逢。
禁地
在部隊工作的近40年,朱京蓉從來不談臺灣,早年是他沒人可談,后來是怕惹麻煩主動不談。
1970年的春節(jié)前,他剛到部隊時,雖然是周恩來宣布過的立功者,卻沒人敢靠近和他說話。他被單獨安排在一個辦公室,到晚上辦公室又成了臥室。這年11月,他和同事介紹的工廠女工結(jié)了婚,他說從此下了班,至少有個能說話的人。
大陸開放后,經(jīng)濟日益代替政治成為大陸人的生活重心,部隊里的年輕人對臺灣也充滿了好奇,知道他經(jīng)歷的飛行員,有時跑來問問他臺灣什么樣,他總是笑笑,避而不答。這習慣還救過他一次。1976年他在青島療養(yǎng),排隊時遇見范園焱,兩人沒說話,第二年范園焱開著米格戰(zhàn)斗機逃到了臺南。“如果那次說了話,我就死定了。”朱京蓉說。
不能言說的臺灣,對朱京蓉而言更是不可歸去的臺灣。近十幾年,兩岸關(guān)系時好時壞,但即使關(guān)系最融洽時,經(jīng)濟方面儼然一體的兩岸,對這些“叛逃者”們來說依然是一片禁地。
1992年從美國回大陸探親的李顯斌,1965年駕轟炸機逃往臺灣,一回大陸,即被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投敵叛變罪處15年徒刑,2002年因病在大陸去世。而1975年逃至大陸的吳渺火,1998年返臺探親后,被判處4年徒刑。
前幾年,母親去世時,朱京蓉曾向臺灣提出返鄉(xiāng)奔喪。畢竟臺灣從未宣布他屬于“叛逃”,黃天明和他在飛行訓練時“失蹤殉職”才是臺灣當年的官方口徑,即便他被宣布為叛逃罪,此時也已超過臺灣刑法中20年的追訴期。臺灣方面在商討許久后,答復他只能從機場直接到殯儀館參加葬禮,葬禮完畢后立刻返回機場。當時軍職在身的他,看到條件如此苛刻就未能成行。
和朱京蓉一樣,王錫爵也是有家難回,至今他的夫人仍在臺北定居,他說:“兩岸不統(tǒng)一絕不回臺灣。”
舊事難忘
2009年春節(jié)后的一個下午,朱京蓉和記者講起幼年居住的眷村、愛唱川劇的母親,還有那個被父母留在四川江安老家,恨了他們一輩子的二哥。
每隔一會兒,他都會跑進屋子里,拿出幾張照片,讓圖像幫助記者更好地理解那些過往。他的記憶充滿了細節(jié),就連當年剛跨出飛機時,拿著槍包圍上來的民兵留著什么樣的發(fā)型,都能描述得清清楚楚。
對于那些已經(jīng)模糊的記憶,朱京蓉還能夢到。比如1948年被母親抱著走上國民黨空軍運輸機的場景已經(jīng)模糊,但在他的夢里,一次次出現(xiàn)的、長長的用鋼板搭建的野戰(zhàn)跑道卻永遠都能保持明晰。
王錫爵也是如此。《鳳凰周刊》在一年多前曾刊登過臺灣作者郭冠英采訪王錫爵后,寫的一篇回憶他和張立義往事的文章。文中提到張立義駕機在包頭上空出事那天,本該輪到王錫爵開這架飛機。“郭冠英寫錯了,那天就該是張立義。”王錫爵說。為了糾正這個細節(jié),他多次給《鳳凰周刊》發(fā)送傳真,直到雜志答應(yīng)刊登一個特別的聲明。
接受采訪時,他給記者播放了一張光碟,那是朋友在他飛離臺灣后,錄入的港臺地區(qū)各家媒體對他的電視報道。面對電視里他在人民大會堂接受中外記者采訪時的畫面,他對本刊記者說:“我這輩子高調(diào)做事,低調(diào)做人。”
較之這兩人的念舊,韋大衛(wèi)甚至連年輕時的惡習都固執(zhí)地保留著,每頓飯都得就著三兩二鍋頭才吃得下,談起話來煙不離手。當年就是靠著這兩樣,讓看守飛機的警衛(wèi)和他成了哥們,使得他有機會偷到“塞斯納”。
“今年,我很想回去看看”,朱京蓉說,他打算重提申請,嘗試突破禁忌。半年前,兩岸已經(jīng)實現(xiàn)“三通”,從北京直飛臺北僅需3小時。只是3小時的空間距離,不知他們還需花多久才能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