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明
自古以來,對于究竟什么是文學,一直存在不同的看法。古人說:“詩緣情”;又說,“詩言志”。現在人們的觀點更是紛繁多樣。有人說文學是一面鏡子,反映社會現實;有人說它是游戲,帶給人們娛樂;也有人說它的意義在審美,倡導為藝術的文學。其實,上述說法,涉及的內容不一定是文學的本質,而是它的功能。能對其它事物產生影響的事物,都具有一定的功能。功能是事物的屬性。在事物的種種屬性里,它是潛在的能力。說“詩言志”,或者“詩緣情”,其實是說它能夠表達志向,能夠抒發情感。但是,詩不一定非得表達志向,非得抒發情感。言志或者緣情,只是詩的功能。本質則不然。本質不是事物的一般性屬性,而是核心,決定事物的性質。本質和功能不可同日而語。文學具備某種潛能,有可能達到某個目的,或者呈現出某種形態;而本質則決定了它是什么,不是什么。
功能不能取代本質。歷史上曾經有過許多關于文學本質的爭論,其中大部分都是功能之爭。文學有許多功能,它們之間沒有主次之分。文學的諸多功能決定了文學的多元。文學的多元決定了文學的多義。正因為如此,才會有紛繁燦爛的文學現象。如果把其中之一定義為本質,就是在它們中間分了主次輕重。本質決定文學的根本意義,而功能只是它能夠起的作用。
許多年前,我在校園的書店翻到一本文學理論書籍。只看了看目錄,沒有細讀。作者列舉了文學的幾種常用功能,例如反映社會生活、抒發人的情感、教育作用、審美作用,給它們分別命名為本質、特質和特征。如此命名,等于給它們排座次,老大、老二、老三——認為它們在文學中起的作用不同。其它的文學功能,則更等而下之了,因為連“特征”都沒撈上。這種做法聰明,但不可取。因為事實并非如此。虛的不說,就說具體運用,會影響對作品的評價。那些不能體現所謂文學本質的作品,哪怕再優秀,只能算二流之作。
舉個例子: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登幽州臺記》詩人站在高臺,望望天地,想想古今,感傷地落下眼淚。內容就是如此簡單,無論言志或緣情,都無法表現充分;反映社會生活,更是淡如云煙了。然而,它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詩。它的意蘊不可能與文學的根本意義無關。
一部公認的傳世之作,其內容與公認的文學本質若即若離。另一部作品則直接體現了公認的文學本質,而世人又公認它不如前一部好。這種現象如何解釋?把文學某個功能提升到本質的高度,確實會出現類似令人尷尬的情形。白居易最優秀的詩是《長恨歌》和《琵琶行》。但在從前流行的文學史里,評價最高的不是這二首詩,而是他的新樂府。編者的依據源于他們所認為的文學本質——文學反映現實生活。在階級社會,階級壓迫是普遍現象。白居易的新樂府涉及了這方面內容,因此,文學價值最高。
類似的例子還有。如果認為娛樂性是文學的本質,《紅樓夢》自然不如《西游記》。我上小學時讀了《西游記》,上中學時讀了《紅樓夢》。讀《西游記》時津津有味,讀《紅樓夢》卻苦不堪言,雖然那時比讀《西游記》時年長了許多。如果改變文學的價值觀,情況則不同了。除了娛樂性外,無論把哪一種文學的功能視為本質,《紅樓夢》的價值都要高于《西游記》(寫作此文時,發現“紅樓夢”作為詞組已經收入電腦詞庫,而“西游記”則沒有,用定量分析的方法能夠說明《紅樓夢》對現在的影響比《西游記》大)。
把文學的功能定義為本質,任何一種可能的價值取向都將導致評判的偏頗。不是朝這一方面偏斜,就是朝那一方面偏斜。
要跳出視功能為本質的怪圈,對文學有一個新的認識。我認為應該把文學分成兩類:一類是作為形態的文學,另一類是作為生命的文學。前者指文學作品,后者指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作為生命的文學, 通俗地講,也就是人的文學情懷。每個人都有這種情懷。你見到美的事物,內心受感動,那就是你擁有文學情懷的緣故。文學作品來源于每一個人的文學情懷。有了文學情懷,才能創造有血有肉、有生命活力的文學。文學的生命力來自人的生命力。
大多數文學研究者,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品上。很少有人從人類本能的角度去理解文學,視文學為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其中的大多數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學的種種技巧上,以為那就是文學的意義。更少有人通過文學作品去追溯人類的文學天性,從根本上尋找人的意義。他們不知道文學的意義也就是人的意義,技巧不是文學。如果就作品論作品,不從形態的文學中去找尋生命的文學,那么,在思考文學的根本意義時,只能視功能為本質了。
研究文學,固然要面對作品,但要真正讀懂文學,卻必須在具體的作品中找到人的生命意義。作為形態的文學要回歸到作為生命的文學。閱讀文學作品也是如此。閱讀作品,其實就是通過作品來激發、喚醒和強化潛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文學情懷。許多讀者對此并不了然。它是無意識的閱讀目的,但卻是最終的閱讀目的。文學情懷人皆有之。我認為,真正的文學閱讀,也就是讓我們的心靈穿越由種種文學技巧鋪墊出的幽雅小徑,最終達到對我們自身的了悟。
如果有人問我,文學的本質到底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文學的本質也就是人的本質;由于文學帶給人美感,因此,它應該是人本質中積極的、帶有正面意義的那部分。美籍華人科學家李政道說:人類自誕生伊始,就從沒有放棄過對藝術和科學的追求,兩者是一致的,都體現了人類對超越時空的渴望。他說的藝術,包括文學。超越時空是為了擺脫時空對人的束縛,追求真正的自由。因此,藝術的審美,文學的審美,其最終的意義是要表達人類對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它是人類的終極追求,是人的本質意義,也是文學的本質。前面提到的《登幽州臺歌》,表達了人類對超越時空的渴望和對自由的追求,體現出文學的大真,于是成了千古名篇。
科學與藝術的最終目的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思維方式。科學是理性的認識,而藝術則是感悟。因而,要真正認識文學,必須回到自己的內心,用心去感悟。感悟到什么,不必說出來。一個人可能沒寫過一句詩,但他的內心照樣涌動詩情,他就是詩人。文學的魅力在于它是人類最廣泛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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