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除了甲型H1N1流感,世界上還有許多嚴重的公共疾病,其他傳染性疾病如瘧疾、乙肝、肺結核等一直缺乏更大范圍的國際關注。但世界衛生組織否認對此次甲型流感的反應過度。
過去的一個多月里,一場起源于墨西哥窮人居住區的疫情席卷全球。當人們找到這場疾病的源頭時,才發現大約兩個多月前,這個墨西哥東部的貧窮村莊里就已經疾病纏身,并且有兩個嬰兒死亡。對于貧窮的村莊來說,這種情況并不是一件多么嚴重的事,但當病毒擴散到更多國家,影響到人們的集會、旅行,事情變得嚴重起來。
世界衛生組織將警報級別提高到了5級,一個月來,全球各國媒體在頭版連篇累牘地刊登流感的報道,病毒的細微變化都會被科學家們放在顯微鏡下密切關注,藥品研發機構一日不停地趕制疫苗。
為了應對這場流感,世界衛生大會縮短了日程,取消了許多關于其他疾病的議題。“每年有超過1.5萬人死于美洲錐蟲病,可這么大規模的傳染病居然都提不上世界衛生大會的議事日程。”無國界醫生駐香港辦事處發言人陳廣慧說,國際社會對甲型流感的過度關切淹沒了許多更為嚴重的公共疾病,像美洲錐蟲病這樣被忽略的疾病還有很多。
水腫、表皮腐爛、腦膜炎直至死亡,美洲錐蟲病的性狀聽起來比我們正在面對著的甲型流感可怕得多,而它的傳染性和死亡烈度同樣足以讓人恐懼,目前,全世界有1400萬人受到感染,每年有超過1.5萬人死于此病。但這個主要發生在南美國家的傳染性疾病,從來就沒有被認真對待過。
2009年是美洲錐蟲病發現100周年,“今年終于能夠進入世界衛生大會的議事日程了,這很讓人高興。”陳廣慧說。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流感打亂了這一切,因為各個國家的衛生部長、各大藥廠的領導者都要回去忙著應對流感,9天的衛生大會日程縮短到5天,美洲錐蟲病這樣的熱帶疾病首當其沖被剔除在議程之外。
在美洲錐蟲病100年來的傳播史中,僅有兩種藥品被發明出來,還是早在1960年代生產的。如今這些陳舊的藥品藥效是否還存在,病毒是否已經發生了變異,耐藥性有多高,一直缺乏科研機構的關注。對比甲型流感病毒所獲得的科研重視程度,對美洲錐蟲病的忽略令人如此觸目驚心。
至于原因,陳廣慧解釋:在發現之初的很多年里,美洲錐蟲病都只出現在拉美比較貧窮的國家,病人都是些窮人,他們沒有錢購買藥品,很多藥廠科研機構也就沒有熱情去研發和生產藥物,傳媒也缺乏興趣關注。
無國界醫生組織向記者提供了一組數據,從1975年到1999年,全球1400多種新藥品,只有16種跟熱帶疾病有關。像美洲錐蟲病這樣嚴重的熱帶傳染性疾病,被國際社會所遺忘的還有很多。南美、非洲、南亞,這些熱帶地區是各種傳染性疾病的高發地區,同時又往往是相對貧窮的國家。說服那些大的藥廠為窮人生產藥品,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
如果一場疾病,發生在發達國家和地區,患者有消費能力,藥廠自然有更大的熱情投入到針對這些疾病的研發和生產中去。利潤再次決定了資源的分配,即使面對的是生命。
世界貿易組織在2001年的多哈會議上討論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時,曾經特意提出,在疾病面前,生命比利潤更加重要,但這樣的口號遭遇真正的市場實踐時,罕有作用。世界衛生組織有責任去公平地面對威脅人類健康的各種疾病,協調藥品的研究、生產和分配,但卻缺乏實質性權力。道義和良知不得不被國別和商業機構的意愿所左右。

在中國政府的堅持以及一些非洲國家的支持下,結核病勉強保留在本次世界衛生大會的議題之內,美洲錐蟲病沒有這樣的好運。被忽略的疾病最終會讓人們付出代價,100年了,美洲錐蟲病已經不再僅僅是在燥熱的拉丁美洲出現,發達的北美、歐洲、澳洲、日本等地都已經出現病例。世界衛生組織也已將此病升級為“全球性的問題”。
毗鄰美國的墨西哥窮人將疾病從農村骯臟的養豬場帶到了城里,然后通過精英人士的全球旅行,在世界各地傳播。與此同時,另外一些嚴重的疾病依然被人們忽略著,病人們或者等待本國政府真正有能力并且愿意擔負起對國民的責任,或者等待他們家鄉的疾病成為全球性的問題。這一切,看起來就像一則現代寓言。
警報級別的確定是否存在問題?甲型流感的防控是否占據了太多全球公共衛生資源?如何保證新疫苗的公平分配?本刊記者專訪了世界衛生組織(WHO)駐華代表韓卓升博士。在他看來,對甲型流感要警覺,而不是恐慌。
反應過度了嗎?
《南風窗》:WHO到目前為止如何評價中國對于甲型H1N1流感的反應?同6年前中國對于SAKS采取的措施相比,有沒有一些改進?
韓卓升:SARS對于中國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教訓。當時中國對于一個來源未知,并且疾病大規模迅速傳播的公共衛生緊急事件并沒有充分準備。但是在近幾年,中國通過加強醫療人員培訓,投資公共衛生系統和建立全國性的傳染病防控機制,使得本國面對傳染病擴散準備更加充分。
總的來說,中國對于甲型H1N1流感的反應是可圈可點的。當WHO通知衛生部關于北美流感爆發的事件時,當局增加了對于疑似病例隔離的數量,并且醫務工作人員也被通知立即報告疑似病例。
當局認識到一旦流感開始大規模傳播,用于控制局面的人力物力將會遠大于現在的投入。所以,他們從衛生部、科技部、商務部和外交部等部委抽調專家成立了8個工作組。一旦病毒開始大規模傳播,這種多部門協調機制是至關重要的。
《南風窗》:中國不少駐北美國家的使館甚至要求華人學生暫不要回國,很多國家因此批評中國反應過度,對此您有什么看法?
韓卓升:各國所采取的行動都是依據特定的環境和局面,包括中國在內。采取何種公共衛生行為最終取決于各個國家的公共衛生法律,取決于國家本身對于形勢的評估和判定。
《南風窗》:對于H1N1病毒的解讀,到目前為止,各國的專家給出的說法看起來并不一致,例如,墨西哥衛生部長科爾多瓦5月13日在新聞發布會上說:“甲型H1N1流感病毒極易發生變異,其變異幾率甚至超過艾滋病病毒,變異后的甲型H1N1流感病毒的毒性可能更大。”而香港大學教授管軼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則稱,甲型流感病毒的毒力并不比普通的季節性流感更強。每次公共疫情來臨的時候,醫學專家們似乎總是會有不同的爭論,對此,WHO通常會怎樣面對?而公眾又將如何判斷呢?
韓卓升:在過去的4個星期內,專家對于甲型H1N1病毒有了很多發現,但還有很多問題至今沒有得到解決。迄今為止我們沒有發現表明此病毒變異的證據。墨西哥之外的其他國家,流感病狀都不強烈,死亡率很低。很多感染人群在沒有住院或治療的情況下就病愈了。
如果有對于H1N1研究的最新進展,我
們將予以公布。公眾最應該信賴的還是國家權威衛生部門的建議,并且采取簡單的防護措施,比如遠離公眾聚集區,保持個人衛生行為。
《南風窗》:WHO將此次流感疫情的警報定為5級,但這一決定似乎并沒有受到英國、美國、日本等國家的歡迎。疫情防控等級的提高對于經濟復蘇絕對不是好事,那么在決定疫情警報級別的時候,WHO會受這些因素的影響嗎?
韓卓升:任何定位警戒等級的因素都應該建立在科學和公共衛生因素的基礎上,WHO優先考慮的是世界人民的健康。
疾病無國界
《南風窗》:據WHO監測,每年全球死于流感的人數大約是多少?這一次的H1N1流感有何不同,為什么引起了如此大規模的關注?
韓卓升:每年大概有25萬到50萬的人死于季節性流感。甲型H1N1流感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它是一種新型病毒,這意味著大多數人對此的免疫力低甚至于沒有免疫力。現在流感的癥狀并不強烈,死亡率也不高。但是,我們不能預測今后會發生什么。如果病毒大規模流行,將會增加病毒變異的危險,甚至有可能引起其它病毒的變異。WHO的目的在于引起全球對于甲型流感的警覺,但不是恐慌。
《南風窗》:在肆虐的流感中,最脆弱的是哪些國家,哪類人群?
韓卓升:在病情嚴重和已經死亡的病例中發現,先前健康的兒童和青年人是最容易感染人群。這可能有兩個原因。年輕人并沒有接觸過各種病毒,可能對于病毒還沒有形成天然的抵抗力。同時,年輕人的社會活動較多——上學、交友、旅行——這樣也增加了他們接觸病毒的機會。
根據現有證據表明,另一批易感染人群是患有慢性疾病如免疫系統缺陷疾病、糖尿病、哮喘病和心血管疾病的患者,WHO總干事陳馮富珍曾指出,世界上大約85%的慢性疾病患者集中在中低收入國家。這意味著發展中國家中有著大量的易感染人群。
《南風窗》:在剛剛結束的世界衛生大會上,陳馮富珍博士特別強調,發展中國家處于發生H1N1嚴重感染并出現死亡病例危險之中的人數最多,那么防止發展中國家成為流感大流行的最主要受害者,WHO通常會采取怎樣的措施呢?

韓卓升:根據2005年的國際衛生條例,WHO發布信息,并且對成員國進行技術協助以幫助應對公共衛生突發事件如現在的甲型H1N1流感。本機構也同樣協助成員國評估本國公共衛生系統和資源,幫助加強公共衛生事件的處理能力。
根據WHO的傳染病預防和控制指導文件,我們建議各國依據本國情況制定不同于WHO的警戒等級和預防控制措施。WHO也同樣發布關于甲型H1N1流感病毒規模和嚴重性的權威信息,為其他國家建立有科學依據的指導和干預措施。一旦需要。我們也將提供技術援助。
對于甲型H1N1,WHO已經將300萬防病毒藥物送達72個需要的國家。我們正在敦促國際疫苗生產商確定在疫苗生產成熟后,發展中國家具備與發達國家相同的獲得疫苗的機會。同時,我們為此政策也準備了相應的捐助。
《南風窗》:從無國界醫生、國際紅十字會等機構處,我們得知,全球每年死于傳染病的人數非常龐大,2008年,本刊記者曾經在廣州訪問過無國界醫生的全球議會主席符尼爾醫生,他說,事實上,在南亞、非洲等貧窮國家,每年大規模的流行病幾乎是一種常態,卻一直缺少公眾的關注。
與此相比,貴組織是否認為那些更為糟糕和嚴重的公共衛生事件卻在對甲型流感疫情的過度關注中被忽略了?
韓卓升:我不認為甲型H1N1病毒是一種發達國家的疾病。它已經傳播到發展水平不同的40多個國家和地區,并沒有減弱傳播,一種流行疾病會影響到全球所有的國家。當2003年SARS在亞洲發展中國家流行的時候,國際社會也有同樣的憂慮。WHO的角色是告知政府和公眾有關傳染性疾病的信息,使得他們能夠采取相應措施來預防、應對以及控制疾病傳播形勢。
的確,其他傳染性疾病如瘧疾、乙肝、肺結核等應該引起更大范圍的國際關注。這些疾病可能不會成為新聞看點,但是WHO一直持續地對此進行關注。例如,我們最近將與北京合作舉辦一個國際性的與抗藥性肺結核議題相關的部長級會議。
任何定位警戒等級的因素都應該建立在科學和公共衛生因素的基礎上,WHO優先考慮的是世界人民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