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少文
政府主管部門在歷史上多次擔憂國內鋼鐵產能過剩,但最后的事實總是證明了最初的擔心是過頭的,這次政府的調控手段會不會又變成了幫倒忙?可能性很大。
作為頗具中國特色的一項宏觀調控舉措,“限產令”一詞在十數年間始終伴隨著中國鋼鐵行業的發展歷程。
5月8日,國家工業與信息化部再次祭起這一號令大旗,出臺了《關于遏制鋼鐵行業產量過快增長的緊急通報》,要求各地工業部門控制鋼鐵總產量,淘汰落后產能,并“對落后鋼鐵企業、不顧市場需求盲目擴大生產的鋼鐵企業,要商請當地商業銀行減少或停止貸款”。
然而在河北這個民營鋼鐵重鎮,仍然是一片熱火朝天的“煉鋼”景象。GDP增長的重壓之下,這紙發自北京的公文,正顯得有些蒼白與尷尬,而圍繞著一紙限產令展開的,卻是又一場央企和地方政府、中小民營鋼企的利益爭奪戰。
據悉,工信部及中國鋼鐵工業協會正在調研需“制裁”的鋼鐵企業“黑名單”。在工信部看來。鋼鐵業并沒有實質性回暖,而只是一種短期價格震蕩,在此情形下,鋼鐵業出現了盲目擴大生產的苗頭,最終使工信部揮出調控之劍。
如此急急令出,照例激起鋼鐵行業爭議一片。然而又如同歷次的“限產令”最終趨于流產一樣,對于此次“限產令”的最終執行效果如何,仍然值得大打問號。
讓人值得深思的是,為什么這一帶有“行政命令式”色彩的產業調控政策,多年來雖屢試不效,為何時至今日卻照用不誤?
限誰的產?
“把‘限產令理解成是針對中小民營企業的限產,這是一種誤讀。”我的鋼鐵網副總經理賈良群對本刊記者說。
自從“限產令”出臺之后,外界普遍理解為這是工信部針對中小鋼鐵企業的一項治理整頓舉措,這樣的擔憂源自經驗,在歷次的宏觀調控之中,民營的中小鋼鐵企業首當其沖,他們被認為是導致鋼鐵業“結構性過剩”的罪魁禍首。
并且,在工信部的緊急通報之中,將鋼鐵生產總量控制與淘汰落后產能二者混在一起,這難免讓人產生這樣的判斷。
“就目前的市場供需情形來看,導致結構性過剩的,不是正在復產擴產的中小企業,而恰恰主要是大中型國有企業。”賈良群說。
在工信部的通知中指出,2009年鋼鐵產量只需4.7億噸就能保持供需平衡,但目前的產能與國內消費和出口的實際需求相比過剩約25%~30%左右。其中,板材問題尤為突出。從品種結構看,近幾年我國每年新增粗鋼能力5000萬噸左右,其中90%對應品種為板材。
“板材目前的產能主要集中在國有大中型企業。”國泰君安鋼鐵行業分析師蔣繆指出,這部分品種主要用于家電、汽車、機電、造船等行業,由于高端板材產品在過去的幾年中需求不斷增長,因此大型國有鋼企大量發展這些品種。隨著全球性金融危機的到來,下游行業陷于低迷,外部需求縮減導致出口萎靡,板材產品供求過剩。
與此相反的是,基建和房地產所使用的長材產品由于4萬億經濟刺激方案的實施,正在呈現需求回升的狀態,而這部分產能大量集中在中小鋼鐵企業。“要限產,首先就要限國有大中型企業。”蔣繆對記者說。
“限產令”當前,央企表現得遠比地方所屬的鋼企要“聽話”得多,來自寶鋼、武鋼等大型國有企業的消息稱,目前國有大中型企業紛紛將產能縮減10%~20%。但他們同時抱怨,限產令只對國有企業有效,但中小企業卻“不聽話”,目前中小企業的復產、擴產行為并沒有得到遏制。
河北省是中國中小型鋼廠的最大聚集地,這里屢屢被當成限產和淘汰落后產能、整頓中小企業的典型。但河北省冶金行業協會副會長宋繼軍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目前,淘汰落后產能是相對容易的,真正難的是限產。因為市場有不同的需求,中小企業的產能是根據基建需求的回升做出的,他們認為有理由不限產。”
河北德龍集團的一位副總經理就明確表示:“我們限產與否是根據市場來決定的,而不是行政命令。”現在,正開足馬力滿負荷生產,此前不久,他們剛剛收到了來自四川催要螺紋鋼的消息。這家中型鋼企,一點也沒有要“限產”的意思。
對產能和需求判斷的差異,導致不論是大型企業,還是中小型企業,對“限產令”的執行效果到底有多大,都持保留態度。即使是采取“商請當地商業銀行減少或停止貸款”這樣看似“歷史上最嚴厲的措施”,看起來也是無的放矢。
“商業銀行一向對中小企業的貸款卡得都很死,中小企業從商業銀行可以獲得的貸款本來就少,他們有自己的資金來源。而對于國有大型企業而言,現在正是信貸的黃金時期,他們獲取貸款本來就容易。”賈良群認為。
萊鋼國際貿易公司副總裁王堯偉接受記者采訪時則認為,商業銀行的貸款是商業行為,不可能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去要求別人停貸,“況且,現在中小企業如果復產和擴產的行為是有效的,銀行也會考慮給他們貸,有錢還人家干嘛不放貸?”
行政命令后的利益鏈
“一個限產令,牽涉了諸多的利益博弈。”賈良群說。
他對政策出臺的背景表示費解,“工信部關于產能需求的調研發生在3月底,3月份剛好是鋼鐵行業觸底的時候,而‘限產令的公布是在5月,實際上4月的需求已經在回升。”
去年下半年,鋼鐵行業迎來了嚴重的庫存化時期,大型企業紛紛自動縮減產能,而中小型企業則大量停產'陷入了“開工就虧損”的境地。
但在今年一季度,情況出現了分化。就在國有企業大面積虧損的同時,中小企業的虧損狀況卻并不見得比國有企業更惡劣,根據相關統計,2009年第一季度,以板材為主的大中型鋼鐵企業虧損達33億元,而河北省鋼鐵行業盈利超過15億元,絕大部分盈利來自生產長材為主的中小企業。
“民營的中小企業成本低、機制靈活,搶占市場的方式也靈活。現在的市場不分高端低端,市場需要的,就是好產品。”王堯偉說。
到了4月,大中型鋼廠也開始擴產根據中鋼協的統計4月上旬,大中型鋼廠的日產粗鋼量達到141.4萬噸。與此同時,4月27日,作為行業風向標的寶鋼公布6月份價格,這是寶鋼今年第三次下調鋼價。“寶鋼一降價,別的企業都得跟著降。誰虧不起誰就自動退出市場。降價就是為了把中小企業排擠出去。”河北唐山遷安的一家民營鋼鐵企業人士對記者說。
對于此間的變化,賈良群認為極有可能是大型國有企業因為效益不好,所以利用“限產令”政策來限制民營企業。而劉海民則認為,鋼鐵行業的生產在1月、2月出現了新一輪反復。復產的主要是一些競爭力強、贏利狀況好、具有一定規模的民營企業。最近,一些國有大型企業醒過神來,意識到如果繼續限產,它們競爭不過民營企業,所以,它們也傾向于要復產。
根據中鋼協統計,今年以來排在增產前50名的絕大部分是500萬噸以下的中小民營鋼企,寶鋼、武鋼、鞍鋼等大企業都在限產,這顯然是國家不愿看到的。
在民營企業看來,一直以來限產就是為了保價,但一方面他們看到的是國家不斷將中小企業的產能回升稱為“無序復產、擴產”,但一方面國有大企業卻在不斷地增加新產能。
對于行政命令式的“限產令”,國有企業無疑是歡迎的。在日前召開的陸家嘴論壇上,寶鋼董事長徐樂江便建議,常說金融企業要幫助企業防止資金鏈斷裂,但是鋼鐵行業的一些落后產能和企業就應該讓其資金鏈斷裂,無論是市場競爭的自然退出,還是行政手段導致的退出,都是鋼鐵行業的陣痛。
整合靠市場而不是政府
從最早的冶金局到國家經貿委、發改委到工信部,在十多年間,中國鋼鐵行業已經歷了多次限產令。
1998年,中國鋼鐵產量超過1億噸,隨后,總體過剩和階段性過剩論便隨之而來,1999年和2000年,當時的經貿委曾兩度下達限產令,但收效甚微。自2000年起,鋼鐵業又開始一輪擴張,2005年產能超3億噸,國家發改委出臺《鋼鐵產業發展政策》,提出宏觀調控的目標是淘汰落后產能,解決產能過剩的問題,但僅在政策出臺半年后,中國鋼鐵業產能創4億噸新紀錄。
每次的限產令都針對中小企業,但在賈良群看來,對于產能過剩的預測總是被夸大,中國鋼鐵的需求增長是快速的,需求結構是多元化、多層次的,實際上55%的需求仍然是基建和房產,這決定了大量的中小企業仍然是有市場空間的。“限產和淘汰的一些品種甚至跟市場需求是相悖的。”
限產的同時,擴張的主力仍然是國有大中型企業。以2005年為例,控制過剩政策一出,唐鋼、萊鋼、馬鋼、濟鋼等國有企業就紛紛擴產。
宋繼軍說,在河北,很多中小型的鋼鐵企業為了不至于被淘汰,也都在拼命擴產。或者在地方政府的強硬撮合下進行名不符實的重組,如于去年底唐山由39家民營鋼鐵企業整合成立的唐山渤海鋼鐵集團和唐山長城鋼鐵集團。
“中央政策是從宏觀層面出發,但對于地方政府而言,為了保增長、保稅收、解決地方的就業問題,本身并沒有淘汰落后產能的動力,而淘汰落后產能所需要的技改資金、關停補貼又主要為地方政府出,良性的退出機制沒有建立。而企業又看到有利可賺,怎么關停?”賈良群認為部委政策也要充分考慮到地方政府的現實需要。
賈傾向于真正的退出機制是由市場來發揮作用,只有當企業越生產越虧損時,才能真正淘汰,政府需要做的只是建立一個規范和公平的外部競爭環境,“對民營企業要嚴格執行節能減排的標準,防止偷漏稅和加強勞工保障,對國有企業也要減少各種各樣的政策性補貼和資源傾斜。兼并整合、提高集中度是大方向,但短視性的行政式指令往往背離實際情況,反而造成不公平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