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忠
中圖分類號:B03;K0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09.03.003
生態文明筆談
編者按:胡錦濤在黨的十七大報告中指出,要“建設生態文明”,“生態文明觀念在全社會牢固樹立”。生態文明既是一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重大實踐問題,也是一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大理論問題。本刊為從多學科的視野解讀生態文明,探索生態文明建設的模式和路徑,近日特舉辦了“生態文明筆談會”。與會者就什么是生態文明,如何面對生態文明等問題,發表了自己的見解。現刊出部分來稿,以推動這方面的研究和討論。
文明和文化一樣是一個充滿歧義性的概念,許多學者都曾在相對模糊和比較寬泛的意義上使用文明一詞,并用它劃分不同的文明類型,以確立各自的分析框架。例如以人們生產活動的物質內容和生產工具為標準,將文明歷時性地區分為漁獵文明、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以人類實踐活動的不同領域為依據,將文明共時性地劃分為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按照文明發生的自然條件、地理方位,可以將文明劃分為海洋文明和大陸文明、西方文明和東方文明等,歷史學家湯因比還研究了世界范圍內有史以來20幾種文明產生、發展、衰落和滅亡的歷史。進入新世紀以來,生態文明的觀念逐步深入人心,生態文明的話語在不同的層面上言說,它像一股清新之風正在吹散久久盤桓在人們心頭的“世紀末情節”。可是,從學理上看,生態文明與傳統的文明類型之間缺乏直接的邏輯關聯,生態文明的內涵也尚不足夠清晰。那么,生態文明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成為當下人類文明類型的共識與選擇呢?我們又可以在何種意義上談論生態文明呢?
首先,生態文明作為一種嶄新的文明類型是對工業文明局限性進行深度反省的結果。工業文明是人類真正確立自己在整個宇宙中的主體、主導地位的巨大創造,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引起、調整和控制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過程的能力得到巨大提升的產物。正如馬克思所說:“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在漫長的農業文明時代,人們主要是適應和利用外部自然界,生產過程表現為對勞動對象的不改變其物理結構和化學性質的外在“看護”和“照料”,人類活動在生產過程中只起一種次要的、輔助的作用。這樣,人類活動對自然物質運動過程的改變沒有超出自然系統生態平衡自我演化、自我修復的能力和范圍,人類活動從屬于甚至完全被淹沒在自然物質自在運動的過程之中。這就是說,農業文明與其周圍的生態環境是天然和諧的,創造農業文明的人也以天人交感、天人合一式的神秘體驗沉湎于恬淡寧靜的田園風光之中。在這種狀態下,現代意義上的生態文明理念當然既無產生的必要,更無產生的可能。
以機器大生產為基礎的工業文明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它以對自然界及其運動過程的多側面、多向度、多層次的科學認識為基礎,建立起強大的技術設備和工藝手段,利用自然“反對”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工業活動通過對自然物質進行反復而精細的分解、化合、重組,在改變勞動對象的物理結構和化學性質的基礎上,生產出符合人的需要,然而依靠自然界的自在運動卻永遠也不可能產生的新產品。在工業文明條件下,盡管生產活動仍然離不開自然物質基質,但是自然物質自在運動的過程已經完全從屬于人類活動的實踐需要和價值追求,工業文明使人類真正實現了以人為中心重新安排人的周圍世界的夢想。隨著工業生產能力的提高,規模的擴大和層次的深入,勢必極大地加強自然物質相互作用的范圍、頻率和幅度,加上大量工業廢料的產生無法得到正常的分解和回收,這就使自然生態系統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鏈條出現缺失甚至斷裂的危險,從而導致自然生態系統內在循環機制的中斷。這種生產過程中的技術可能性在資本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沖動下終于在社會生活中變為現實,其直接后果就是以能源枯竭,環境污染,生態惡化為標志的生態危機的凸現。日益嚴峻的生態危機在今天已經威脅到人類的整體生存,工業生產所創造的文明成果在人與自然關系上已經蛻變為赤裸裸的野蠻行徑和殘暴事實,自然界在工業文明“鋼鐵意志”的強力作用下痛苦地呻吟。于是,自20世紀開始,各種對于工業文明的譴責和聲討便如潮水般涌來。生態文明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顯示出它對工業文明局限性、“雙刃性”的反省價值和療治功效。
其次,生態文明作為發展觀念的更新和升華,體現了人類實現自身發展的高度自覺和邊界意識。發展與一般的自在運動變化不同,它意味著向上的、上升的前進性運動。處在野蠻時代的自然狀態的人類活動,其與周圍環境之間所進行的物質、能量和信息的轉換,與一般自然物質之間的無機性相互作用并無實質的不同,其生息繁衍也只是純粹自在的運動和變化,至多表現出一個特殊種群的類本質差異。然而,隨著真正意義上的人和人類社會的誕生,人類從自然原始狀態的野蠻時代無可挽回地進入了文化創造狀態的文明時代。文明時代之區別于野蠻時代,就在于它不再依靠純粹的自然條件生活,而是依賴人類在自然條件基礎上所獲得的創造性成果來生活,創造積累起來的條件取代自然賦予的條件成為人類繼續生存下去的根本,因此,發展就成為人類文明的象征,甚至成為人類無法選擇的宿命。從此以后,人類所進行的一切活動,一切艱辛的努力、勞作和抗爭,都成為人類自我發展的表現和確證。在此基礎上,自然而然也就產生了對于勞作和抗爭的意識,即形成了對于自身發展的觀念。
然而,在不同的時代,這種勞作和抗爭的內容是極為不同的。在整個前工業文明時代,由于生產能力的低下,生活資料成為制約總體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瓶頸”和底線,人們終日期盼,世代渴望的是用以果腹御寒的實物性財富。盡管這種艱難的抗爭也有緩慢的進展,但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多子多福始終是這種樸素發展觀念的核心。工業革命打破了這個“瓶頸”,它仿佛用魔術和咒語從地下呼喚出了人們未曾敢于想象的大量物質財富。問題在于,這些令人目眩的物質財富的誕生,不僅依賴于工業文明所造就的技術一工藝條件,還依賴于資本原則所內涵的利益最大化增值邏輯。資本的效率意識和增值原則借助市場交換得以實現,它使一切事物都受到價值抽象的統治,使一切關系都成為“純粹的金錢關系”。以貨幣體系為代表的符號性財富成為人們追求的目標,征服自然,財源滾滾,減員增效,成為這種占有式發展觀念的核心,整個社會都被卷入到抽象價值符號的汪洋大海之中。在這種狀態下,盡管個體具有理性的選擇和自覺的行為,但社會生活在整體上卻陷入了聽憑“看不見的手”任意撥弄的自發性和盲目性之中。動物生存競爭的“叢林法則”成為人類社會生活的現實,社會的“生態平衡”由于經濟危機而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和修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將資本主義及其以前的社會統稱為“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
生態文明是人類發展觀念高度自覺化的產物。當代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指出:“文明是禍還是福?——在過去它兩者都是。將來怎樣,取決于從過去文明中積累的知識是用于摧毀的目的還是用于建設的目的。”作為發展觀念之更新的生態文明正是文明自身的發展。它以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為切入點,以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調整為指向。生態文明的發展觀念雖然對資本運用的制度安排不能直接發生影響,但是它卻可以為這種努力營造積極的文化氛圍,使之有助于利用資本對資源的配置和推動作用,以改善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生態文明在文明的物質內容上雖然不能超越更不能拋棄工業文明,但是它卻可以利用工業文明的技術手段和創富能力去彌補工業文明自身的不足。生態文明的這種雙重利用其實就是對于工業文明和資本原則的邊界的自覺意識。這種邊界意識也可以說是一種責任意識,它是人類為了自身的持續發展而在兩個方面——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和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對自身行為所進行的雙向立法。正是由于人對自身發展的高度意識和人為自己活動的雙向立法,人的活動才真正成為自覺的、自由的活動,生態文明的發展觀念在當代才顯示出它作為高層次文明類型的應有價值。
(責任編輯
曾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