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東
中圖分類號:B03;K0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09.03.005
人類的文明樣式就是人類的生存方式。人們如何生產和生活,他們就怎樣存在。這表明,人類文明的樣式乃是人們現實的生產和生活過程,是他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認知方式的總和,其最根本的內容是人處理與世界關系的方式,特別是與自然界物質變換的方式和社會交往的方式。
人類以社會為中介同自然界的物質變換以及以自然為中介展開的人與社會的交往總是以一定的方式存在的,這種方式就是人處理與世界關系的方式。人處理與世界關系的方式決定了人類生存要素的結構方式和世界對于人的展現方式。人類的生存是自由自在的,人為的,物質的,精神的等多種要素構成的有機整體,具有一定的構成方式,其中,總有一種生存要素具有最基本和最主要的地位,發揮決定性和支配性的作用。這主要取決于人處理與世界關系的方式,人怎樣與世界打交道,也就有怎樣的生存要素結構方式。這兩者在更深刻的意義上,規定了世界對于人的展現方式。一般而言,外部世界同人類生存具有功利的、認知的、道德的、審美的、宗教的等多方面關系,但在一定的歷史階段,世界又總是以某種特定形象得到展現,世界與人的多方面關系和功能中總是有某種關系和功能得到最充分的彰顯,這就是世界對人的展現方式即世界與人照面的圖景。人類處理與世界關系的方式,生存要素結構方式和世界的展現方式,這三個方面之間相互聯系,相互表達,它們所規定和表現出的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特質,就代表著一種文明樣式。
人類的生存方式是一個歷史范疇,因而人類文明也是一個生息發展的演化過程。在不同歷史階段上,人處理與世界關系的方式不同,從而居于決定性和支配性地位的生存要素不同,世界對于人的展現形式也不同,因而具有相對差異的生存方式和文明樣式,人類文明史就是生存方式的發展史。迄今為止的人類史經歷了自然生存和技術生存兩種生存方式。前者是人以自然的方式,以對自然節律的順應來處理與自然界的關系,通過模仿自然節律從事社會交往,自然界現存的因素在人類的生存要素結構中起決定性作用,世界以自然的有機整體方式得以展現,包括原始自然生存和農業自然生存。這就是狩獵文明和農業文明。后者主要以技術的方式處理同外部世界的關系,技術物在生存要素結構中起決定作用,世界以技術的,祛魅的,功利的方式得到展現。這種生存方式就是工業文明。
如果說農業文明是自然生存,工業文明是技術生存的話,那么,生態文明就是審美生存。審美生存是對技術生存的超越,它以技術和藝術相統一的方式處理人與世界的關系,來實現人與世界的和諧。審美生存以技術和藝術相統一的方式處理人與世界的關系,是人與世界融通的生存。審美生存不是僅僅憑借科學把世界祛魅化成為一整套由數學和物理學等科學語言表達的符號,繼而在效率主義和功利主義的驅使下對其進行掠奪式的改造和利用,而是在更高層次上回歸有機整體論的世界觀,從而克服人與世界的疏離;它不是把自然作為純粹的對象,把人作為世界的旁觀者和改造者,而是人把自身作為自然的有機部分,把自然作為自己的無機的身體;它不把他人(與我共同生活著的不同民族、不同語言的他人,逝去的先人和未來人)僅僅作為手段和工具,而是理解與“我”居于平等交往關系中的伙伴。
以技術和藝術相統一的方式處理人與世界的關系,意味著人真正成為他自己。這樣一種處理人與世界關系的方式,祛除了技術主義和功利主義的視界,即世界和人都被技術主義和功利主義所給定的視界,從而克服了物的邏輯支配人,以及可能產生的人的需要的虛假性、能力的片面性、個性的貧乏性等生存狀態。人以真實性的需要和全面性的能力來生產和生活,人的多維需要和豐富個性得以復歸。更重要的是,技術主義和功利主義視界的祛除意味著人的生存經驗與超驗層面的會通。技術主義殺死了超驗之物或宣布其無意義,也就斬斷了生活之經驗與超驗兩個層面的聯系,人成為“無家可歸者”。藝術和美學視界的嵌入重新賦予人生的形上意義和崇高旨趣,使人們從物質主義和世俗主義中超拔出來,從經驗的在場中超拔出來,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生活的世俗性與崇高性等有機地融通。人與他自己保持真實的同一,真正成為他自己。
以技術和藝術相統一的方式處理人與世界的關系,使得世界對于人而言敞開了它的多重性。即是說,人的生活世界不再只是被科技主義世界觀和功利主義價值觀這樣一個“系統世界”殖民地化的單面世界,相反,由于藝術和美學視界的嵌入,由于人們“看”世界的視界多樣化,世界的展現方式成為多維的:認知的與審美的,技術的與藝術的,生存資源的與生活家園的,事實的與價值的,自然的與歷史的,物質的與精神的,等等,世界不再只是一個單面的僅僅與人發生認知一改造關系,為人提供資源,供人役使的外在世界,而是立體的與人發生多維關系的人的生活家園。森林不再只是建筑房屋的資源,河流不再只是驅動渦輪機的動力,而且也是神靈的寓所和人的審美生活與道德生活的源泉。
從哲學文化的視域看,生態文明更應該被理解為美學主義主導的生存方式。在這種理解方式里,文明樣式、生存方式與文化形態之間直接同構:農業文明就是自然主義,工業文明就是技術主義,而生態文明則是美學主義。審美主義是對技術主義的揚棄,是人化世界的世界觀和成熟的人學的統一。
“人化世界”的世界觀把世界理解為屬人的世界,理解為隨著人類活動而不斷開啟的世界。這種世界觀既與自然主義的神秘一附魅世界觀不同,也與技術主義的祛魅世界觀不同,它既不是對世界的盲目敬畏和消極順應,也不是對世界的掠奪與宰制,而是以自身合理化的活動實現從天然世界向人為世界的轉換,同時實現人為世界向人性化世界的提升,蘊涵著人與世界的共在性。這種世界觀其實是真正成熟的人學:它與那種自然主義對“互滲律”的信仰和對神秘力量的“感應”或對宇宙秩序的模仿與適應來確立人類的價值中心不同,也與技術主義對宇宙的祛魅和對世界的支配與占有來確立人的價值中心不同,它在人與自然、技術化與人性化、標準化與多樣化、個體與類相統一基礎上確立了人類的價值中心;它所確立的人不再是物質主義的,本質主義的,功利主義的人,不再是個體占有式的主體性,而是在受動與能動、存在與超越、社會性與歷史性辨證統一的基礎上,以人的對象化和對象的人化的雙向轉化為視點,確立全面、豐富、健全的人的形象;人化世界的世界觀還賦予人對世界的一種傾聽一欣賞的文化態度,與自然主義順應一敬畏的態度,與技術主義征服一改造的態度不同,人化世界觀意味著傾聽一欣賞的態度。傾聽與欣賞是對被遮蔽了的世界及其意義的彰顯,是從祛魅一功利世界之中“抽身”返回到美學一倫理世界,并從人的生活的現實和歷史中去尋找生活的價值與意義的生態態度。
美學主義是生態文明的形而上學。它把世界理解為實踐基礎上自在世界向人為世界和人化世界的生成過程,既擔保了世界的真實統一性,又賦予人以責任,開啟了多重性的世界圖景,從而為擺脫物和技術邏輯的絕對支配,實現經驗與超驗的融通,提供了形上的證明。它同時賦予人一種新的超越方式,使人從不斷逼近自然界物質變換的極限,提升物質變換效率,追求最大限度物質滿足的外向超越方式,越升到指向人的內在世界和歷史、價值與意義等“不在場”領域的內向超越,實現人與世界的真正和諧。這是審美生存和生態文明的應有之義。
(責任編輯曾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