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正德
摘要:當代中國農民的絕大多數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屬于“服從的抵抗”,包含了較高程度的政治認同,其主要特征是: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具有高度的工具性,抗爭行為所表達的利益要求非常具體,利益表達過程中抗爭對象的層次比較低,表達利益要求的抗爭手段一般是合法的、非暴力的,這種抗爭性利益表達方式對于推動國家政策和制度的創新、促進政舟與農民之間的政治溝通、維護鄉村社會穩定具有一定的積極功能。農民抗爭性利益表達的服從傾向根源于民主和民生基礎上的政治認同。
關鍵詞:農民;利益表達;抗爭;政治認同
中圖分類號:G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529(2009)06-0040-06
抗爭性利益表達是指社會利益群體及其成員在認為利益受到侵犯或威脅的情況下以發泄不滿和抵觸情緒的方式向政治權力系統表達利益要求的行為。建國60年以來,在我國社會發展和利益格局調整過程中,由于利益表達渠道不夠通暢和利益協調機制不夠完善,我國農民這一最大的利益群體在黨和政府主導下以積極的、合作的、平和的方式表達利益要求的同時,也采取了一些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本文試圖從特征、功能、原因等方面對當代中國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進行分析。
一、農民抗爭性利益表達方式的基本類型
從世界范圍來看,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表現為許多具體方式,如果以所包含的政治認同程度為標準,可以劃分為反叛、非法對抗、不服從、合法抗爭、溫順的抗拒五種基本類型。
反叛是一種敵對的、激烈的、充滿暴力的群體行為,通常具有高度的組織性,存在堅強的領導集團和明確的綱領,其最終目的在于顛覆現存政治秩序和既有的政治統治,因此反叛所包含的政治認同程度最低,通常意味著政治認同的喪失。農民的反叛在許多國家的古代社會和現代化過程中廣泛存在,包括落草為寇和起義、革命等各種武裝暴動。古代中國社會激烈的階級斗爭,“突出表現就是周期性興起的大規模的反叛王朝秩序的農民起義。這也是古代農民政治活動的最基本形式”。
其次是非法對抗,這種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圍繞具體的事件展開,具有一定的破壞性,其目的一般不是要顛覆整個政治秩序,而主要是為了解決面臨的壓力和擺脫所處的困境,行為主體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群體,作為群體行為出現時,通常存在著組織者,但一般沒有斗爭綱領。不管非法對抗是否具有正義的目的,它意味著利益表達主體的政治認同受到了相當程度的削弱,這種利益表達方式如果長期存在或者規模不斷擴大,則很可能演變為反叛。1990年代我國有些地區出現的農民對抗基層政府的行為就屬于非法對抗,比如1991年春,山西運城地區某縣三個村的男勞力集合起來,手持鋤頭鐵鍬,分乘幾十輛卡車和拖拉機,沖進縣供電局痛打局長。在于群矛盾突出的農村地區,農民的這類非法對抗并不少見,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比如破壞干部的莊稼果園,襲擊圍攻鄉村干部,利用其他事由找干部的麻煩,等等。
再次是不服從。盡管各種抗爭性利益表達都包含了某種程度的不服從,但是在政治學研究中,“不服從”(disobedi-enee)有著自己獨特的內涵,研究者往往把“不服從”和其他抗爭行為區分開來。在對不服從的研究中,約翰·羅爾斯對“不服從”的定義在學術界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他把“不服從”定義為公開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的又是政治性的對抗法律的行為,其目的通常是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發生一種改變,在從合法抗議、旨在向法庭提出試驗案件的違法行為,一直到好斗行為和有組織的抵抗的諸種反抗形式之中,不服從處于這樣兩者之間:即一方面是合法抗議和提出試驗案件,另一方面是良心的拒絕和各種不同的反抗形式,代表著處于忠誠于法律邊緣的反抗形式。在中國傳統社會,農民經常在“順民”與“暴民”之間輪替,其抗爭性利益表達不會采取“不服從”的形式,而往往充斥著激烈的暴力。西方農民則有時采取“不服從”的抗爭形式,如在甘地領導的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中,廣大農民都參與進來了,1917年,甘地曾領導比哈爾邦三巴朗地區的農民向政府請愿,成功迫使當局廢除強迫農民種植靛青植物的法令。
第四是合法抗爭。這是農民在認同既定政治規范和政治秩序的前提下為爭取合法權益而采取的抗爭性利益表達方式,通常表現為農民以對抗基層政府的方式尋求上級黨政機關的關注和支持來維護和爭取自己的合法權益。在關于當代中國農民反抗的研究中,合法抗爭被概括為許多種理論,包括于建嶸提到的“依法抗爭”和“以法抗爭”、應星和吳毅的“群體利益的表達行動”。合法抗爭雖然標明反抗者具有較高程度的政治認同感,但在利益要求得不到有效回應的情況下,容易發展成為非法的對抗,比如有的農民在抗爭中揚言要吃農藥,當場死在政府門口,揚言要準備炸藥包,干出驚天動地的事情,衡陽的常寧、耒陽等縣市均出現過農民帶炸藥到省政府上訪,開口要炸死幾個領導的上訪事件。
最后一種是溫順的抗拒,它與合法抗爭一樣,都是介于“反抗”和“服從”之問的利益表達方式。正如斯科特所言,農民是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散布在廣大鄉村,通常缺乏形成有組織反抗的紀律約束和領導層,他們的反抗只有在公開順從的掩護下才能取得成功,其反抗手段是“弱者的武器”,行動拖沓,假裝糊涂,虛假順從,小偷小摸,裝傻賣呆,誹謗,縱火,破壞等等。作為農民表達利益要求的方式,斯科特所列舉的“弱者的武器”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消極的非暴力的抗爭行為,如行動拖沓,假裝糊涂,虛假順從等,另一類是帶有攻擊性的暴力行為,如縱火、暗中破壞等。后一類表達方式屬于“非法對抗”,查爾斯·蒂利正是因為斯科特描述的縱火燒毀聯合收割機和為報復隔壁的農民而傷害動物的暗中破壞具有明顯的暴力,而將這一類“弱者的武器”稱為“分散攻擊”,作為集體暴力的一種類型。而前一類利益表達方式則是“溫順的抗拒”,它既不是具有暴力色彩的非法對抗,也不是公開地用非暴力的方式向統治者叫板,而是采取隱蔽的、非暴力的、表面上順從的方式,其利益表達的抗爭性隱藏在服從的行為之中,而且從客觀上看,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是在認同既有政治秩序和政治規范的前提下展開的,是一種沒有形成“階級意識”的個體抵抗,反抗的目標通常是簡單的、經濟性的,與緊迫的生存需要相關,而不涉及政治價值觀、政治秩序、執政黨和政府這樣的高級目標,因而包含了更高程度的政治認同
上述五種抗爭性利益表達方式除反叛以外,都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政治認同,其中,合法抗爭和溫順的抗拒所包含的政治認同程度最高,屬于“服從的抵抗”,利益表達主體對既有的政治秩序和政治體系基本上是認同和服從的。
二、當代中國農民抗爭性利益表達的基本特征和功能
建國以來,我國沒有出現農民反叛和西方式的“不服從”,而且農民的絕大多數抗爭性利益表達屬于“服從的抵抗”,是服從和抵抗兩種矛盾行為的統一體:服從,并不是狂
熱的、喪失理智的尊崇和追隨,而是有理性的服從;抵抗,也不是極端化的、你死我活的對立和抗衡,而是有節制的抵抗。這種利益表達方式將抗爭行為包裹在認同和服從既有政治體系和政治秩序的心理和行為之中,是一種既服從又抗爭的行為,具有四個鮮明的特征:
第一,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具有高度的工具性。如果以是否涉及社會基本價值觀為標準,抗爭可以分為兩種基本形式:一種是否定現行政治制度和基本價值觀念的價值性抗爭,另一種是在承認現行政治制度和基本價值觀念的前提下為實現某種具體目標的工具性抗爭。農民采取“服從的抵抗”這一方式,目的不是要推翻現存政治體系和政治秩序,而是為了在既有的政治框架內改善自己的生存狀態,抗爭往往是他們實現物質性目標的工具。在傳統社會中,為了生存,農民可以高度地忍耐,但一旦超出生命難以承受的界限,便會反叛,而不在乎外在的神圣價值。但是建國以后,農民的生存理性以及改善生存狀態的動機并沒有衍生出反叛的意識形態,即使是在“三年困難”時期,也沒有產生通過打破基本政治格局來求得生存的念頭。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市場化的深入發展,社會利益分化和城鄉差距拉大,一些農民因承受的生存壓力增加而產生了不滿情緒,以及上訪、抵制政府政策等行為,特別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農民負擔過重的某些農村地區,還出現了少數針對基層政府的“群體性事件”,不過,農民的這些抗爭行為通常是為了維護或爭取他們認為合法的權益,以改善自己的生存狀態,而沒有顛覆基本政治制度和秩序的“政治野心”。
第二,抗爭行為所表達的利益要求非常具體。不同性質的抗爭,其抗爭目標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價值性抗爭的目標往往比較模糊、抽象,沒有清晰而具體的利益要求作為行動指向,相反,工具性抗爭的目標往往明確、具體,抗爭者的利益要求得到了清晰而具體的表達,利益要求的滿足通常導致抗爭行為的終結?!胺牡牡挚埂笔枪ぞ咝钥範?,針對的是具體的事件,并圍繞具體的利益而展開,通常是在農民覺得自身利益受到損害而不能再忍受時發生的,行動的主要目的就是迅速、直接地改變無法忍受的狀況。”比如,在應星所展示的“草根動員”的四個個案中,農民的“抗爭”都是圍繞具體的經濟利益而展開的,其中的大河移民集體上訪,雖然上訪精英集團“采取各種方式把農民自身的生存困境建構為地方政府不能不認真對待和解決的問題”,但是在獲得了應得的土地補償后,這一精英集團也隨上訪的結束而解散。同樣,在吳毅描述的采石場糾紛的個案中,農民的目標很明確:要求鎮政府提高賠償數額,使自己不至于因采石場被政府關閉而虧本。他們進京上訪只是為了向鎮政府施加壓力,以增加與鎮政府談判的籌碼。農民抗爭目標的具體性意味著其抗爭行為不是要挑戰基本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因為“沖突派別的利益越是得到清晰的表現,他們的目標就越清晰和集中;擁有清晰的目標,則較少戰斗性的手段,像討價還價與妥協這樣的手段就越有可能被用來實現群體的客觀目標”。
第三,利益表達過程中抗爭對象的層次比較低。即抗爭對象一般是具體的制度、政策及其執行者,而不是政府、執政黨、政治價值體系和國家政權。由于農民沒有“政治野心”,既不想取共產黨而代之,也不想顛覆政府、摧毀國家政權,其抗爭行為只是改善生存狀況的手段,因而他們抗爭的對象是與其生存密切相關的鄉村政治經濟制度、政策以及維護制度、政策的或腐化的干部,在他們看來,只要黨和政府對相關的制度和政策進行合理的調整并有效約束其干部,他們的生存狀態就能夠得到改善,用不著追求更高的政治目標,而且,他們也擔心離開了共產黨政權的體恤和關懷,生存狀態會趨于惡化,因為建國以來農民的生活水平總體上在逐步提高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因此,農民抗爭的對象往往與其具體利益的損益直接相關,在政治系統中處于較低的層次。這種特點也反映在農民的主觀認識之中,根據肖唐鏢的調查,在絕大多數農民的心目中,“國家形象”是分層的、不一樣的,中央的威信最高,次為省,再次是縣,農民對鄉、村的評價非常低,甚至持敵視態度,這種認識甚至賦予農民一種信仰:“鄉村干部是壞人,省市干部是好人,中央干部是親人。于是農民的抗爭在客觀上形成了擁護黨的領導卻反對少數黨員干部、感激黨中央和國務院卻對基層黨政組織表示不滿、服從基本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卻抵制某些具體的制度和政策的狀況,而且農民在以行動表達不滿的過程中,往往傾向于將事態擴大,以期引起“上級”的關注和過問。
第四,表達利益要求的抗爭手段一般是合法的、非暴力的。盡管大多數農民缺乏法律知識,但為了能夠使自己的利益得到切實維護,他們在表達不滿情緒和抗爭意圖時,通常能夠依據生活經驗將行動方式努力約束在合法的邊界之內,極端的抗爭方式是非常少見的。如果大致以改革開放的啟動為分界線,那么改革之前,農民的抗爭方式主要是“溫順的抗拒”,即抗爭行為不但是合法的和非暴力的,而且是隱蔽的,甚至披著順從的外衣,是一種消極的抵抗,諸如合作化時期的“躲社會主義”和人民公社時期的“磨洋工”、偷懶、瞞產私分等行為就是這種抗爭方式的表現,而改革后,雖然“溫順的抗拒”這類消極抵抗方式在農民的抗爭行為中仍然大量存在,比如以各種借口為由不配合鄉、村干部的工作,不認真對待政府的政策等,但是由于經濟社會制度、國家治理方式的改變增強了農民的自主性,諸如“就地抗爭”和上訪之類的“合法抗爭”的積極抗爭方式也被許多農民所采納,甚至出現農民與基層政權有組織的對抗,比如存在“上訪告狀團”、“領導小組”等組織形式,具有“減負反腐反浮夸”等煽動人心的口號,具有靈活機動的召集農民的方式,具有自己的帶頭人和活動經費等。這些有組織的抵抗有的演變成了非法的暴力對抗和流血事件,但大多數是非暴力的或只卷入了低度的暴力,是邊緣的“踩線不越線”的手段,難以追究法律責任。
由于“服從的抵抗”是在服從現有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秩序的前提下實施的抵抗,因而客觀上對社會發展和政治系統良性運轉具有一定的積極功能,這些功能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推動了國家政策和制度的創新。建國以來鄉村社會的發展是國家通過政策制定和制度安排進行主導和塑造的結果,而政策和制度的選擇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因為“制度的源起并不在于構設或設計,而在于成功且存續下來的實踐?!鞭r民“服從的抵抗”實際上對政策和制度的弊端、缺陷以及不合理性進行了過濾,從而為政策和制度的創新提供了動力。比如人民公社時期農民“溫順的抗拒”大量存在,最終導致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出現;1990年代以來農民“合法抗爭”逐漸增多,結果推動了國家免征農業稅和新農村建設政策的出臺。當然,如果從人類歷史的發展來看,農民的反叛也是制度變遷的動力,正如毛澤東指出的:“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爭,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因為每一次較大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的結果,都打擊了當時的封建
統治,因而也就多少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但是農民反叛往往導致正常社會發展的斷裂和基本政治秩序的破壞,而不是原有政治格局中的發展,這種劇變帶來的進步需要社會付出沉重的代價。與反叛以及非法對抗等其他抗爭方式相比,“服從的抵抗”不但使現有政治秩序和基本政治制度得到延續,又扮演了現代化過程中政治權力在鄉村社會進行政治、經濟、社會制度選擇和安排的“糾錯器”的角色,它通過對國家的鄉村政策和制度不斷的“敲打”,有效地推動了政策和制度的變遷。
二是促進了政府與農民之間的政治溝通。政治系統的良性運轉和鄉村社會的健康發展,需要政府與農民之間實現有效的政治溝通,這種政治溝通意味著政府政策、法令的有效貫徹和農民利益要求的有效表達,以及在此基礎上創造出來的政治領域內高水平的權威一服從關系。然而在壓力型體制下,政府與農民之間制度化的政治溝通并不十分順暢,“從幾十年的農業政策史及其經濟后果來看,缺少一個反映農民利益的、平衡的政治結構,是許多損害農民利益進而損害全社會利益的政策輕易出臺的重要原因?!痹谶@種情況下,農民“服從的抵抗”擔負了一定的政治溝通功能:一方面,“服從的抵抗”通過給基層政府直接制造壓力,減少了國家政策在傳播過程中被基層政府“變通”或封鎖的截流現象,有利于國家農村政策的貫徹落實;另一方面,“服從的抵抗”圍繞具體的利益而展開,本身就是農民利益表達的一種方式,能夠將農民的利益需求傳達到政府的決策系統,也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它才能夠發揮出推動國家農村政策和制度創新的作用。盡管“服從的抵抗”是農民以壓力的方式向黨和政府表達利益要求,但其實施的前提是對基本政治制度和政治秩序的服從,基本上屬于制度化政治參與范疇,它不是在制造對立和混亂,而是在建構權威一服從關系的框架內承擔政治溝通功能。
三是有利于鄉村社會的穩定。從表面上看,農民“服從的抵抗”給黨和政府帶來了“麻煩”,也給政治秩序造成了不利影響,但實際上,這種反抗方式卻有利于鄉村社會的穩定,因為它將農民的不滿和怨氣以相對平和的方式予以釋放,并給公共權力系統回應農民的利益需求、解決問題留下了較大的選擇空間,從而有利于阻止社會矛盾和沖突向威脅政治權威和破壞政治秩序的方向積累。現代社會沖突理論認為,矛盾和沖突在現實社會中是無所不在的,但并不是所有的矛盾和沖突都會破壞政治秩序并導致體系的結構性變遷,“在存在高度相互依賴性的體系中,激烈程度較低但頻率較高的沖突,不會必然激化并導致劇烈的社會變遷。這些沖突反而釋放了緊張并變得正常,從而提高了系統的穩定性”??迫麑⑸鐣_突分為現實性沖突和非現實性沖突兩種基本類型,前者是作為手段的沖突,如果有同樣或更好的手段達到目標,就會采取不同手段,后者是作為目標的沖突,產生于剝奪和受挫,不存在手段選擇;在社會沖突中,敵意的表達能使敵對情緒得到釋放,緊張得到緩解,社會沖突就會停留在現實性沖突階段,并起到“安全閥”的作用,但如果現實性沖突受壓制而得不到表達,則可能轉化為非現實性沖突?!胺牡牡挚埂笔乾F實性的和低烈度的,能使矛盾和沖突得到及時化解,從而促進了鄉村社會的穩定。
三、政治認同造就了農民抗爭性利益表達的服從傾向
在中國傳統社會,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經常以非法對抗和反叛的方式出現,從秦始皇統一中國直到清朝末年,兩千余年的歷史中發生過萬人以上的跨越縣境的農民起義、農民戰爭達千次以上,平均每兩年爆發一次,其規模之大,“是世界歷史上所僅見的。而新中國成立以后,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與反叛無緣,絕大多數屬于“服從的抵抗”,農民之所以抵抗,是因為他們的利益受到了威脅或損害,抵抗是農民利益表達的一種方式,但是這種抵抗包裹在服從的行為之中,而且服從的背后是較高程度的政治認同。造成這種差異的根本原因在于,新中國構建了較為牢固的農民政治認同,正是政治認同造就了農民抗爭性利益表達的服從傾向,而政治認同的根源主要在于民主和民生兩個方面:
首先,農民在憲法框架中的政治地位塑造了農民對政權的信任和信心。
一般而言,社會沖突的根源在于經濟關系中的利益矛盾,這種利益矛盾可以通過經濟關系或政治關系的調整得到緩和,但是如果利益沖突的雙方在政治地位上是對立的,則容易使沖突朝高烈度的和不可調和的方向發展,并導致普遍的非法對抗和革命性的反叛。中國農民歷來具有強烈的反抗精神,一個重要原因是傳統國家中的農民是以被壓迫階級的政治身份出現的,而新中國成立以后,農民生活于其中的國家已經是人民民主國家,憲法明確規定國家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農民階級以國家主人的身份成為了新政權階級基礎的一部分,這種政治地位的改變塑造了農民對新政權的信任和信心,帶來了農民高度的政治認同,從根本上消除了農民反叛的政治基礎。
在傳統社會,土地是最重要的生存資料,地主階級土地所有制決定了農民處于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農民不但要面對王朝體系的剝削壓迫,還要面對地主的剝削壓迫,一方面,農民是國家的“編戶齊民”,王朝體系對其實行超經濟的剝奪,另一方面,地主占有土地卻不占有農民人身,無不希圖將剝削率提到最大限度,農民所承受的剝削壓迫的程度取決于王朝和地主的意志而非農民的承受能力,因此在傳統社會中,農民階級和地主階級的矛盾是社會的主要矛盾,國家在本質上是地主階級壓迫農民階級的工具,農民雖然會有發家致富、過衣食無憂的生活的理想,但由于兩大階級在政治上是對立的,因而國家的繁榮可能出現的是“朱門灑肉臭”和“路有凍死骨”相并存,不會給農民帶來多少實惠,一旦國家經濟形勢惡化,大多數農民便跌入生存線以下,地主階級即使將同樣程度的剝削加在農民身上,農民也會感覺受到了更大的剝削和壓迫。在這種統治與被統治、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中,農民“過著貧窮困苦的奴隸式的生活”,被迫“多次地舉行起義,以反抗地主階級的統治”。正是階級分化和政治地位對立下的利益沖突,使得農民的反叛有了基點。
新中國的成立,標志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革命徹底摧毀了在中國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專制統治,建立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政權,農民從被剝削被壓迫者翻身成為了國家的主人。盡管中國的憲政建設道路曲折,但農民在憲法框架中的政治地位已得到確立,因此,農民與國家之間不存在根本的對立關系,農民利益要求的實現有了政治保證,他們愿意相信人民政權能夠保護和擴大自己的利益,因而能夠賦予共產黨領導的政權以高度的信任、信心和政治認同。農民對政權的信任和信心直接來自憲法框架中的政治地位在現實生活中的反映。比如,建國初期的土地改革運動是在廣大農民的深入參與下完成的,農民不但在訴苦的快感中領會到了“翻身”的意涵并目睹了鄉村精英的更換,而且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能給他們的生存帶來希望的土地,從而產生了對人民政權牢固的政治認同;新時期的農村改革則破
除了土地使用效率的制度性束縛,給農民帶來了巨大實惠和新的、更大的希望,因此增強了農民對政權的信任和信心;伴隨著改革的深入和市場經濟的發展,鄉村基層民主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落實了農民的民主權利,使農民在憲法框架中的政治地位得到了生動、具體的體現。國家免征農業稅政策和新農村建設戰略為縮小城鄉差別和消除城鄉二元結構提供了動力,給農村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機遇,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政權的合法性來源。農民對政權的信任和信心決定了他們對利益沖突原因的認知和在利益沖突中的行為模式,在利益受損時,他們傾向于相信具體的制度、政策及其執行者出了問題,而不會遷怒于執政黨和根本的政治制度,從而在抗爭性利益表達方式的選擇中遠離反叛,在抵抗的同時表現出較高程度的認同和服從。
其次,農民生存狀態的持續改善帶來了農民對執政黨和政府的感激和認同。
從社會分層的角度看,農民歷來從屬于底層社會,其政治主張和行動邏輯構成了獨特的底層政治,與力圖主導國家政權的精英政治有著明顯的區別,正如印度的底層研究學派所說,底層政治有著相對于精英政治的自主性,“在任何情況下,底層政治的目的、戰略和方法與精英主義的都不相同”。農民底層政治的一個突出特點是農民的利益表達行為圍繞與其生存密切相關的具體利益而展開。生存當然是人的一切社會活動包括政治生活的基礎,與生存相關的生理需要也是人最基本的需要,但是農民底層政治以生存為核心并將其視野局限于與生存相關的物質利益,而不會顧及抽象的“主義”和孕育遠大的政治抱負。因此,農民的政治認同及其抗爭性利益表達的方式往往主要地、直接地取決于其生存需求得到滿足的程度。
在中國傳統社會,頻繁發生的農民起義與農民面臨的生存危機直接相關,盡管每次農民起義的直接誘因不一樣,但幾乎都存在農民普遍遭受饑餓嚴重打擊的情,農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反叛王朝的。他們對王朝的反叛完全為生存所迫,以爭取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農民對王朝的反叛必然是社會矛盾極其尖銳化、普遍化到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程度的產物,其反叛方式也具有一哄而起的群體性、暴力性的特點”??梢哉f,沒有一定范圍的嚴重的饑荒存在,農民是不會也難以樹起反叛的旗幟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之所以能在陳勝、是廣“奮臂為天下倡始”下迅速發展成為燎原之勢,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農民全年收獲的三分之二被盤剝,“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因而“百姓愁苦,同心而患秦”。宋朝由于土地高度集中,徭役、兵役、賦稅非常沉重,農民一遇荒年,便“終歲勤動,妻子凍餒,求一日飽食不可得”,因此從北宋建立之初起,全國各地就此起彼伏地爆發農民起義。明末農民大起義的發源地陜西,由于發生嚴重災荒,果粒無收,以致饑民遍野,最后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清末太平天國運動興起時,農民承受的地租和苛捐雜稅很重,以致食不果腹,只得賣兒賣女,當時一個婦女只值一兩白銀。
新中國成立以后,農民的生存狀態得到了持續的改善,從而激發和增強了農民的政治認同感。盡管建國后的三十年里,農民的溫飽問題并未得到解決,饑餓給許多農民造成了巨大的生存壓力,特別是“三年困難”時期,一些農村地區甚至出現了大量的非正常死亡現象,但是總體而言,農民的生存狀態要遠遠好于解放前,新舊社會的鮮明反差容易產生“饑人易飽”的社會效應,足以使廣大農民維持較高程度的政治認同,而且當時整個農村社會的貧富分化程度非常低,有效地抑制了因相對貧困而產生的不滿情緒。從農村開始的新時期改革則極大地解放了農村和整個社會的生產力,極大地改善了農民的生存狀態,不但歷史上長期困擾農民的溫飽問題得到了根本解決,農民的生活水平也不斷得到提高,從1978年到2007年,農民家庭人均純收入從133.6元增加到了4140.4元,恩格爾系數由67.7%下降到43.1%。農民生存狀態的改善所產生的政治認同是普遍的、較為牢固的。雖然農民的政治認同因農民的利益受損、相對貧困、權利缺失等因素存在弱化的傾向,但是農民基本生存問題的解決為其政治認同的下降設置了一道下限,廣大農民在內心深處對執政黨和政府是感激和認同的,因此通常情況下,農民在以抗爭性方式表達其利益要求時,其“目標是局部性的而非整體性的,是較為具體的而非抽象的;即使有較抽象的性質存在,也是事關行動者在當地具體的生存狀態,而不會觸及一般性的權利安排格局。
四、結語
新中國成立以后,農民在現代化的沖擊下為了維護和擴大自身利益,采取了一些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這些行為絕大多數屬于“服從的抵抗”,包含了較高程度的政治認同,即農民在認同和服從根本政治制度和基本政治秩序的前提下,對某些具體的制度、政策及其執行者進行抵抗,抵抗的目的不是要實現某種抽象的政治理想,而是要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和現存的政治格局中維護和實現與其生存相關的具體利益。
“服從的抵抗”有兩種基本形態,一種是“溫順的抗拒”,即相對隱蔽的、甚至是披著順從的外衣的消極抵抗,另一種是“合法抗爭”,即公開的、有法律依據的、屬于政治參與的積極抵抗,在改革開放前的集體經濟背景下,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主要表現為“溫順的抗拒”,而在改革開放后的市場經濟背景下,“合法抗爭”的方式在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行為中逐漸增多。從深層次上說,這兩種形態的“服從的抵抗”都是農民對生存壓力的反應,這要求執政黨和政府改善鄉村社會的民生福利,并適度發展農民的民主權利。因此,當代中國農民的抗爭性利益表達雖然在國家制度和政策的創新、政府與農民之間的政治溝通、鄉村社會穩定方面發揮了一定的積極功能,但它要求得到黨和政府的有效回應,在得到有效回應的情況下,農民的政治認同將處于較高水平,“服從的抵抗”便不會轉變為非法對抗和反叛,從而避免給鄉村乃至整個國家的社會和諧與政治秩序造成毀滅性的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