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萍 胡平仁
摘要:中國古代判詞極具表達力和藝術魅力,其勸導和說服策略體現在以禮法和經義為據、引用典故或史實說理、從社會正義和生存倫理角度說理以及基于具體案情析理4個方面,而其修辭藝術主要表現為修辭格的運用、判詞詩化、言辭和事實的潤飾與剪裁等。
關鍵詞:中國古代;判詞藝術;表達策略;修辭藝術
中圖分類號:H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529(2009)06-0101-05
中國古代判詞雖屬公文類,但眾多優秀的篇章并不枯燥生澀,而是極具表達力和藝術魅力。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這種觀念影響深遠。一般來說,判詞的對象主要有兩種:一是案件當事人和其他相關人員,二是制判者的上級或下級。對象不同,判詞的表達也有所不同,但下判準確、析理透徹、援法適當,是共同的要求。本文擬結合現代敘事學理論。從勸導與說服策略、修辭格的運用、判詞的詩化、言辭的簡練與事實的剪裁等方面,透析中國古代判詞的表達藝術。
一、古代判詞的勸導與說服藝術
1古代司法的宣教功能
在今天,我們通常認為法律具有宣示、指引、評價、教育和預測等功能。但在現實中,特別是在法律實施環節,人們往往偏重于法的國家暴力屬性和強制手段,而對法的宣示和教育功能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獄政系統除外)。而在中國古代,表面上看似乎過于重視法的懲罰功能(如以刑律代表法律,以刑罰代表法律責任),而在法律的實際運作(特別是司法實踐)中,卻一直保持和強化著法律的宣教傳統。南宋真德秀(真西山)便對其下屬提出:“為政之本,風化是先”,“昕訟之際,尤當以正名分、厚風俗為主。”(《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一“官吏門·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而明代顧炎武也認為:“法制禁令,王。者之所不廢,而非所以為治也。其本在正人心、厚風俗而已。”(《日知錄》卷八“法制”)因為官府和士人深切地懂得,作為定紛止爭和懲惡揚善工具的法律,雖然是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的,但必須有其正當性基礎,即不僅向人民表明何種行為是國家允許或禁止的,而且還要說明其背后的理由是什么。這就要求在司法審判過程中,司法官應當將隱藏在法律背后的社會價值加以揭示,以取得人民的認同。這不僅可以大大減少法律施行的阻力,而且可以正人心、厚風俗,對各種不法行為具有釜底抽薪的功效。
中國古代司法的宣教傳統源遠流長,并不像有些論者所認為的那樣始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西漢。事實上,早在上古時期,司法的宣教功能就已得到重視和倡揚。據《尚書·大禹謨》記載,舜帝曾這樣夸贊皋陶:“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無刑,民協于中,時乃功,懋哉!”西周統治者更是從殷商“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的結局中吸取教訓,制定了“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尚書》卷十五“召誥”,卷十四“康誥”)的方略。《周札·地官司徒》也有“小司徒之職,掌建邦之教法”、“司市掌市之治教政刑”的記載,而“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的大司徒,也有“施十有二教”之責。在此基礎上,西周逐漸形成了“明刑弼教”、“德主刑輔”的法制模式。到了春秋,孔子進一步認識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他不僅有這方面的理論認識,還有相關的司法實踐(詳見《孔子家語·始誅第二》、《荀子·宥坐》)。可以說,孔子從理論到實踐,都是反對不教而誅的。他上承西周德(禮)主刑輔思想,下啟數千年司法宣教傳統,對中國司法文化和司法藝術影響極為深遠。那些自幼熟讀儒家經典后進入仕途的中央、地方各級官員,也往往以賢人、君子自居,在審理案件時因此不滿足于做一個定紛止爭的法官,他們還苦口婆心,致力于通過司法對屬下之民進行教化,以“正人心”、“厚風俗”,使社會和諧,國家長治久安。日本學者高見澤磨將中國從古至今的這一司法傳統抽象、概括為“說理—心服”模式,的確是非常敏銳而準確的。
當然,物極必反。在儒家思想占統治地位的古代中國,也的確存在著過分推崇司法的宣示、教育功能,以至司法淪為宣揚道德的手段。對法律本身的獨立價值造成嚴重沖擊的弊端。但在古人看來,這并不是什么問題。因為以刑律為主的法律本身就是輔助性的,是不得已才用的。
2古代判詞的勸導與說服策略
基于德主刑輔的指導思想和司法的宣教功能,無論是民事案件還是刑事案件,古代判詞的基調乃至主要內容,就是從道義和法律上勸導與說服當事人以及不特定的社會公眾。從總體上看,古代判詞的勸導和說服策略不外乎以下四種類型。
一是以禮法和經義為據。即引用作為習慣法和道德法的“禮制”以及儒家經籍中的義理辭章來裁斷有關案件,開導、教育相關人員。秦代以前的判詞多引用禮法,從西漢到隋朝的判詞大多援引儒家經義。限于篇幅,茲不舉例。
二是引錄典故或史實說理。傳統中國是一個習慣于“向后看”的國度,歷史傳統有著非同一般的重要意義。體現在司法領域。就是司法官員常常喜歡援用成例,或是在判詞中引錄典故或史實,以加強說理的力度和權威性。這在唐代及其后的駢體判詞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如唐代張楔《龍筋鳳髓判》卷一“御史臺二條”之二用典故近20個。判詞寓理于典與直接說理相結合,駢語連綿,字正腔圓而又義正詞嚴。只是用典過多,令讀者難以理解。
三是從現實的社會正義和生存倫理角度說理。這在《名公書判清明集》等南宋理學家的書判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如胡石壁的“鄉鄰之爭勸以和睦”判詞從大道理到中道理再到具體案件的小道理。而講有關生存倫理的大道理與中道理竟占了判詞將近四分之三的篇幅,直接關涉案情和判決的文字只有四分之一強,其判決結論的最后一句仍歸于勸導和教化:“仍各人給判語一本,令將歸家,遺示鄉里,亦興教化之一端。”這道判詞當然是比較極端的例子,但并非絕無僅有。
四是基于具體案情析理。這既見于唐代的駢判中,更體現在南宋以來的散判里。駢判如敦煌判集中的“選人賃馬判”(《文明判集殘卷》第148~155行)從正反兩個方面展開說理。正面來說,選人所賃之馬在履泥途時,泥深馬瘦,馬倒而死,則馬倒并非因人,人無法控制和預見馬倒這一事實。反面而言,判詞作者針對原告馬主的索賠主張反問:如果馬陷泥途倒斃需要賃馬之人賠償,那么假如是馬倒不傷,而乘馬之人致死,馬的主人是否需要賠償呢?這一假設的反面說理比正面說理更為透徹,也更具有說服力。正是通過正反兩面的論情析理,判詞強調了意外事件免責的民事責任原則。
總之,相對于當事人而言,“古代州縣官員往往集文人政客、司法官于一身,不僅是糾紛的解決者,也是文化的傳播者。即司法官同時擔任該地方人民的‘父母官,也是該地方道德和學問的最高教師。”因而,從敘事者角度看,中國古代判詞主要采取一種全知視角,敘述者充當的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權威講述者。判詞整體上呈現出一種“倫理訓誡模式”,即在援引法律進行判決的同時,進行大量的道德訓誡。
二、古代判詞對常見修辭格的運用
修辭是對語言的加工活動,即選擇、配置最佳語言形式,提高表達準確性,并借以增加表達效果、增強說服力的一種活動。柏拉圖曾借蘇格拉底之口指出:“修辭產生的是說服,它的全部工作就是說服人。”人們一般認為,判詞等司法文書是非常嚴肅、莊重的文體,應客觀地再現案件事實,準確地表達法官的態度,并代表國家作出莊嚴的判決,因而須嚴格限制修辭格的運用,特別是比喻、夸張、擬人等擴張性修辭格。這一觀點很難說是完全正確的。理查德·波斯納就曾指出:“修辭在法律中有很大作用,因為很多法律問題無法用邏輯或實證的證明來解決。”判決的藝術必然是修辭,不能認識到這一點是法律形式主義學派的一個缺點。”可以說,修辭與以“正人心、厚風俗”為宗旨的我國古代判詞的勸導與說服藝術更有著水乳交融般的關系。在中國古代判詞理論與實踐中,人們考慮得更多的是如何寓教化于司法實踐活動中,怎樣才能更好地通過聽訟鞫獄達到勸導與說服的目的。只要有助于此,各種方法與手段都不妨使用。因而在以事實和法律為依據的前提下,行教化于藝術之中,以典故史實入判,對仗、排比并用,比喻、反問司空見慣,夸張、雙關亦所不拒,便成了中國古代判詞的顯著特色。
以典故或史實入判,不僅在唐代及后來的各種駢體判詞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在散判中也屢見不鮮。如明代李清的《折獄新語》卷一“婚姻”中的“一件姻變事”。這是一起圖財毀婚的案件,沈應用年暮無兒,立族侄之龍為嗣子,又將養女樓氏許配之龍。沈應用亡故后,其妻于氏因貪戀錢財,企圖毀棄婚約將養女另嫁他人。在敘述案情時判詞夾敘夾議:“可令他人誤入桃園,而以奎為阮郎、之龍為蕭朗乎?”這一句就運用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等多個典故。在論析全案后,作者又感慨道:“嗟乎!此一案也,紅絲久授于故父,赤繩幾割于生母。”連用兩個典故。又如清初于成龍“爭奪婦女之妙判”中明用史實:“昔春秋時,有著名淫婦夏姬者,殺子南、天御叔、喪陳國、弒靈侯,真世人之不祥人。今之屈蔣氏殆亦夏姬之流亞。”(《清代名吏判牘七種匯編·于成龍判牘》)
對仗、排比和對照可使判詞語言優美,音韻和諧鏗鏘,說理雄辯而富于氣勢,是駢判和駢散兼用的散判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可以說,沒有對仗和排比,便不成其為駢判和駢散兼用。而普通散判,亦常用對仗、排比和對照。如南宋《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四所載胡石壁的“妄訴田業”,判詞開篇即云:“詞訟之興,初非美事,荒廢本業,破壞家財,胥吏誅求,卒徒斥辱,道涂奔走,犴獄拘囚。與宗族訟,則傷宗族之恩;與鄉黨訟,則損鄉黨之誼。幸而獲勝,所損已多;不幸而輸,雖悔何及。”這段文字中就沒少用排比句式和正反對照。清代袁枚“官吏狎妓之妙判”中更是駢散并用,對仗、排比不絕如縷:“查得該典史孫子瀟,文章固自放逸,豐姿又是瀟灑。年少多情,風流自賞。于整理令甲之余,作流連翠被之舉。以為靖節閑情,何瑕白壁;東山女妓,即是蒼生。連忭無傷,小德盡可出入;訟獄清簡,委蛇未常誤公。……”(《清代名吏判牘七種匯編·袁子才判牘》)
與排比相似的修辭格是反復。《折獄新語》卷四“詐偽”中的“一件校橫事”,該判詞敘寫一起毆斗案件,雙方在廟會上為是否上演《西廂記》而爭執不休以至拳腳相加,作者在寫明斷語“各分別杖罰”后,發出了如下感慨:“夫演戲者,戲也。欲改西廂者,戲也。其堅不愿改,而兩相角口者,戲也。甚至裂衣巾毀器物,而場上喧嘩,階頭簇擁者,亦戲也。”連用4次反復,以強化其效果。
比喻在各代駢判、花判和部分清代散判中更是比比皆是。如《文明判集殘卷》第53-71行中的“往以蕞爾朝鮮,久迷聲教。據遼東以狼顧,憑薊北以蜂飛。我皇鳳跱龍旋,天臨日鏡”,用了比喻中的借喻。明末張肯堂《勞詞》卷七“張良才”:“張良才一獄,為姚三聘償也。兇棍血衣,久成鐵案,所可稍留一線者,姚召原詞,以良才居姚光前師宗明之后。今光前天刑已故,宗明兔脫莫逭。而以三人之罪盡叢厥身,雖明知法無可逃,而哀祈乞命,希解網于萬一。正如魚游沸鼎,尚思撥刺求生耳。……憲批與星日同炳,殄戮開釋均能用勸。……”這道判詞中的“天刑”、“兔脫”、“以三人之罪盡叢厥身”是暗喻,“如魚游沸鼎,尚思撥刺求生”是明喻,“與星日同炳”是借喻。李清《折獄新語》卷十“冤犯”中的“一件哨獲事”:“夫松江去舟山不甚遼邀乎?蓋大海雖廣,一葦可航。每順風揚帆,則使船如使馬,而不一晝夜已達松江矣。”明、暗喻兼用。
反問是在各類判詞(尤其是其中的駁詞)中運用得非常廣泛的一種修辭格。《名公書判清明集》卷之十四“懲惡門·斗毆”所載翁浩堂書判“因爭販魚而致斗毆”:“曾不思逐日口之所嗜,身之所衣,果出于城市之民乎?抑出于田里之民乎?既知其出于田里之民,則吾何可疾視之,何可欺凌之乎!”《折獄新語》卷一“一件謀劫事”是一道寡婦帶女改嫁糾紛的判詞,其中連用了16個反問句式,使說理的雄辯性大為增強。
此外,古代判詞中比較常見的修辭格還有借代、雙關和夸張。
借代:李清《折獄新語》卷一“婚姻·一件逼嫁事”:“非垂情彼婦,實垂涎家兄耳!”以“家兄”代錢;卷十“冤犯—一件泣救事”:“恨儀狄之殺人,怨杜康之害我者”以“儀狄”、“杜康”代酒。李鴻章“活拆夫妻之妙判”:“再愆期一二十載,使此明眉皓齒,一變而為頭童齒豁”(襟霞閣主:《清代名吏判牘七種匯編·李鴻章判牘》),以“明眉皓齒”、“頭童齒豁”分別指代青年和老人。
雙關:《折獄新語》卷一“婚姻一件黑冤事”,案中瑞菊是李弈的義女,賣給李方祿做家奴,后瑞菊因病死亡。李弈誣告李方祿害死了瑞菊。判詞澄清瑞菊病故事實后,寫道:“菊之落矣,其黃而隕,亦嚴冬彤候,理之自然耳!非方祿披其枝而傷其心也。”這里的“菊”,明寫菊花,暗指瑞菊。
夸張:這一修辭格在古代判詞中較為少用,也不宜多用。但若使用得當,往往能起到說理透徹、言詞生動的效果。若用于否定性的事項,夸張則有如邏輯推理中的歸謬法,可以彰顯當事人行為中的劣跡或言詞中的謬誤。前述于成龍“爭奪婦女之妙判”中就使用了夸張:“今幸夫死三月耳,使再隔三年者,則全村男子,或將均為汝淫婦之夫矣。天下之無恥,殆莫是過。”
三、古代判詞的詩化
古代判詞的詩化現象是一個比較明顯的事實,學術界一向對此垢病甚多,認為它美則美矣,但妨礙了法律邏輯的表達。“正如中國的詩化語言曾經阻礙了科學技術的發展一樣,它也是中國古代法律學進步的一塊絆腳石。”¨較早從正面關注中國古代判詞的詩化問題的是復旦大學漢語專業博士趙靜。她在其博士論文《司法判詞的表達與實踐——以古代判詞為中心》中,曾以專節論及這一問題。
筆者認為,傳統判詞的詩化現象有三種表現形態:一是在判詞中引用詩詞,二是完全以詩詞的形式制作判詞,三是判詞風格和意境上的詩詞化。
古代中國是一個詩詞的國度,而古代司法官基本上都是
士子出身,對詩詞有著特殊的愛好和專長,因而在判詞中引用詩詞,幾乎是情不自禁的事。如《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六“戶婚門”所載葉巖峰書判“謀詐屋業”:“嘗讀杜甫詩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又曰:‘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使涂適道觀此詩,將愧死無地矣。涂適道,庸妄人也,固不責其庇寒士,不奪其師所居之屋足矣。……涂適道不合悖慢師道,妄吝屋業,并合勘杖八十。”又如晚清樊增祥《批華陰縣稟》:“……本司生平最恨滑吏,該令須格外小心。昔人詩云‘譬如閑看華山來,又云‘回頭慚愧華山云,該令到任,了無成績,閑看一回,則太不值,‘慚愧二字則更不可犯也。免之。繳。”(清·樊增祥:《樊山政書》卷十四)這道批詞引用古人詩句,訓誡不敬職的下屬。
完全以詩詞的形式制作判詞在中國古代雖不是很多,但也不罕見,只是大多記載在野史筆記里。
眾所周知,宋朝蘇東坡在杭州太守任上時就有一樁用詩詞判風流案的趣事。而清代書畫家及大詩人鄭板橋任山東濰縣縣令時,也曾判過一樁“僧尼私戀案”。一天,鄉紳將一個和尚和一個尼姑抓到縣衙,嚷嚷著說他們私通。原來,二人未出家時是同一村人,青梅竹馬私定了終身,但女方父母卻把女兒許配給鄰村一個老財主做妾,女兒誓死不從,出奔桃花庵削發為尼,男子也憤而出家。誰知在三月三的濰縣風箏會上,這對苦命鴛鴦竟又碰了面,于是趁夜色幽會,不料被人當場抓住。依《大清律》,凡人相奸杖八十或徒二年,僧道犯奸加凡人二等。但鄭板橋聽后,動了惻隱之心,遂判他們可以還俗結婚,提筆寫下詩體判詞日:“一半葫蘆一半瓢,合來一處好成桃。從今入定風歸寂,此后敲門月影遙。人性悅時空即色,蓮花落處靜偏嬌。是誰勾卻風流案?記取當堂鄭板橋。”
晚清樊增樣的《批李玉魁呈詞》則是一首四言打油詩:“外甥打舅,拔發一綹。如此橫蟲,能不提究?”(清·樊增祥:《樊山批判》卷五)而《批劉李氏呈詞》則是:“五十八歲之老婦,情殷再醮,呈請立案,以杜后患等語。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贈爾一詩以為憑據:花甲周猶欠兩年,麻裙翻轉任伊穿,旁人若道長和短,但打官司莫給錢。”(清·樊增祥:《樊山批判》卷十一)
風格和意境上的詩詞化是判詞藝術的最高境界,但也是判詞遠離其本來的實用目的而演變為審美作品的具體表現。這類判詞主要是花判,其中有的還保留一定的司法實踐功能,有的則完全文學化了。這里聊舉一例以見一斑:
于成龍任黃州知府時,聽說某地觀音庵內有一名叫妙蓮的尼姑,不守清規,常與地方上的無賴一起鬼混。本縣姓張的知縣不愿多事,竟然聽之任之。于公不信,一天喬裝探察。果見一年少尼姑與五個男青年席地而坐,并肩疊股,飲酒猜拳,不堪入目。于公令衙役擒拿,因是現場抓獲,審問時五人閉口無詞。于成龍便下令打了尼姑八十個耳光,并令她蓄發嫁人;四個惡少各打一百板子,戴枷示眾半月。判詞如下:
勘得淫尼妙蓮,皈依三寶,未斷七情。狂招惡少,借禪寺作洞房;高燒佛燈,比花燭更輝耀。窮兇極惡,有污佛門;穢褻荒唐,謬云凈戒。龍宮落發,未斷情思;佛殿齋身,先墜欲海。貝葉仙幡,聊充錦幔;優婆禪榻,竟作巫山。應以韋陀之法許,息爾欲火,再借金剛之寶炬,焚厥淫藪。掌頰八百,以做貪癡,并發媒看管,蓄發價賣。惡少袁五寶、朱宗良、方寶三、方立榮、范成福哄飲尼庵,所為何事?即無暖昧他故,而瓜田李下。不避嫌疑,亦決非善類端人。各笞一千,枷號半月,張令密邇咫尺,何競一無聞知?其平日廢弛職責,不勤吏治,已可概見。應侯詳記大過一次,以示薄儆。地保王發元,匿不舉發,坐視傷風亂俗,亦屬有忝厥事。立即開革。……此判。(襟霞閣主:《清代名吏判牘七種匯編·于成龍判牘·重懲淫尼之妙判》)
以詩詞為判雖非常例,卻拓展了古代判詞的表現形式和藝術空間,而且在一些特殊場合,比如士子為當事人,上司對下屬稟詞的批示等,以詩詞為判就不僅僅是司法官的一種才藝展示,而同時兼有司法的實用功能和特殊的審美功能。因而,對于詩體判詞乃至整個古代判詞的詩化現象不宜一棍子打死,全盤否定。
四、言詞的簡練與事實的剪裁
修辭格的運用,特別是判詞的詩化,畢竟是相對少見的情形。通過研讀大量判詞,筆者發現,中國古代判詞的常態是在中規中矩、貌似客觀的表述中,實際上經過了言詞與事實的雙重修飾與剪裁。
判詞力求簡練概括。它比冗長繁復的表述更能吸引并支配判決受眾的注意力,以進一步發揮其說服功能。另外,簡練概括的事實表述可以使得關鍵性表述較為集中,從而能夠強有力地發揮其認知功能,強化受眾對該事實的認可程度。清康熙年間吳宏曾指出:“文移、告示各有體裁,總期事理明晰,詞義周到,使觀者一覽了然。若長篇累牘,而詞義重復,事理未明,斯為坌筆。”“案牘無取深文,只求妥協而顯亮。然過于淺近,未免鄙俚之誚,且恐說理不暢。惟淺不至俗,深不至晦,乃合體格。”“淺不至俗,深不至晦”的確是判詞等日常公文應該秉持的文辭標準,吳宏可謂一語中的。南宋《名公書判清明集》中所載判詞,絕大多數都是言語質樸,簡練老辣,既沒有什么冗詞廢語,也很少使用各種積極的修辭格。但道理、法意和當事人應承擔的責任后果卻論說得很清楚、透徹。盡管有些判詞今天看來顯得倫理說教過多,但在當時卻是判詞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里僅舉卷一“官吏門·做飭”中“杖趙司理親隨為敷買絲”為證:“時官不依市價買絲,乃大秤抑勒牙人敷買,既買人宅,數日后又復訊打退還。仕宦如此,亦可恥矣!彭德為時官親隨,乃與牙人周言人店飲酒,又教本官以貼耗退絲,又將牙人摑打吊縛。親隨如此,主人可知矣。乃敢搔擾及敢討六貫,周昌為廳吏,乃敢執大秤秤絲。三名并勘杖八十。周言所訴乞覓多虛,勘杖八十,封案。前輩居官不買官物,趙司理宗室氣習,宜其不識此,且免具析,牒府照行。”這道判詞篇幅不長,也無華詞麗語,但對案情的前因后果、對涉案各方的行徑和責任,均有條不紊,娓娓道來,是非顯豁。
當然,精練概括只是對判詞的一般性要求,它僅適用于當事人及公眾能夠理解判決的事實依據和法律依據,而不致產生疑惑并質疑判決正當性的情況。而對于那些案情比較復雜,雙方分歧、爭議較大的案件,判詞仍應不惜篇幅,詳加論證。如樊增祥在《樊山政書·批扶風縣譚令詞訟冊》中便認為,“敘述供判,皆文章也。其無材料者,必作不長。但事敷衍者,說來必不懇切。”樊增祥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要同僚和下屬在案件調查的聽訟過程中下功夫,只有在掌握大量案件事實材料的基礎上,才能在判詞中有話可說,把案情分析得透徹。對當事人的歸責依據論說得清楚有力,讓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心服口服。
以上是就判詞的語言形式來說的。從判詞內容看,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內組織或剪裁事實,也是一種深層次的修辭藝術。所有判詞中的事實其實都是一種經過了剪裁與拼貼的敘事。康熙年間的吳宏在其自刻《紙上經綸》六卷的凡例中就曾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奸情有關婦人名節,欲使自新,最宜養其廉
恥。即或奸所捉獲,供招已明,盡犯奸之本法,以維風化足矣。審看中不宜刻意形容,盡情摹寫,甚有引用小說穢語,以為快意者,既污筆墨,亦傷厚道。集中吳長生一案,寫留奸張氏處,惟用‘共寢食者幾三閱月,一語了卻,似覺簡凈,愿秉筆者審之。”吳宏所論,當然是個案,而且是正面的例子。事實上,這樣的情形并非絕無僅有。徐忠明教授的《虛構與真實:明清時期司法檔案的修辭策略》和《小事鬧大與大事化小:解讀一份清代民事調解的法庭記錄》二文,前者以明代《天啟崇禎年間潘氏不平鳴稿》為中心,對虛構事實的民間訴訟策略和剪裁事實的官方裁決技術作了很有說服力的實證分析與解讀;后者以清代乾隆年間“清厘鄒縣尼山祭學兩田地畝爭控案件”的法律文書為依據,梳理出原告、被告和法庭對同一“故事”的三種不同的講法,從而揭示出“小事鬧大”的小民百姓的訴訟策略與“大事化小”的帝國官僚的司法技藝。這些事實都透露出司法官的價值觀念和司法策略對判詞組織、剪裁案件事實的深刻影響。
這就引出了三個必須正視的問題:其一,判詞對案件事實的剪裁是否只限于中國古代?其二,這種行為或現象是否具有正當性?其三,如何規制判詞等司法文書對案件事實的剪裁?關于第一個問題,趙曉力的《關系,事件、行動策略和法律敘事》一文實際上已間接地作出了否定性的回答。關于第二個問題,當代文學敘事學理論對“事件”和“敘事”的區分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根據敘事學理論,“敘事”乃是對客觀存在或發生的“事件”(比如法律上的案情)的敘述和描寫,由于觀察角度的不同,以及敘述和描寫媒介的差異,—個“事件”可以有多種“敘事”,任何一種敘事都無法窮盡哪怕一個細小事件的全部,因為敘事無法窮盡構成這個事件和蘊含于這個事件中的全部關系。更何況法律判詞作為一種公文文體,有其特定的程序性要求和規范性格式。客觀事件經過各方當事人的過濾性敘述,再經由筆錄和判詞等司法文書的格式化過程,實際上都已經理性化、邏輯化了。這意味著判詞等司法文書對法律事實的組織和剪裁,不僅是必然的,而且是正當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法律案卷中的敘事乃是一種虛假的敘事。它使得不同的事件得以跨越其原先存在的語境或事件序列。而進入到特定的法律語境的邏輯和關系之中。吉爾茲就曾說過:“法律事實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人為造成的。一如人類學家所言,它們是根據證據法規則、法庭規則、判例匯編傳統、辯護技巧、法官雄辯能力以及法律教育成規等諸如此類的事物而構設出來的,總之是社會的產物。”但法律敘事畢竟不同于文學敘事,對前者的客觀性要求遠遠要大于后者。因此,上述第三個問題即如何規制判詞等司法文書對案件事實的剪裁,就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如果制判者對此缺乏足夠的意識和自我約束,社會又缺乏有效的程序化制度規制,則判詞對案件事實的組織與裁剪將走向歧途,甚至導致對法律制度本身的顛覆。
綜上所述,因“德主刑輔”的指導思想、司法定分止爭和宣教功能的提倡,中國古代判詞的表達藝術從而得到頗為充分的彰顯,嚴肅中不乏幽默,簡潔中常見機警,事理與法理的闡述中富含詩情。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判詞藝術并不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其對當下中國司法文書改革的魅力和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