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鳥那個敢棲宿，仙官天女自逍遙

戴　莉

我站在玉蘭樹下，陶醉在那春風漾動、逸興飛揚的花香中，在弋動飄忽不語的爛漫的陽光里，任由那春日的太陽溫暖著我的撲通撲通快樂的心！這就是玉蘭花開的日子。在玉蘭花的含苞、初放、怒放，以及瓣落凋零的季節(jié)里，我成了它們的好朋友！只要有一刻兒閑的工夫，我便來到它們的身邊。我也穿上和它們一樣的衣服，時而紫色，時而白色，我知道自己有點東施效顰的味道。

我自己也知道，我們豈但容顏不能同玉蘭相比，而且骨子里更是相去甚遠！人這種活體，體格不大，但容積卻不容小覷！那軀殼里源源不斷的欲望更是勝過潘多拉的盒子！玉蘭花那沐浴著陽光風雨的枝干，和靠泥土自然而簡單涵養(yǎng)的根系，所滋生出的如白玉如紫晶般的容顏，哪里是我們這些——渴飲、餓噬其他植物、動物的血露、肉身的凡夫俗子所能比及的！

然而，我還是依舊那樣穿著，白色的衣裳，紫色的衣裳。交替著互換著，我覺得自己的心和玉蘭花靠得更近了。有許多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我，甚至有人說我神經(jīng)病，得了花癡癥。我也用異樣的眼光回擊他們，你看他們那傻樣，穿著自己配的不倫不類的衣裳，自以為是天地之靈長，卻終日絞盡腦汁算計著衣食，算計著別人！

實際上，天地之靈長、造化之神秀、自然之寵兒，當是那些不為衣食所憂，餐風飲露亦能生長，并能生長出絕代風華的物類！

玉蘭花就是這樣的靈長，這樣的神秀，這樣的寵兒！

我相信有一天，在我這日積月累的神往中，在我這年復一年的守候中，最終有那么一天，我也會遇到玉蘭花主，收下我這個虔誠的弟子；或者感動了造化之神君，讓我的來世也變成了一株玉蘭花，亭亭玉立在世間！在那半空輕舞，在那半空造型，在那半空噴勃出大朵大朵的端麗的、雅致的、美妙的花朵。

那一天，我到辦公室去得很早，因為輪到我值日了。和往常一樣，掃地、抹桌子、提開水，最后整理昨天的報紙。在整理中，報紙上的一張照片再一次引起了我的回想。一位成年女子身著明黃色的職業(yè)套裝，神情凝重，坐姿端肅地坐在一把側(cè)放的特殊的椅子上。

報紙上說：“這個機器人被取名佐屋，是一名‘女性。‘她不僅可以說多種語言，還可以完成點名、給學生們布置家庭作業(yè)等教學任務(wù)。”“這個機器人的發(fā)明者是東京大學理科教授小林弘，花費15年研制。佐屋將在這所小學完成試用期后，開始正式的全日制教學。”

記得昨天正因為這則新聞和圖片，辦公室的老師們都有點沸騰了。這則新聞是我們辦公室的資深人士——學科組長先發(fā)端的！她總是擺出一副權(quán)威不可侵犯的樣子發(fā)布消息、指示和命令，而且經(jīng)常小題大做，無事生非。據(jù)說她老公是教委某負責人。她沒有什么學歷，不過是師資缺乏時，充數(shù)混進教師隊伍里的！沒學歷沒關(guān)系，只要有后臺就行！

現(xiàn)在她又是那么一副腔調(diào)，冷冷地提了提她的公鴨嗓大聲地說：“大家看看今天的報紙吧，對我們教師來說，這可是大事！教師機器人出來了，不好好工作，你們就等著下崗吧！”我正在修改學生們的作文，聽她如此說，就捏了筆在半空晃了晃，心想，這老不死今天又要耍什么把戲？這個機器人的消息嗎，昨天我就在我的手機新聞報中看到了，有啥稀罕！

她的話音未落，大家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的形影不離的小跟班B某就已經(jīng)貼了上去，據(jù)說因為她在學科組長家，每周六跪在地上擦地板有功，不但搶了某人的初級職稱——那位老師忙著去生娃了，還評上了上一年的優(yōu)秀教師，而且下半年還要到北京進修學習一年！

這時，一些下課的老師，也慢慢地圍攏上去，B某看完報紙后嗲兮兮地側(cè)過頭對學科組長說：“組長您可要救救我！”這下學科組長笑了，并且傲慢而親熱地說：“那沒問題。”真是一對狼狽為奸、讓人惡心的東西！我小聲地說，真把自己當太上皇了！哼。

一位年長的教師語調(diào)平緩地說：“我們這一代人大概還輪不到吧。” 學科組長嚴肅地回到：“咱們是沒問題，但她們是逃不掉的！”我知道她所說的“她們”就是我們這些年輕教師！又聽到有人說：“這小日本還挺厲害的，這機器人跟真人差不多！”

實際上在昨晚，我仿佛就跟這個叫“佐屋”的機器人糾纏不清了。我記得我在一汪池水邊，看著各色游魚穿梭，心里很想撈一條，但是左邊跑跑，右邊轉(zhuǎn)轉(zhuǎn)，可就是撈不到，我很著急。一會兒我突然看到有條魚的尾巴被水草纏住了，我想這下機會到了，我蹲身下去的時候，撈上來的卻是一朵綻放的白玉蘭，罪過啊罪過！這下我可得罪了玉蘭花主，我的修行白費了啊……天空好像下起了微雨，我突然覺得腹部很痛，找到一處廁所，很臟，很滑腳，我站不穩(wěn)。可是聽到有人喊，快跑啊，日本鬼子來了，我也跟著跑了起來，可是無論如何也動彈不了，有個人用一雙手牢牢地卡在我的兩個肩膀上，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佐屋”，她比照片上長得更兇，嘴巴血紅血紅地吐出幾個字來：我將是你最后的終結(jié)者！

我一下子從夢中醒轉(zhuǎn)過來。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房價是高不可及的，愛情是虛妄的夢想，或者是為生存和幸福而交易的籌碼。找工作更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工作，則可能不穩(wěn)定，或者面臨替換！爸爸說：我們沒有他們那一代人的艱辛，他們沒有我們這一代人的狂躁和漂浮！我想他說得是對的！

我是最后看到這份報紙的，是張美麗遞給我的。對我來說，在這個辦公室里，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兩個人就是學科組長和B某了。所以，組長通常發(fā)布新聞的時候，我總是該干啥還干啥，現(xiàn)在我仍舊坐在我辦公桌前的座位上，批改著我的作業(yè)。有時抬起頭來看看那些我不想看的人，或者揣度著她們的內(nèi)心。

學科組長的眼睛很大，但沒有神采，跟她眼周的皺紋一搭，就像兩根爛蔥頭和它們的須一樣！B某的眼睛不大不小，我看到它的時候，總想到鬧鐘，只要它一轉(zhuǎn)動，就伴隨著滴答的聲音悄然走過我們的身邊，悄悄地掠走我們身上最美好的東西！B某還有兩樣東西很突出，白得出奇的臉和大得出奇的嘴，慘森森的，像一個張大嘴等待輸養(yǎng)的垂危的病人！

我從不把“爛蔥頭”和“鬧鐘”帶回家中，我不愿意它們的晦氣從辦公室那一角彌漫到我的家中！即便它們偶或登臨我的夢境，讓我難堪，醒來后我也一定要像驅(qū)鬼一樣吐幾口唾液，罵幾句臟得惡毒的話！

此時“爛蔥頭”正在談一些從教委得來的小道消息，“鬧鐘”好像把時間回撥了一下，也擠進了那小道消息的源頭里，一些愛抬轎子的，或者愛吆喝的老師攙合在其中，張美麗拿著報紙來到我的跟前。

張美麗是我們組里最漂亮的人，我們不太叫她原來的名字，之所以如此，是有由來的。因為她有一句人生格言：因為我美麗，我要活出美麗的我，我要美麗地活著！這句格言不但經(jīng)常出沒在她的嘴里，而且年復一年都壓在她辦公桌子上最醒目的地方！

的確她很美麗，不過我倒很替她叫屈，她教學成績一突出，大家就說，因為她長得漂亮，所以學生愛聽她的課。她和我最好，在這一圈人里，我們算是末等公民。她一心只想找一個既有品味、地位，又有錢，又要把她捧在手心上的人！因此她把精力全放在這方面了，沒顧上在組里搞關(guān)系。

我時常想，“茫茫人海中，有幾個人是大丈夫”！讓一個男人終生托舉著你——這可能嗎？何況有些男人自己就是饑餓的狼，要名要利更需要女人給他搭晉升的梯子。再有，讓一個男人來托舉著你，你不怕把他累死嗎？他也不過是一個凡人，需要社會認可他們成功的價值觀，早已把他壓得心靈脆弱得像幼兒一樣，需要得到安撫，他還有能力來安撫你嗎？在這個社會里，能夠找一個心靈善良、可以互補、相依為命的人兒，共同走完這不可預(yù)知的人生或許就不錯了！

我很想勸勸她放棄這個念頭，自己可能才是開啟幸福之門的人！但是細想下來又怕引起誤會，說我嫉妒她。的確說我嫉妒她是有根據(jù)的，根據(jù)就在于我長得其貌不揚。我們倆走在一起，我的確是她的美麗的最好的陪襯。她剛來我們學校的時候，有許多男士們都躍躍欲試，想一得她的芳心，而我則無人理會。

如今人們都知道張小姐擇偶條件高，許多人都很現(xiàn)實地做了放棄，所以她在學校的門前的車馬異常冷落起來，但是我知道張美麗每月都在忙著各類相親！最近我還準備幫她牽牽線、搭搭橋哪！

我的一個親表姐的姐夫的一個什么親戚，是一個小民營企業(yè)家，已經(jīng)移民到國外了，又以僑民的身份回國，現(xiàn)在國內(nèi)開廠。每月月底周末，必在他們家的別墅里開一個周末party ,一來為其二公子廣選美女，二來大約是促進各方人士的交流和娛樂。我的表姐每見我，都嘆息我的形貌不足，否則或可一試，因為他們家開的條件也不高，不一定非要求什么名媛，但一定要淑女。必須是天生麗質(zhì)，后天整容可不行，且必須接受過大學本科教育的女士。

我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我因為有興趣，又想觀瞻各方美女，且又是親戚的親戚，固而也混進去玩了一兩趟，感覺還是不錯，有錢人家那場面，那人頭，小家窮戶豈能比了？只是有點不開心的是邀請我跳舞的竟是一個糟老頭，而且還不停地打聽我的家世。

偶然把這段經(jīng)歷講給張美麗聽，聽得張美麗不覺心癢，央我給搭搭橋。我給表姐說了說，表姐想了想，說成人之美的事，可以幫忙。說實在，我并不是不想成人之美，在大三的時候，我曾經(jīng)好心與一宿友介紹了一個我高中的考入某名校的男同學，誰知他們談了一年就吹了，而且吹了以后，我這位宿友很是說了我一些難聽的話。自此，我便對成人之美這種事有了憚畏之心。

我向張美麗轉(zhuǎn)告了表姐的話，特別加了一句說是表姐說的，我們只管牽線，至于成不成要看張美麗的緣分和造化了，如果遇到什么不快樂，希望不要怪罪我們，如此云云，張美麗自然十分允諾。我們定下了下月的安排。張美麗正忙著采購禮服，做發(fā)形和練習舞步……

有人說你不嫉妒她嗎，你有這樣好心？我也不知道我嫉不嫉妒，但是我嫉妒她，我就能變得好看一點嗎？對于外表的不足，那是我的天生的缺憾，倘若我的心靈不足起來，那么我就更可悲了，那樣我不僅僅是先天不足了，大約連后天都不足了。好像有一句話叫：當路莫栽荊棘樹，他年免掛子孫衣。我不知道將來的我有沒有孩子，但是我想在今世，我還是從善而行，做個好人吧，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因果報應(yīng)，更不知道有沒有輪回轉(zhuǎn)世，可是我真的希望，在我的下一世能變成一棵亭亭玉立的玉蘭樹！

真的，昨晚上，我還干了一件我年年必做的事情，每到玉蘭花瓣悄然墜地的時候，當然是，從先開花先凋零的白玉蘭開始，我便為它們寫上一首詩。我也用白的或者紫的皺紋紙做成一朵玉蘭花，并把這些詩寫在花瓣上。今年這已經(jīng)是第五朵了，我把它們用絲線串了起來。入夜，我便把它們掛在頸上，來到玉蘭樹前。

這時，滿地都是白玉蘭落下的大片的花瓣，在夜的光影里，若有若無，并在地上無眠無息地飄卷著，移動著。倘若是月亮的日子，聆聽早春夜的風聲，感受到的是寒意悄然地浮動和半空中那些紫色玉蘭稍稍地微微地寧靜地呼吸。即便是紫玉蘭半放的姿態(tài)里，也微微含卷著，凝滯著幾分雅致、幾分端麗、幾分張揚……

此時的我，雙手相合撫按在胸，默誦著我寫的那幾句詩：玉蘭詠其一

寒枝冷月曾相賞，

一夜東風志不嬌。

爭讓梅花春度早，

喜迎桃李子攀梢。

一三二瓣花放半，

四五七枝玉吹簫。

凡鳥那個敢棲宿，

仙官天女自逍遙。

……

張美麗把報紙遞給我的時候，我還是非常認真地看了一遍。我在想，這個機器人會多種外語，就意味著她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教學，而我們窮盡十年二十年的光陰才能掌握一門外語！而這個機器人，她可以在不同場地、不同時間里為不同民族教學；也可以在同一時間、同一場地用不同的語言教不同的學生。她不用吃飯，不用醫(yī)療保險、失業(yè)救濟保險……

假如我是老板，我也愿意用這樣的“人”……

我正在嘆息之際，又聽到了“爛蔥頭”的公鴨嗓響了起來： “哦對了，張老師，談主任叫你下午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有學生家長告你，說你上課不好好上正課，瞎講其他的內(nèi)容。”

“爛蔥頭”說完了，又補了一句：“哦，我可幫你說話了，我還說你最近表現(xiàn)得還可以。” “爛蔥頭”說話的時候，很嚴肅，那蔥頭上的須，漸漸變得細了些，接著她又對著大家笑了笑，此時那須又悄悄地變得粗起來了……

張美麗那漂亮的臉，一下子通紅起來，尷尬地看看大家，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我很同情她，知道那個不喜歡她的班主任又在給她找茬了。但是我也無能為力，更不能隨便講什么，那個談主任也是個厲害角色，他是我們的教務(wù)主任。但是我得安慰安慰張美麗，我是她在這里最好的同事了。所以我溫和地對她說：沒關(guān)系，去吧！估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張美麗帶的那個班的班主任是一個離婚的中年女老師，家住校內(nèi)，我經(jīng)常看到她穿著黑乎乎的衣裳，并且?guī)е粋€十來歲的孩子，一副疲憊的樣子。她不太喜歡張美麗，說張美麗走路倒碎步，說話嬌滴滴，不像做事的人，只要張美麗遲到一分鐘，她都要到上面去告狀。

這是發(fā)生在上周的事，今天是周一。我不知道張美麗怎么樣了。昨天周日我見到表姐了，表姐向我報道了一個更壞的消息。就是表姐姐夫的親戚家出事了，據(jù)說，有人用激光開鎖器，打開了他們家那厚厚的防盜門和金庫，具體情況，警方正在調(diào)查之中……所以party 是暫時取消了，我們和張美麗的約定也暫時放下了。

我剛給學生上完早自習課，接著又要上兩節(jié)。我還沒有見到張美麗，但是今天我不打算把這個壞消息告訴她，過兩天再說吧。

玉蘭花也開敗了，感覺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沉悶當中，好像什么都有，什么都沒有，然而我思念著玉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