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鋼
摘要:在我國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發生深刻變化的背景下,憲法上勞動權的內涵與性質也發生了變化。這在歷部憲法中表現為勞動權與其他基本權利之間關系的變化以及勞動權本身內涵與性質的前后變化。在保持現有憲法規范不變的情況下,需要通過憲法解釋的方法將勞動權的性質詮釋為具有自由權與社會權的雙重性格,這對于當下我國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勞動權;自由權;社會權
中圖分類號:D9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3060(2009)03-0117-08
如果說人類勞動生產關系從“大歷史”的視角下看是從“強制”到“自主”的“解放”過程,那么中國民眾則是經歷了從“家長式”到“原子化”的“釋放”過程。這個過程是隨著我國所有制結構與經濟體制的轉變而進行的,在憲法上引起變化的是基本權利的內涵與國民的憲政共識。我國公民的勞動權從1954年憲法到1982年憲法都有明文規定,但隨著經濟結構的變化,勞動權的性質以及國家保護的程度也隨之發生了深刻變化。當下,我國正處于經濟與社會的轉型時期,準確地理解與把握勞動權的內涵與定位,無論對于公民自身權利的切實保障,還是對于國家在法規范層面以權利的均衡化為核心有效地協調經濟發展與勞工保護間的關系,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納入與析出:個人與國家關系的演變
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發生了復雜多樣的變化。從某種程度看,這些轉變都體現了個人與國家關系的變化。季衛東教授以1954年憲法體制的確立作為起點,將中國半個世紀的社會發展大勢分為兩個主要階段:前25年(1954~1978年)的時代性本質在于把個人納入組織(計劃管理),采取了經濟形態改造和政治靈魂改造這樣兩大步驟,其象征性符號是作為國家機器中的“螺絲釘”而默默奉獻的雷鋒;后25年(1979~2004年)的時代性本質是從組織分離個人(市場競爭),其象征性符號是搖滾樂第一人崔健,他通過震撼靈魂的吶喊使個人都按照發乎自然的節奏而舞蹈唱和。這種時代性的概括是非常準確的,其在宏觀上簡潔而又確切地揭示了我國個人與國家關系的演變特征。當我們選取1978年作為演變歷史的拐點,并以我國勞動者個人為關注對象時,這種個人的“納入”與“析出”的進程在微觀上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工人與單位的關系,一是農民與土地的關系。
首先考察工人和單位之間的“納入”與“析出”過程。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勞動制度的基本內容包括:(1)以勞動力的統包統配和終身雇傭為特征的用工制度;(2)以低工資和平均主義為特征的工資制度;(3)以高福利和單位保障為特征的職工福利與社會保障制度。在這些制度下,勞動關系是一種計劃化、行政化的關系。國家控制著資源的配置權力,并以“單位制”作為連接國家與個人之間的資源分配通道,由此形成了個人對國家的依附關系。個人與單位的勞動關系,既有雇員與雇主關系的含義,也有公民與政府關系的含義。這意味著當工人服從單位的權威時,也就認同了國家的政治權威。從這個意義上講,單位組織承擔了國家控制和整合社會的中介功能。因此,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單位:具有政治、社會與專業的功能合一性;生產要素主體之間的非契約關系;資源的不可流動性等特點。然而,自1978年以來,隨著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化,勞動體制也發生了變化。最本質的變化就是開始實行市場化,即由計劃經濟體制下“抽象化、政治化、利益一體化的勞動關系”轉變為“市場化的勞動關系”,具體表現為:國家、企業管理人員和勞動者已逐步形成各自獨立的利益主體和權利主體。由此,單位自主權逐漸擴大,其所承擔的政治和社會功能也不斷弱化,單位對國家、個人對單位的依附性不斷減弱,個人逐漸從單位分離出來了。在這種情形下,資方與勞方之間的對立地位也就逐漸形成了。尤其是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的國有企業改制中,一方面職工“被雇傭者”的身份和地位被明確化;另一方面,部分職工因改制而淪落為失業下崗人員,其權益受到嚴重侵害。
其次再看農民是如何被“納入”到土地中,又是如何從土地中“析出”而成為農民工的。本來,工人做工,農民種田,各取所需,互不干擾。但在我國,這種區分卻是在國家行政主導下強制形成的。1958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將嚴格控制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的功能引入到了新中國的戶籍制度,形成了城市和農村的二元戶籍管理方式。從根本上講,它衍生于國家實施計劃經濟和優先發展重工業的工業化發展戰略的強積累模式。國家為保證工業化戰略的實施,在城市,以社會高福利制度,保持城市居民低工資的充分就業;在農村,則以將農民束縛在土地上的方式,來保證農業生產的相對穩定。由此,農民與土地緊緊地捆綁了20年,直至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改革后,政府開始逐步放松對農村人口遷徙的嚴格控制。隨著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大量農民以“離土不離鄉”的方式進入鄉鎮企業就業;此后,國家逐步準許農民在不改變身份、不改變城市供給制度的前提下“離土又離鄉”,進城務工就業,并由“消極應對”發展到目前的“積極引導”。“農民工”的稱謂也是在這種“藕斷絲連”式的變遷過程中出現的。與這個充滿內在矛盾的稱謂一樣,農民工生活在一個矛盾的現實中:他們參與城市建設和活動,卻不被城市所接納,甚至遭到排斥。因此,有學者用“邊緣人”的概念來描述這個“特殊”的社會群體。
我們會發現,從單位中析出的工人和從土地中析出的農民工,共同成為了我國目前勞動權利受到嚴重侵害的群體。我國勞動權內涵的變遷以及對公民勞動權的保護,既建立在上述個人從國家中“原子化”過程的基礎上,也需要面對個人“原子化”后所出現的新問題。而新問題的產生恰恰與前述“原子化”過程的不徹底性有關。季衛東教授敏銳地指出:在法學理論上,這樣的個人應當是獨立、平等、意思自治的主體,但是對于社會現狀的實證分析表明,在中國這樣“關系本位”的國度里,析出的個人并不接近(純粹)的原子形態。正是這種“關系性的存在”,我國勞動權受到侵害的原因在很多領域并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市場失靈的情況。例如前述下崗工人的產生、農民工的不平等對待以及在“權貴資本主義”中資本與權力聯姻后對勞動者權利的忽視,都是有“中國特色”的,也是當下中國面臨的重大問題。

二、完全與限定:歷部憲法中勞動權內涵的比較
誠如前述,在短短的半個多世紀里,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深刻變化。這種轉變又深刻地影響了我國憲法基本權利內涵的變化。相對地,從規范的角度看,那些具有高度抽象性和原則性的憲法規范也應當適時而變,通過憲法解釋使其契合時代特征。在我國社會演變的背景下,我國歷部憲法中規定的勞動權的內涵也發生了變化。這主要體現在兩個層次:一是勞動權在整個憲法體系中與其他基本權利之間關系的
變化;二是勞動權本身的內涵與性質的前后變化。
首先是第一個層次。概括而言,人類獲得其生存所需之物質條件,非出于財產,即出于勞動,尤以“勞動”之給付,為絕大多數不具有資本和生產工具者賴以維生之手段。因此,生產資料的所有制結構和經濟體制決定了勞動關系的性質,進而框定了公民勞動權的內涵。從本文相關論題的角度看,中國的轉型主要圍繞著三條主線展開:一是所有制結構及運作方式的轉變,包括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的發展以及國有經濟的改制;二是勞動力市場的自由化,從原來國家統包統配到個人自主就業,從農民的朝夕耕作到進城務工;三是由前兩者所帶來的社會保障的轉變,市場經濟的改革動搖了在計劃經濟時期全民充分就業的政策下民眾賴以生存的各種社會福利的基本結構。這三條主線反映在憲法基本權利的規范上,體現了財產權、勞動權、社會保障權三者之間的關系。
從三項權利(制度)的規范變遷過程來看,其中與財產權相關的所有制結構的變化最為復雜。從1954、1975、1978年憲法的公有制經濟到1982年憲法后逐漸對非公有制經濟的承認,從1954、1975、1978年憲法實行全面的計劃經濟到1982年憲法的計劃與市場并行,再到1993年修正案全面實行市場經濟,變化十分頻繁。相應地,僅從規范文本來看,勞動權的規定則變化較小,尤其是1982年憲法規定后,一直沒有進行修正。而社會保障權(如物質幫助權等)在歷部憲法中的規定幾乎沒有變動。由此,一方面說明勞動權的概念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其能適應不同時期不同經濟體制與不同所有制結構,當然在另一方面,這也恰恰說明了憲法解釋注定要承擔闡釋勞動權內涵的任務。
眾所周知,社會主義國家是在工人階級的領導下以革命的方式顛覆資本主義的基礎上建立的。因此,我國的工人階級具有雙重地位: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顯然,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勞動權在我國憲法上處于核心地位。勞動權所具有的功能上的高度統合性,是奠定其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這種功能上的統合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經濟利益意義的層面,二是政治意義的層面。在經濟利益意義上,計劃經濟下統包統配的全民充分就業政策,使個人財產權和各種社會福利均以勞動權的存在為基礎。因此對大多數公民來講,其勞動權在功能上同時統合了私人財產權和社會保障權。在政治意義上,勞動權與民主參與(當家作主)、罷工權利相融合。可以說,勞動權的統合功能主要歸因于計劃經濟、社會主義公有制以及人民當家作主的政治理念。
但是,隨著所有制結構和經濟體制的轉變,勞動權的統合功能逐漸弱化甚至消失。這表現在經濟意義與政治意義的分離,并且其政治意義逐漸淡化,而經濟意義則不斷加強。然而,即使在經濟意義的層面上,勞動權所承擔的多重統合功能也逐漸被分離。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個人的財產權并不全然以勞動權的存在為基礎,部分地南經營所得。與此同時,個人的社會保障也不因勞動權的實現而當然地得以落實。由此,回望勞動權在憲法體系中與其他基本權利的關系,可以概括為:從功能的統合走向分離,從權利的核心走向邊緣。
第二個層次是勞動權概念本身的內涵在歷部憲法中的變遷。自1954年憲法起,我國歷部憲法中都規定了“公民有勞動的權利”。從1954年憲法的制定背景來看,其主要參考了前蘇聯的三個憲法(1918年、]924年、1936年)和各人民民主國家的憲法。但從勞動權的規范形式上看,主要是仿效了1936年蘇聯憲法。其后,制定于“文化大革命”時期的1975年憲法在毛澤東“簡化”、“容易記憶”的指示下,僅極其簡要的規定了“公民有勞動的權利”,并無規定國家的保障措施。“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的1978年憲法的勞動權規定除個別語詞上的變化外,基本恢復了1954年憲法的規定。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國全面恢復經濟建設,并對憲法作了修改。1982年憲法對勞動權規定的修改主要在兩個地方:一是增加了“勞動的義務”,二是將國家保障措施的表述由原來的“保證公民享有權利”改為“創造勞動就業條件”,即將國家直接提供勞動崗位改為間接的促進義務。
從1954年憲法到1982年憲法,就勞動權的內涵與性質而言,1954、1975和1978年憲法的規定是相同的,可稱之為“計劃經濟條件下的勞動權”。但1982年憲法中規定的勞動權的內涵已經隨著我國經濟體制的轉變而發生了變化,為“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勞動權”。現將兩類不同所有制結構和經濟體制下的勞動權的特征作一簡要對比。(見表1)
從上表的對比來看,在計劃經濟條件下,與資本主義對自由市場采取修正的方式不同,基于社會主義思想而形成的勞動權,是在推翻資本主義、否定私有制的基礎上所享有的權利,即所謂“完全勞動權”。我國計劃經濟時期的勞動權即屬于這種類型。從其結構來看,并不存在職業選擇的自由,在性質上為純粹的社會權。此種勞動權的理論超越了“勞動商品性”的弊端,使個人直接與國家建立起某種社會勞動關系。在這個關系中,國家以國營企業為依托,有計劃地直接提供勞動機會和工作崗位,保障國民的生活和各項福利,使勞動權與社會保障權統合為一。在這樣的條件下,勞動權具有完全的效力與實效性,其確實能實現充分地、完全地就業,權利得到了完全的保障。但是,這也成為了國家借以否定公民消極的勞動自由的依據。因此,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勞動不但是權利,同時也是公民的義務,雖然在憲法文本中并沒有規定,但事實上公民沒有不勞動的自由,國家通過對組織、資源、產出、分配的全面控制以實現對人的全面控制,其實質是剝奪了自由。與此同時,國家依據憲法勞動權而制定的勞動法規和規章,在性質上也只是行政管理法,勞動立法的目的不是保護勞動者的權利,而是為了“充分調動勞動者的生產積極性”,“合理組織社會勞動,鞏固勞動組織”,“促進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加速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
相比之下,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勞動權只能通過市場化的方式來確定和實現,屬于“限定勞動權”。該類型的勞動權以生產手段私有為前提,以契約自由為原則,在肯定公民職業選擇自由的基礎上對其作適度的修正。從其結構來看,存在著“自由選擇職業——國家提供工作機會——社會保障”的先后序列。因此,其在性質上具有自由權與社會權的雙面性。勞動法上一般認為,勞動法律關系是“三方關系”,即個人與企業的雇用關系,國家在其中起到尊重、保護、促進等作用。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由于公民按市場化的方式自主就業,國家并不直接提供工作崗位,因此往往存在著失業的情況。在這個意義上,勞動權并不具有完全的效力與實效,并非個別公民可以向國家請求工作的具體性權利,國家也沒有直接提供工作崗位的法律義務,而僅具有政治上的義務。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我國1982年憲法規定了“公民有勞動的義務”,但其并非是具有強制力的法
律義務,而僅為道德上的義務,公民具有決定是否勞動的自由。與此同時,根據憲法勞動權所制定的勞動立法,應當側重于勞動者權利的保護,而提高勞動生產率等事項則由雇主自行考慮。因此,憲法勞動權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應當真正發揮其“權利”的本色。
通過上述兩個層面對我國歷部憲法中的勞動權的分析與對比,對于理解我國憲法勞動權內涵和性質的演變、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條件下公民勞動權的特征具有較大的幫助。由此,為清楚準確地把握我國當下勞動權在憲法體系中的定位奠定基礎。
三、對極與逆差:當下我國勞動權的雙重性格與現實意義
在我國法學界,對于勞動權的性質存在著不同的理解。概括起來大體上有五種觀點:有的認為“勞動權是一種社會權”,有的則認為“勞動權實際上應被視為是一種自由權”,也有的主張“勞動權的性質應為受益權”,還有一些學者采取折衷的觀點,認為“勞動權是一種兼容社會權屬性與自由權屬性的權利類型”,或者認為“勞動權既是一種受益權,也是一種自由權”。筆者暫且不探究對勞動權性質的理解存在分歧的原因以及其背后所蘊涵的理論基礎,僅就對這些概念的理解和表述而言,彼此就并非在同一個意義上進行使用與對話。例如對“社會權”的理解,有的是從人權發展的歷史時序中體現時代觀念的“自由權”與“社會權”的劃分上使用,有的則是以法律體系結構的“三大結構要素”為基礎,在公法、私法與社會法的劃分上將勞動權理解為社會權。對于“自由權”的內涵也存在不同理解,在法理學上一般以柏林的“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劃分為基礎,對憲法權利采“消極/積極”的二分法,前者經常被稱為“自由權”,后者則稱為“社會權”。在對勞動權的“自由權”屬性的理解中,有的沿循權利二分法將“自由權”與“消極自由”相對應,有的則將“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均包含于“自由權”中,而在二分法看來,“積極自由”又恰恰被理解為“社會權”。筆者以為,對基本概念理解的不統一,不便于在不同學科之間展開討論與對話,也不利于對勞動權性質的準確把握。
那么,法學界對勞動權的性質為什么會存在不同的理解呢?我們應當如何來理解當下我國勞動權的性質?我國現行憲法第42條第1款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勞動的權利和義務。”在前文分析的基礎上,我們可以看到,我國勞動權在憲法規范的形式上看,不同于德國基本法的“職業自由”規定,也不同于日本憲法對“職業選擇自由”和“勞動權”的分別規定,我國憲法沒有規定類似于德國或日本的“職業(選擇)自由”,而只是籠統地規定了“勞動權”。正是這種憲法規范形式本身的差異,給學理上和實務上對勞動權性質的理解“制造了麻煩”。
也許,我國憲法權利規范的設置形式注定了勞動權概念要承擔多重內涵與功能的命運,使這種命運得以彰顯的則是我國市場經濟的推行。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公民在勞動就業方面擁有廣泛的自主決定權,選擇的職業或職位也具有多樣性,這就賦予了勞動權保障公民消極的勞動自由的功能。對此,或許有兩種方法,一種方法是修改憲法,即像日本那樣,在憲法中分別規定消極性質的自由權面向的“職業選擇自由”和積極性質的社會權面向的“勞動權”。東歐劇變后的俄羅斯憲法即采取這種方式,前蘇聯憲法與我國憲法一樣,只是規定了勞動權,并沒有關于職業自由的規定,新憲法為了配合經濟體制的轉軌,增加了“勞動自由”的規定。另一種方法是通過憲法解釋重新理解現有勞動權規定的性質與內涵。對于我國而言,在沿循由成文法規定的歷史解釋而導出的勞動權社會權性質的同時,透過憲法解釋學發展出體現我國經濟社會條件變遷的勞動權新內涵與功能,全方位地保障勞工權益,應是我國轉型時期推動勞動權發展的可行方法和重要主題。
饒有趣味的是,當我們運用憲法解釋的方法發展我國勞動權的內涵時,與德國“職業自由”的內涵擴大化在憲法解釋上正好構成了“對極”與“逆差”。德國憲法在“社會國原則”的基礎上,運用“客觀價值秩序”的理論,透過對于自由權功能的多面向開展,使得“職業自由”除了傳統防御權的功能之外,也具備要求國家積極作為的面向,借以保障社會權面向的勞動權的實現。而我國憲法勞動權的發展進路則恰好相反:在市場經濟的背景下,運用憲法解釋使原來僅具有純粹社會權性質的勞動權發展出要求國家消極不作為的、具有防御功能的“選擇職業的自由”,借以保障自由權面向的勞動權的實現。
當然,這種國家義務重心從一極向另一極轉向的過程,并不是否定其原來所具有的性質與功能。事實上,這種趨向的強弱度以及各種功能的顯隱程度與各國客觀的經濟社會狀況密切相關。在此意義上,似乎可以說勞動權在國家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穩定中發揮著調節閥的作用。這種作用在我國現階段或許更有必要,并且更加復雜。西方許多立憲國家在憲法上確立勞動權,是在各種不同程度上完成了近代憲法自由國家的課題后走向現代憲法社會國家理念的歷史脈絡中形成的。相比之下,我國社會經歷了與西方不同的變遷過程,從19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正先緩后速地循著把“國家照管下的社會”推向瓦解與重構的軌跡前行。這個過程,把西方基本分為兩步走的道路合在一起:一是逐步形成國家與社會的分野、對峙,二是國家依然要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積極介入經濟、社會生活領域,以保證穩定發展和滿足多樣化需求。。正是在這樣一種復雜的瓦解與重構同步演進的基本框架下,我國的勞動權需要在個人自由和依賴國家之間這個始終充滿悖論的法律課題中,尋求一種微妙的、復雜的平衡。這是由勞動權性質的雙面性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內在張力。
概而言之,當下我國勞動權具有自由權與社會權的雙重性格。對于社會權面向,乃我國憲法勞動權歷來有之,只是其具體的內容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而對于自由權面向,則為當下勞動權透過憲法解釋所新發展出的屬性。之所以將勞動權作如此定位,除了在客觀上由我國的社會經濟條件所決定之外,還在于勞動權的準確定位對于我國目前所處的轉型時期具有較大的現實意義。首先就勞動權的自由權面向而言,也許在西方社會中,自由主義的傳統是如此地習以為常,以至于往往“忽略”了勞動權的自由權面向,但對于缺乏這種傳統的集權式國家來講,個人得以自由選擇職業的觀念就顯得尤為重要。例如我國公權力對公民選擇職業自由的不當限制,憲法在理論基礎或者方法論上似乎未有具體建構。在實務上,因我國尚未確立具有實效的違憲審查機制,所以立法者對于公民職業選擇自由的限制在很多時候存在恣意的現象。以《娛樂場所管理條例》為例,禁止四類人開辦娛樂場所或者在娛樂場所內從業,其限制的合理性已招致質疑。再如,國家對勞動者的就業歧視和差別待遇問題,也與自由權面向的勞動權有關。在我國,身份、戶籍、地域、身高等政策性歧視和制度性障礙仍然屢見不鮮。深圳市2002年的勞動就業調查報告中指出,政府對于進人勞動力市場的主體不能公平對待,對外來工的社會性歧視,造成了諸多勞動力就業、流動等方面的種種制度性障礙。在目前的經濟危機下,我國正在大力擴大就業。筆者認為,充分保障公民的職業選擇自由,消除種種制度性障礙,將更多的職業和職位向公民開放,能夠釋放出大量的就業崗位,解決許多人的就業問題。
其次,就勞動權的社會權面向來看,其所應承擔的功能雖然不同于計劃經濟條件下直接提供工作崗位,但在轉型時期的當下中國,任務同樣非常艱巨。例如,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許多用人單位存在著嚴重侵犯勞動者權益的現象,這就需要國家積極地履行保護義務。再如,在經濟危機下,國家一方面需要保護勞動者免遭用人單位非法解雇或大量裁員;另一方面要積極采取措施提高勞動者的“基本可行能力”,增強其就業的手段與能力;再一方面,對于實在無法通過就業解決生計問題的公民,則需提供最低生活保障。但是,對于政府而言,或許其必須要面對我國轉型時期所存在的嚴格執法與經濟效益之間的矛盾。許多政府均不同程度地存在著為追求地方經濟效益而犧牲勞工權利的傾向。這種功利主義的做法早已為羅爾斯所批評,他指出,“減少一些人的所有以便其他人可以發展——這可能是策略的,但不是正義的”,“在一個正義的社會里,基本的自由被看作是理所當然的。由正義保障的權利不受制于政治的交易或社會利益的權衡。”然而,或許我國的問題并沒有這么簡單,完全嚴格的執法很有可能使當地許多企業因未達要求而效益低下甚至關閉,從而影響勞動者就業,進而又影響貧困者的生存問題。《勞動合同法》在經濟危機下所遭遇的尷尬就反映了這一問題。羅爾斯的正義原則是在“合理的文明發展階段”下的理論,即“一個在滿足了生命原則之后正在滿足自由原則的社會”。由此,在社會權面向的勞動權方面,國家應當如何處理好其中的張力,是我國面臨的重要課題。無論如何,我國在經濟轉軌與社會轉型時期所出現的種種勞動權問題,都涉及到當下勞動權在憲法中的正確定位問題。
(責任編輯陳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