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永
《辭源》“聽(聽)言”(以下徑作“聽言”)條,釋義為“道聽途說”,引例為《詩經(jīng)·大雅·桑柔》:“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并引鄭箋:“對,答也。貪惡之人見道聽之言則應(yīng)答之。”
詞典釋義及鄭箋并誤。《桑柔》:“大風(fēng)有隧,貪人敗類。聽言則對,誦言如醉。”鄭箋:“貪惡之人見道聽之言則應(yīng)答之,誦詩書之言則冥臥如醉。”又《詩經(jīng)·小雅·雨無正》:“凡百君子,奠肯用訊。昕言則答,譖言則退。”鄭箋:“答猶距也。有可聽用之言,則共以辭距而違之。有譖毀之言,則為共排退之。”詞典因循箋義,未加辨正,古注舊訓(xùn)多為是說。如孔穎達《毛詩正義》:“若有道聽非法之言,聞則答而受之;若有譖毀之言,云此人不可任則用其言而罪退之。言以讒言進退人也。”釋義同鄭箋,以“道聽非法之言”釋“聽言”,以“譖毀之言”釋“譖言”。朱熹《詩集傳》卷七:“王使貪人為政,我以其或能聽我之言而對之,然亦知其不能聽也,故誦言而中心如醉。”其以“聽我之言”釋“聽言”,與鄭箋、孔疏皆訓(xùn)“聽言”之“聽”為聽覺動詞。于省吾先生別為新說,認為“聽”、“圣”古通用,“誦”、“頌”古通用,“聽言”即圣言,圣善之言;“誦言”即頌言,頌諛之言。依此解,王“聞圣善之言則對答之”,可謂是從善如流的賢王,此不合詩序“刺幽厲”意旨。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下簡稱《通釋》):“聽言,謂順從之言,即譽言也。”“誦言,即諷諫之言也。詩言貪人好譽而惡諫,聞譽言則答,聞諫言則如醉。”“譖言,即諫言也。……王好順從而惡譖諫,聞順從之言則答而進之,聞譖毀之言則退而不答。”馬氏的解釋是正確的。由《詩》意來看,“聽言則對,誦言如醉”、“聽言則答,譖言則退”分別指兩種相互對立的情況,毛傳:“以言進退人也。”是說以言進人,以言退人,“言”當指“聽言”、“譖言”、“誦言”,孔疏以“言”專指“讒言”,釋義偏頗。《雨無正》“聽言”與“譖言”對文,《桑柔》“聽言”與“誦言”對文,就是指兩種情況的對立。唐僧人神清《北山錄》卷九慧寶注:“聽言,塵俗之言也,徒為喧噪;誦言,典雅之言,聞之經(jīng)濟。”也是指兩種情況相對。考察古文舊注,譖言、誦言,當解為諷諫之言為是。《通釋》:“《廣韻》:‘譖,毀也。“毀,猶謗也。古以諫言為誹謗,故堯有毀謗之木。譖言即諫言也。”《淮南子·主術(shù)》:“故堯有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漢書·賈鄒枚路傳》:“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韓詩外傳》卷三:“無使百姓歌吟誹謗,則風(fēng)不作。”誹謗即進諫,毀謗之木指供百姓書寫政治缺失的木柱。“謗”指公開議論別人的得失,如《左傳·昭公四年》:“鄭子產(chǎn)作丘賦,國人謗之。”又《通釋》:“《說文》:‘誦,諷也。《楚語》:‘倚幾有誦訓(xùn)之諫。又曰:‘使工誦諫于朝。誦言即諷諫之言也。”韋昭注:“誦訓(xùn),工師所誦之諫,書之于幾也。”誦訓(xùn)指古代掌管百工的工師所諷誦的諫言。既“譖言”、“誦言”為諷諫之言,則處于對文位置的“聽言”只有訓(xùn)作“順言”,語義方恰切通暢。
“聽”訓(xùn)作“順”、“從”,古注用例甚多。《通釋》引《廣雅》:“聽,從也。”《逸周書·周祝》:“被之以刑,民始聽。”孔晁注:“聽,順。”《大戴禮記·小辨》:“庶人聽長辨禁,農(nóng)以力行。”王聘珍解詁:“聽,從也。”《周禮·地官》:“凡歲時之戒令皆聽之。”鄭玄疏:“聽之,受而行之也。”《尚書·盤庚》:“明聽朕言,無荒失朕命。”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三:“言當勉從朕言無荒失也。”以“從”對譯“聽”,“從”即順從之“從”。“聽”又作“圣”,二者古通用,如《齊侯晷》“宗伯聽命于天子”,“聽”字原作“圣”。戰(zhàn)國郭店竹簡《語叢四》:“圣君而會。”林素清認為“君”是“言”的誤抄,“君”當作“言”;裘錫圭先生按云“圣”疑讀為“聽”。“圣君而會”即“聽言而會”。舊文中“聽言”可作“圣言”,即“通言”。《尚書·同命》:“聰明齊圣。”孔穎達疏:“圣,通也。”《禮記·鄉(xiāng)飲酒義》:“仁義接,賓主有事,俎豆有數(shù),日圣。”鄭玄注:“圣,通也,所以通賓主之義也。”“通言”即“順言”,《淮南子·主術(shù)》:“若重為暴,則治道通矣。”高誘注:“通,猶順也。”
要之,“聽言”即“順言”,柔順讒諛之言,與諫言義的“譖言”、“誦言”相對。《桑柔》“聽言則對,誦言如醉”、《雨無正》“聽言則答,譖言則退”,是說王惡聞諫諍諷誦之語,而喜聽狎順柔媚之言。其實,《說文解字》釋義語言就有“聽言”一詞,如《說文·言部》:“許,聽言也。”段注:“聽從之言也。耳與聲相人日聽。引伸之,凡順從日聽。”段注訓(xùn)義甚明,《辭源》因循箋義,未事細勘,故未達其真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