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俊杰
我似乎就是為烤紅薯而生的。
六歲那年,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烤紅薯。我先給紅薯抹上一層泥巴,然后放在火里烤。說著簡單,可里面的學問多著呢。這是我的獨門絕技,抹泥巴要依著紅薯的形狀,細的地方泥厚,粗的地方泥薄,另外還要掌握火候。從生到熟,我都是小心翼翼地處理著每一道工序,所以我烤的紅薯大家都愛吃。
下午,我從家里偷塊紅薯,來到路邊的一個洼地,拾樹枝,抹泥巴,點著火……我一步步精心地烤著。我知道二花去薅草了,我要在她回來的時候,正好把紅薯烤熟。
二花來了,我說,二花,你是不是聞著紅薯香才過來的?
二花說,你烤的紅薯是不是讓我吃的?
二花是我學前班的同學。
我從灰堆里扒出紅薯,讓它在我的雙手里來回跳著,嘴里不住地吹氣,然后剝掉泥土和紅薯皮,露出金燦燦的、熱騰騰的紅薯。我遞給二花,她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大口吃著……慢點兒吃,別噎著。我用手擦了一下鼻涕。
哈哈,黑胡子小老頭……笑著的二花更好看了。
在笑聲中,我和二花上了五年級。一天放學,我從書包里拿出一塊紅薯,在路邊拾了些樹枝點火烤起來。我知道二花做值日,回來的晚。可是紅薯烤熟了也沒見她的蹤影,我在灰堆上續著小火焦急而又耐心地等著。一會兒,狗蛋和二花走過來,有說有笑地像吃了呱呱雞屁股,還邊走邊看著二花手里的什么東西,頭都碰到一塊兒了,這讓我眼里的火比剛才烤紅薯的火還旺。
二花,你還吃烤紅薯不?老遠我就叫。
二花停下來,看看冒著熱氣的灰堆,說當然吃啦。
那你過來。二花向我走過來。
二花,你要是過去就把糖紙還給我!眼看二花就要走到我跟前了,卻聽到狗蛋在后面叫。二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下子站住了。狗蛋追上來,說,我家里還有更好看的糖紙,你要不要?狗蛋爹在村里開商店,里面有五顏六色的糖果。
二花正猶豫著,狗蛋拉起她的手就走。二花甩了兩下,但還是跟著狗蛋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看著狗蛋趾高氣揚的背影,我真想從后面飛起一腳,踹他個狗吃屎,但我最后還是很有理智地打消了這個念頭。狗蛋上六年級,胳膊比我的腿還粗一圈。
看著他們走遠了,我忽然從灰堆里扒出紅薯,朝著他們的背影扔過去。紅薯剛落地,一條狗就跑過來,一口叼住紅薯,但隨即它就被燙得嗷嗷大叫,丟下紅薯,夾著尾巴逃走了。
從那以后,我很少烤紅薯,直到有一天,石頭拿著糖紙來,我才重操舊業。
我把糖紙拿給二花看,她卻不屑一顧,說這糖紙是在狗蛋的家門口撿的吧?氣得我宣布:誰要吃我烤的紅薯,必須拿好看的糖紙來換!為了二花,我要烤更多更好吃的紅薯,攢更多更好看的糖紙!我就不信超不過狗蛋!
上初二的時候,天大旱,莊稼幾乎顆粒無收,只有紅薯耐旱,多少還能收獲一點兒。但我們村是水澆地,不種紅薯,往北十幾里是坡地,那里才種。他們常拿紅薯來換我們的麥子。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情況下,我們村里的人眼睛盯上了他們地里的紅薯。紅薯正是快要收獲的時候,那里的人只好嚴陣以待,日夜防守。
一天半夜,我被拍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狗蛋。
柱子,求你件事。狗蛋手捂著頭,氣喘吁吁地說。
啥事?我有些不樂意,遲疑了一下才說。
這半袋紅薯放在你家,每天上學記著給二花帶一個烤紅薯。狗蛋的語氣不容商量,我這才看見他面前的布袋。
從哪里弄的?我知道,這年頭紅薯很金貴。
你就別問了,記住我說的。
第二天,狗蛋沒有上學,第三天竟然聽說他死了。原來那天夜里他去偷紅薯被人追趕,慌不擇路,掉到溝里摔傷了頭,回到家里就腦出血……
多年以后,我和二花結了婚。新婚之夜,二花說,你還記得攢糖紙的事嗎?
我點點頭。
二花含著淚說,狗蛋為了讓我吃到你的烤紅薯,把糖紙給別人,讓他們去你那換烤紅薯,而他卻舍不得吃……
從此,我不再烤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