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手先生

馬瑞璇

一年前，突然接到了擺手先生車禍身亡的消息。擺手先生和我是大學同班同學。我們又是同鄉。

二十年前，帥氣、詩人氣質的他，喜歡讀書,尤其是詩集一摞一摞地讀。他酷愛文學，更酷愛寫詩。看書的時候有人和他說話，他擺擺手，不抬頭。寫詩的時候有人和他說話，他更是擺擺手，皺著眉。我們那一輪的在校生里，出現過一位容貌叫人看了吃驚的校花，是中文系陶教授的女兒。校花閃幽幽的黑眸子原本就攝人魂魄，又加上是學外語的，更增加了洋派的氣質。一次在陶教授家，他幸福地得到校花一個微笑的禮遇。從陶教授家回來，擺手先生就給校花寫情書。情書一改他詩人的風格，寫得簡短樸素：今晚六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若同意請赴約，若不同意，請背對窗外擺一擺手。事情的結果當然是校花繼續做名花無主的校花，而擺手先生從此被大家正式命名為擺手先生。

畢業的時候，他放棄留校的機會，也放棄進機關的機會，選擇回家鄉做一所鎮級中學語文老師。不久，娶了一位相貌平平的鄉下女子。步入社會的擺手先生依然少言寡語，這種性格按說是不適合做老師的。然而，擺手先生很受學生歡迎，回鄉探親的時候，我經常聽到有人夸獎他。站在講臺上的他完全換了一個人，教材爛熟于心，有博覽群書的底子，一根粉筆，成就一堂激情四射的語文課。節假日在家里設立答疑課堂，是他許多年養成的習慣。學生可以在他家里接受免費補習。為了方便給學生答疑，他還有一個習慣，就是保持二十四小時開機。遇到家境不好的學生他會說，先掛掉，我給你打過去。

在一次往屆生的同學會上，擺手先生看到很多學生的臉上過早地印著滄桑，他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學生。站在同學們面前他愧疚地道歉，他說當年的他，懷著許多不切合實際的夢想，一時心血來潮選擇當了老師，因而沒能把全部心思用在同學們身上。雖然成績抓得緊，卻不知道關心同學們其他方面。現在想想，當時的不成熟，對同學們是一種痛心的虧欠。最后他說，想起你們我經常自責，不知道如何彌補才能讓你們的生活有所改變。同學們說，老師，我們把孩子交給您輔導吧。他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當同學們說著感激的話時，他又習慣地擺擺手。

擺手先生是在學生高考后，參加學校組織的南方旅游時發生的意外。

遺體火化前一晚，我陪他的妻子住。夜半聽見他妻子在另一個房間哭泣，我擔心她的身體，想勸勸她。眼前的情形讓我無從開口。他妻子跪坐在地上，面對擺手先生的遺像，她一邊哭一邊揉搓著當天收到的喪葬費和旅游局的賠款。一起過日子這么多年，在外人眼里咱倆很不般配。可是，你對父母好，對孩子好，對我也好。說到這里她頹然低下頭，推開懷里的錢伏在地上抽咽起來。小心謹慎地，她又抬起頭用手摸著死者的臉頰。你走了，父母怎么辦，孩子怎么辦，我怎么辦，咱倆的日子還得接著過啊，你聽到了嗎？說完，她坐直身體，把散在地上的錢一張一張地撿起，一張一張地放下，又一張一張地撿起，又一張一張地放下……車禍發生的時候，擺手先生坐在車尾，救援人員問他情況如何？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不停地擺手作答。看到他擺手，救援人員搶時間解救情勢危急的人去了，因為在同一輛車里，還有老人和孩子。所有的人被安全解救以后，再去救他的時候，他已經死在那里。他死得身體完好，姿勢端正。經檢查，是嚴重顱內出血導致死亡。而且，死的人只有他一個，其余的人只是傷勢輕重不同罷了。

遺體告別的時候，擺手先生的新老學生哭作一團。守在近前的學生輪流喊著，老師您再擺擺手，擺一擺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