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鐵匠叫龍大海,很老實。鐵匠手藝為祖傳。據說龍家原在周家口開鋪子,后來因什么事吃了官司才遷到小鎮子里。龍家善打板鋤,沾鋼硬,用上十年八年不減邊楞。莊稼人稱其不“葫蘆頭”,就是說,一張板鋤用到底仍有角有楞,易剔草。不像有的二流三流鐵匠打的板鋤,用不兩年就變成了半圓型,鋤草不凈,剔草不利,很誤事的。所以龍家的鋤很受潁河兩岸莊戶人家的歡迎。
1958年,公社里成立了鐵工廠,龍師傅第一批就被吸收了進來,而且上縣里吃了“統籌糧”。換句話說,就是吃上縣上的“商品糧”,也是供給制,與全民工差不多。這一下,龍家就成了小鎮上的貴族階層。
打鐵是個重活計,不但工資高,月供糧也高,每月大概能吃到52斤。那年月國家干部每月只有29斤面粉,還是為國家節約一斤,實吃才28斤。而且28斤面還不全是白面,要有15%的粗糧搭配。龍師傅一家三口人,每月有52斤白面,又有50多元的工資補貼,小日子過得可想而知。
那時候我父親還在公社里當干部,可我家的生活遠不及龍家。我和龍師傅的獨生兒子是同班同學,他家臨街住,每天上學我都要經過龍家。龍師母很瘦,鑲著金牙,說話沙嗓子。龍師母的瘦和沙嗓子是因為解放前她曾吸過鴉片。煙毒吸進了血液里,不但壞了嗓子,從此也難以吃胖了。但龍師母人很好,快人快語,尤其喜歡小孩兒(這當然與吸毒不能再生育有關),所以我們常去他家玩耍。
龍師傅的兒子叫龍林,老實,學習好,品性好,也追求進步,小學一直是我們的班主席。1963年考初中時,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并光榮加入了共青團。到一中不但擔任了班主席,而且還是全校的學生會主席。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肯定能被保送到名牌大學深造。只可惜,他卻當了一輩子農民。
這些都是后話。
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三年困難時期剛過,農家生活仍是苦不堪言,一年里很少見到白面。而龍家卻頓頓都是大花卷兒,飯桌上的幾個菜,不但有豆腐和豆芽兒,還常有炒雞蛋和肉配的各種時令菜。喝的粥不是大米熬的,就是用綠豆熬的。有時我們上學早一些,就站在龍家門口等龍林。那時候他們正吃飯,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吃著花卷兒,就著香噴噴的豆腐、炒雞蛋和炒肉菜,真讓人眼饞。
由于家庭生活條件好,龍林穿的也比我們好。他的衣服多是公社機械服裝部里田師傅做的,布好樣式也新。記得龍林愛留小平頭,虎頭虎腦的。每到夏天,白色的襯衣束在腰間,胳膊上佩戴著“三道杠”的大隊長標致,走在大街上能贏來不少眼光和贊詞。我們幾個穿著不整的調皮鬼跟在他后面簡直成了他的陪襯,就像是一群丑小鴨跟著一只白天鵝,那畫面至今想來,還有些自慚形穢。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我們初中畢業那年,正趕上文化大革命,直到1968年才畢業,被人稱為“老三屆”。上初中時,龍林雖然考上了縣重點初中,在學校就入了團當了學生會主席,本來有把握被推薦上名牌大學的,皆由于大學不招生而破滅,和我們一樣回鄉當了農民。又因為龍林是獨生子,龍師母為了龍家早日有后,很早就給兒子找下了媳婦結了婚。
那時候,鄉間的計劃生育只是宣傳并沒動真格的,龍林夫婦一連生了三個大胖小子。龍家雖然發戶了,可由于龍林提前結婚,雖然自身條件不錯,但推薦上大學、當兵招工全沒了他的份兒。到了1979年恢復高考時,連考大學的資格也沒有了。這一下,他自己也死了上進的心,先在隊上擔任生產隊長,后來又子承父業,在家門口開了個打鐵爐,將龍家打鐵鋪撐了起來。
由于他結婚生子早,四十歲那年就當了爺爺。大前年我回鄉探親,在北街口碰上了他。當時他正在路邊打蜂窩煤。我仍喊他林哥,他抬頭看我,老半天才認出我來。那時候他已一臉老相,身上臉上全是煤黑。
他認出了我后,很驚奇地笑了笑,對我何時回來的。我說你打煤啊?他說老頭兒家不干這干啥。因為打鐵的人整天被火烤著,流汗多,出力大,皮膚干燥枯黃。龍林打了十幾年鐵,形象很有些枯萎。望著面前的老同學,想起他年輕時的榮光,本該是前途無量的一個好青年,沒想仍沒有脫離掉一般人的人生軌跡,就禁不住暗嘆了一聲,很是替他惋惜。
龍林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對我說:“再過幾年,你也該退休了吧?”我說是啊。他又問我退了休住城里還是回來?我說想回來過田園生活。他一聽笑了,說:“和你們比,我只不過比你們提前一步達到了!”我一聽,頓悟,方知他對人生看得很透。你覺得痛苦怎么的,其實他快活著哩!
后來方知那時候他已當了老太爺。三個兒子又各生了兒子,大兒子的兒子又生了兒子。龍家四世同堂。龍林年不過花甲,已兒孫繞膝,如果他拿這一點和我們相比,我們更是自愧不如!
只是說不清龍林的重孫子是不是又將要成為一代龍鐵匠。
作者簡介:孫方友,男,1950年生,河南淮陽縣新站鎮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文學院專業作家。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已發表、出版長篇小說三部,中短篇小說集近二十部,電視劇近百集,計500多萬字。代表作有《虛幻構成》、《謊釋》、“陳州筆記”系列、“小鎮人物”系列;電視劇《衙門口》、《工錢》、《鬼谷子》等。作品曾獲“飛天獎”、河南省文藝成果獎,以及《鴨綠江》、《福建文學》、《章回小說》等報刊文學獎70余次。有50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捷克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