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春燕
余文走時,梨花正香。
陽光一步步從書桌退到窗臺,撒下最后一抹余暉后,消失了。窗臺上,僅留下些許余溫。我從窗口望去,余文跳躍著越過梨花溪,嗅了嗅溪邊那株梨樹上的梨花,輕快地走了。余文轉身的姿勢,猶如剛剛滑到天邊的落日。
是我要余文走的。
那天,我正在屋里煎藥,余文猛地推開院門,大聲嚷了起來,春,快跟我來,山上梨花開了,林子里來了好多城里人。
余文拉著我的手,飛快地跳過梨花溪,爬上錦山,沖進梨林。果然,一群游人正在林子里游覽。他們放肆的笑聲,震落了一地梨花。
余文舉起手里的相機,不停地對著幾個膚如梨花的女子,快速地按動快門。我遠遠地看著她們,不時,一陣陣驚嘆聲隨著梨花的香味,忽遠忽近地向我襲來。
余文偶爾轉頭向我招手,示意我去拍照。他臉上的笑容,比梨花燦爛,他眼里,更是散發著一種叫興奮的東西。
五年前,余文從省直機關下派到村上任科技村支書。余文來時,正是初冬季節,我帶著他爬上光禿禿的錦山。風吹來,腳下的野草,費力地揚起枯黃的頭,可只掙扎了幾下,便又無奈地倒下了。半山腰上的幾株桃樹,也只剩下幾片葉子在飄零,惟有山腳下那條汩汩流淌的小溪,還呈現一點生機。
第二年,余文從山外運來一車車梨樹苗,讓全村人種在荒坡上。梨樹種了一坡又一坡,春天一到,漫山遍野,全是梨花。梨花溪也因此得名。那幾株粉紅的桃花,夾雜在一片雪白的花海中,分外妖嬈。
我和余文的愛情也像坡上的梨樹一樣,經過挖坑、下種、澆水,生根了,發芽了,開花了。
為了愛情,余文把下派時間一再延長。我憧憬著和余文過上人面桃花,共享田園的日子。可母親卻說,梨花溪太小了,盛不下余文這條大魚,他的世界,在梨花溪外。我笑著回答母親,我就是余文的世界,我在哪,余文的世界就在哪。
余文眼底的興奮,讓我有些恍惚。那是和余文剛認識時,經常在他眼里出現的,現在,似乎離我有些遙遠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余文變得憂傷起來,他憂郁的眼神讓人心疼。他曾經憂心忡忡地說,梨樹開花了,結果了,梨花溪就不再需要我了,也許再過幾年,原單位也沒我的位置了。
我深情地望著余文,說,我需要你,永遠都需要你!我以為余文會被這句話感動,然后給我一個激情的擁抱,可他卻一動也沒動,他的目光追隨著嘩嘩流淌的溪水越飄越遠。
我的心突然掠過一陣絞痛。母親的話是對的,梨花溪已像一扇溫馨的鐵窗,囚禁了余文所有的夢想。而我和他的幸福,更如一道墻,擋在了他的前方。
那天從梨林回來,我說,余文,你走吧,回省城去。
余文的眼里先是詫異,但很快就布滿了讓我揪心的痛楚,可我還是捕捉到從詫異到痛楚轉換中的一絲驚喜。
你走吧!梨花溪不屬于你,你也不屬于梨花溪。我繼續說。
余文死勁兒地摟緊我,似乎要把我嵌入他的胸膛。
有液體滑進我的后頸,熱熱的,先是幾滴,隨著余文身體顫動的加劇,越來越多。余文知道,他可以離開梨花溪,我卻不能。不僅僅是因為癱瘓在床的母親,也因為梨林。作為一個山村女子,梨花溪才是我的根。
秋天,梨豐收了,我托人給余文帶去一筐黃澄澄的梨子。我在手機短信里說,余文,這是你種下的樹結出的果,嘗嘗吧。明年,我想辦個梨花節。
呵,聽說你當支書了,看來是真的了!余文一個字也沒提到梨,更沒回復梨花節他來不來。
三月里,梨花又開了。梨花溪彩旗飛揚,鼓聲震天,人流如織。忙亂中,我仍不忘隔上一會就去山口望望,在進山的人群里搜索那個熟悉的身影。
春,我們早來了!在我無數次的張望后,身后終于響起了曾經熟悉的聲音。
我回過頭,余文已滿臉笑意地站在我跟前,他的身邊,依偎著一位面若桃花的時尚女子。
余文對女子說,阿麗,這是村支書春,我在這兒當支書時,她就是村主任了,蠻能干的。
余文,快帶我去看梨花吧!女子沒等余文說完,拉著他就沖進了梨林。
余文和女子很快消失在漫天飛雪的梨林中。我輕薄的衣衫被風輕輕揚起,隨風而來的,還有一些沙塵落進眼里。
嘈雜的人聲,喧囂的鼓噪,漸漸遠逝。遠遠望去,我忽然發現,半山腰處那幾株桃花,異常醒目地亮出了一抹紅艷。只是,在這白色海洋的包圍中,它顯得有些無助,有些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