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晁耀先

終于到家了。他站住腳,像一只嗅覺靈敏的狗,這里瞅瞅,那里看看。路燈像一位守夜者,半昏半明孤獨地矗立在風雪里。辭舊迎新的鞭炮聲恰在此時點響,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時不時還有幾支焰火躥到空中,點亮了昏暗的夜空。

他在暗處蹲了下來,風雪鉆進他的脖子,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夜已經深了,可人們卻無法在這除夕之夜很快安靜下來,他只有等。他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想了想,又取下來裝進煙盒。終于,鞭炮聲稀疏下來,窗戶的燈也熄滅了。他站起身,四下里望了望,街上別說人影,就連一只狗影也沒有。他不禁得意起來,老警們怎么可能想得到,他會選擇在這個風高月黑,風雪交加的年三十晚上回家!他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把肩上的背包往上簸了簸,拉了拉帽沿兒,裹緊了大衣,向自家那棟樓奔去。

他家的燈還亮著,母親是不是年年此夜都在等待他的歸來?他的心禁不住一陣狂跳,腦海里立即浮現出母親慈祥的面容和兒子天真的笑臉。如果不是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挪用公款,怎么可能處于上不能奉養老娘,下無法管教兒子,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境地?怎么會連老婆也成了他人的媳婦?

他不想受牢獄之苦,他選擇了出逃,也選擇了把所有的擔子都拋在母親的肩上,不管她能不能扛得起;也選擇了把苦難留給他兩歲的兒子,讓兒子接受沒爹沒娘的日子!

那時候他們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呀!他是一家工廠的財務主管,收入可觀。媳婦在銀行上班,收入也不錯。他們的小日子曾是多少人羨慕的對象!可他卻不滿足,同學中有人開上了汽車,有人住上了別墅,時刻剌激著他這個財會專業高材生的神經,他決定在期貨市場上一搏,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搏,竟使他挪用的80萬現金血本無歸,他也從此踏上了不歸路。

這一逃就是6年,惶惶如喪家之犬。他下過煤窯,背過木頭,進過磚廠……像叫化子一樣四處流浪,還得時時提防警察的追捕。他也想過投案自首,卻怕自己受不了牢獄之苦,只能挨一天算一天。

雪依舊下著,他背著滿身的雪,走到了自家的樓道口。他又一次四下里看了看,確認沒有尾巴,才踏上了樓梯。就要到家了,就要看到母親和兒子了,他的心一路狂跳著。在外面,任何苦他都能受得了,卻無法按捺住對母親和兒子的思念,于是,他下定了回家的決心,哪怕就是被抓,他也要回家,也要陪母親吃一頓飯,陪兒子放放鞭炮!

門,他只輕輕地敲了兩下就開了。母親似乎一直就站在門里,等著他的歸來。

他反身關上門,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的面前,說:“媽,我對不起你?！蹦赣H拉起了他,說:“既然回來了,就過了年再說吧?！?/p>

母親去給他包餃子了。他放下行李,脫掉大衣,來到兒子的房間,看著酣睡中的兒子,他的淚水涌出了眼眶。他沒有叫醒兒子,他怕自己胡子拉碴的樣子嚇壞了他,只把臉貼在兒子的臉上,摩挲了幾下。睡覺前,不忘到陽臺上仔細察看一下周圍的情況,從背包里掏出繩子,找個地方拴牢。如果稍有風吹草動,他便可以從這里逃之夭夭。這些年,正是因為他的謹慎,才得以一次次逃脫警察的追捕。

早上醒來時,母親已經做好滿滿一桌子菜,正在包餃子。兒子只顧盯著電視屏幕,并不理會他的出現。他有些心酸,這怎么能怪兒子呢?那一年離家時,兒子才兩歲,怎么可能記得他的模樣?何況這些年他又沒有管過他!

他又一次想哭,他不能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也不能給他一個快樂的童年,或許兒子還可能因為有個貪污犯爸爸而飽受小朋友的奚落!生而不養父之過,他有什么資格做兒子的父親呢?他拿出為兒子買的玩具,和兒子一起爬在地板上玩。到底是孩子,一會兒就和他熟絡了。當餃子端出來時,兒子又拉著他到陽臺上放鞭炮。他再一次哭了,他太后悔了,如果不是自己的一念之差,他們應當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呀!

有人敲門,他像一只驚弓之鳥,突地站了起來,躲進陽臺,卻驚訝地發現,陽臺下停著兩輛車,盡管蒙上了厚厚的雪,他還是認出了,那是警車。盡管他仍可以拼命逃跑,想到兒子,他選擇了放棄,從容地回到客廳,繼續陪兒子玩,并示意母親去開門。

門開了,來人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握著,說,躍龍呀,你好難找,走走走,咱們喝酒去!他認出了,來人是市檢察院的檢察長。他看了兒子一眼,說好好好,咱們去喝酒!檢察長對他的母親說,我和躍龍喝酒去了,你照顧好孩子。母親點了點頭,把身子扭到了一邊。檢察長又掏出100塊錢,塞在兒子的手里,說小朋友,伯伯祝你明年學習更好。

他們摟著肩,像多年的朋友,向樓下走去。他看到了,等在樓道口的那輛警車也捂著厚厚的白雪。他突然明白了,昨晚他們就盯上他了,這么多人選擇在冰天雪地里蹲守一夜,只為他能陪家人過一個團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