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軍

2008年深秋時節,筆者從上海出發,借道新安江,踏上古徽州地界,順天目山脈走勢過浙皖邊界昱嶺關,進入黃山山脈,盤旋于老竹嶺峻險山道。半個山坡淡黃色的杭白菊時而撲入視野,與巉巖絕壁映襯,造設了一種壯烈的情調。
胡適是上世紀中國學術界、思想界最有影響、又在風云變幻的政治生活中引起諸多爭議的人物之一。徽諺有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12歲的胡適,就是沿著這條徽杭古道走出皖南大山的。
一
2008年12月6日早晨,我在原績溪縣文管局局長、考古專家方玉良先生的陪同下,來到安徽省績溪縣上莊村采訪胡氏故居。
我們從縣城的華陽鎮出發,向西北方向丘陵山地行進1個小時,就到上莊鎮了。
進鎮之前,方先生叫車子停了一下,指著路畔一個孤冢說,那就是胡適的紅顏知己曹誠英的墓。
曹誠英(1902年—1973年),是小胡適11歲的五四新女性,曾于1923年6月9日至9月9日,在杭州煙霞洞與胡適享受過3個月自由愛戀的“神仙生活”。后曾與胡適幽會于西子湖濱的新新飯店(現為杭州市北山路58號)四樓(現稱中樓)聚英旅館。曹誠英情眷“穈哥”,終身未嫁,臨終遺言,歸葬上莊村口。
胡適故居坐落在上莊鎮中段。我們在鎮政府前一個廣場下了車,步行穿過曲曲彎彎、有近百年歷史的青石板鋪成的巷道,拐過一座又一座建于19世紀的徽式高墻庭院。遠處青山逶迤,綠水漣漪,腳旁時有和馴的黃狗伴行。約摸走了20分鐘光景,方玉良興奮地說:“胡先生家到了!”
這是一座200多平方米的典型徽派民居,粉墻黛瓦,二層通轉樓房(即樓上南、東、西均有走廊通轉),磚雕門樓,石砌門框。大門口掛了一塊豎牌“胡適故居”,系已故著名書法大師沙孟海手跡。
方玉良先生告訴我,此屋是胡適父親胡鐵花將軍甲午殉國后,胡適二哥紹之先生動用鐵花公宦囊遺銀于1897年建造的。之后不久,胡家兄弟分家析產,房屋完好保留,如今也是三個朝代的百年老屋了。
我們穿過一個淺淺的天井,便進入前廳堂。廳堂正中上方,懸有一塊沙書“胡適故居”匾額。匾額之下,掛了一軸上海畫家葉森槐繪制的中晚年胡適肖像的中堂,胡適戴了眼鏡,身穿深色西服,打著領紅黑相間的領帶。中堂兩旁,是滬上已故知名美術家錢君匋1987年書寫的一副對聯:“身行萬里半天下”“眼高四海空無人”。此聯原為胡適1933年所撰。
筆者1995年在浙江奉化溪口賓館采訪錢老先生時,錢老先生告訴筆者:1933年,我從硤石(浙江海寧)乘火車到上海去,不意在車上與大名鼎鼎的胡適博士相遇了。我恭恭敬敬地叫他“胡先生”,他也很客氣地回答,絲毫沒有大人物的架子。因此我們竟也談了一陣兒天。下車時,我叫來“紅帽子”提我們的行李。胡適笑笑說:不用了,我在美國讀書,下火車都是自己拎箱子的。我聽了十分感動。道別時我大膽提出求字要求,他答應了,說回北平后寄給你。后來果然寄來了,就是這幅對聯。可憾的是“文革”時被造反派毀掉了,現在我補寫了一幅,掛在“胡適故居”,以慰先生昔日對我的扶掖和鼓勵。
中堂、對聯之下是一張布滿歲月痕跡的擱幾,上置一口指針停在6:30分的自鳴鐘(胡適于1962年2月24日下午6:35分逝世)。
方先生說:“擱幾上原來還有一對花瓶、帽筒。帽筒為直隸總督張之洞所贈,燒制有張氏的題款手跡。”擱幾之下便是一張八仙桌、一對太師椅,桌上有塊大硯臺和一錠徽墨,都是黃山的特產,應是現在展方人員加上去的。家具估計是原物,都非花梨木、紅木等高檔木料,可見胡家當年的經濟狀況。左、右板壁,展方懸掛了一些鏡框,計有:“胡適傳略”“胡適直系近親簡介表”“胡適家世源流直系圖”“胡適兄弟子侄簡介表”等。還有一幅手書的胡適詩《希望》(1921)——

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開花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時過;急壞看花人,苞也無一個。眼見秋天到,移花供在家;明年春風回,祝汝滿盆花!
我登時聯想到上世紀80年代曾風靡一時的臺灣“校園歌曲”中的《蘭花草》,輕聲哼了起來:“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轉眼秋天到,移花入暖房,朝朝頻顧息,夜夜不相忘。但愿花開早,能將宿愿償,滿庭花蔟蔟,開得許多香。”后者唱遍了海峽兩岸,可知《蘭花草》脫胎于60多年前五四大白話詩人胡適的《希望》。
胡適飄然而逝,但留在他故居的蘭香依舊繞梁。不是么,十扇門窗的木雕蘭花(平底浮雕)招人駐足。那是出于同村坊胡開文墨莊楊林樵子先生的刀刃。
前廳左、右兩間,當年因分家,分別析給胡適馮氏母子和老二嗣秬(紹之)。現在右間和東西廂房里陳列著海內外胡適研究著作和有關書畫條幅。左間則為1917年12月30日,胡適和江冬秀完婚的新房,里面陳列著一架雕花大木床,床頭掛著一把銅劍,臥室內還有一張四仙桌、一張三屜桌、一口大衣櫥,均已油漆斑駁。地面鋪地坪,窗戶高窄,頗有陰濕感。
穿過第二進天井,我們來到后廳,這里才是這家主人——胡適四兄弟兩姐妹的家長馮太夫人起居落座的地方。當年大梁上懸掛著光緒皇帝追封的“三品恭人”的一道誥命,是一幅蓋有朱紅御印的黃緞子。由于有萬歲爺的圣旨在上,一般有官銜的親友來訪,不敢坐上座,只能忝列兩旁坐椅上。按績溪習俗,至親中女婿為大。程法德父親程治平是大房嗣稼的“資深女婿”,他來到這間廳堂時倒是可以坐上座。胡適母親馮太夫人則坐在一旁的坐椅上,手捧水煙筒,與這位孫女婿談天,胡適的二嫂及侄輩在一邊侍立。
現在那道圣旨也不復存在了,后廳最顯眼的是高高懸掛著的一塊紅底金字匾額“持節宣威”。這是1941年仲秋,為慶賀時任中國駐美大使胡適50華誕,由時任績溪縣縣長朱亞云出面制匾,代表全縣百姓贈送的壽禮。原來懸于上莊村胡氏宗祠。現該宗祠已頹圮,此匾就移掛“胡適故居”,匾下掛有一軸工筆畫的胡適父親胡鐵花坐像中堂。左右是字聯、書、畫立軸及照片鏡框。其中一個鏡框內裝有胡適生母馮順弟的一張照片。這是她一生唯一的留影,攝于1913年。當時她生了場大病,擔心不久于人世,為使在美國讀書的兒子不分心,隱瞞了這個消息,照樣每月寄家書、報平安。她對家人說,如果將來兒回來了,而我已去了,就把這張照片交給他,猶如見到我一樣。好在不久她就轉危為安。后廳左側為馮太夫人的臥室。
“故居”樓上尚未開發利用。方玉良說,“胡適故居”大門外原來是個有圍墻的庭院,石板鋪地,砌有花壇,植有蘭草、天竺、臘梅等花草。胡適童年時,有人送他一棵竹子,栽在花壇。后來,馮太夫人將它移植后面菜園里,到胡適留學歸來時,竟萌發成一片竹林。可惜如今竹林找不到了,庭院被時光掃成空地,只剩青石板。

二
出了“胡適故居”,我們向曹家灣山地走去,參觀坐落在將軍降山的胡家祖墳。那里埋葬著胡適祖父胡奎熙暨祖母程氏、父親胡傳(鐵花)暨母親馮氏。
胡適祖父享年52歲。他曾到上海川沙(即今浦東新區)經營獨資“胡萬和”茶葉莊,茶莊在他手中發展到全盛時期,在漢口有了分店,還派生出酒坊,在上海大東門合股開辦了瑞馨泰茶葉莊。他因為兒子胡鐵花官至三品,也被誥封奉政大夫、通議大夫。
我們步行一刻鐘左右到了墓地,發現所謂“將軍降山”,不過是丘林起伏的一塊高阜而已。此處視野開闊,地形頗似寶劍出匣。
1928年,胡適請同鄉建筑工程師程士范設計他祖父母、父母的墓園,又派其妻子江冬秀專程返績溪督建墓園。墓碑“胡公奎熙及其妻程夫人之墓 胡公傳及其繼配馮夫人之墓”為鄭孝胥題寫。這塊墓碑在“文革”時被拆卸到水庫工地,作過水渠的過道石板。
當地曾經盛傳了近100年的胡鐵花棺槨里“無頭尸”的流言,終于引發了鄰村幾個村民盜墓竊取金頭的荒唐鬧劇。哪來的“金頭”“銀頭”!縣文化部門去收拾遺骸時,證實了是有頭顱骨。1987年,這座墓園作為“胡適故居”的一部分被確定為縣級文保單位,終于得以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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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