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巖
摘要: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傳統人本主義的范式日漸衰微,出現了所謂的“后人學”轉向。要正確理解這一復雜現象,除需從哲學層面上進行理論探討外,還要從技術革命的角度進行剖析。本文擬從哲學史角度考察人本主義到“后人學”的演變歷程,以技術革命的視角重新審視該過程,揭示“后人學”轉向與技術革命的內在聯系,認為生物技術和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是“后人學”轉向的重要社會歷史背景,“后人學”思潮可分為極端派和建構派,該轉向是人本主義發展的必然趨勢。
關鍵詞:技術革命;人本主義;后人學;轉向
中圖分類號:B56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5194(2009)03—0160—04
自1950年代以來,傳統人本主義范式逐漸衰微,學界出現了“后人學”轉向,與后現代思潮一樣,“后人學”是一種內涵極其復雜的學術話語,以至于學者們對它的成因、實質和意義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本文擬從技術革命的視角出發,揭示“后人學”轉向的原因、實質和意義,并對這一思潮進行劃分和評價,以期促進學界對相關問題的研究。
一、從人本主義到“后人學”:一個歷史性考察
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人本主義(Hu-manism),指的是“起源于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一種思想體系,提倡關懷人、尊重人、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觀。”
古希臘羅馬哲學奠定了人本主義的傳統。古希臘哲學中的智者派是一種以“人”為核心的哲學學派,將哲學研究的對象由自然轉向了人。蘇格拉底提出“認識你自己”和“美德就是知識”,將理性作為主體行為的最終標準,從而將主體性哲學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后來柏拉圖的理念論和亞里斯多德的實體論,無一例外也都是凸現主體人的哲學。從總體上看,正如布洛克(Alan Bullock)指出的,“古希臘思想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是,它是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上帝為中心?!钡搅酥惺兰o,人與上帝的天平發生了傾斜,哲學逐漸成為“神學的婢女”,古希臘哲學中剛剛誕生的主體性哲學思想被神學所窒息。隨著資本主義世俗社會的形成,天平再一次向人傾斜,這就是以人文主義思潮興起為標志的歐洲文藝復興。它標志著與“神為中心”相抗衡的人本主義學說初步形成。此后,十七、十八世紀又爆發了以自由、平等、人權、博愛和現代民主為目標的啟蒙運動,無論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它們都標識一種個人主義、世俗價值和資本主義市場關系,都傳承了古希臘羅馬主體性哲學的文化傳統。從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到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近代西方哲學沿著人本主義的路線繼續前進。人本主義思潮在德國古典哲學中發展到了極致,康德首先以“哥白尼式的革命”再次叩響主體性哲學之門,隨后黑格爾以“絕對精神”賦予主體人“理性”的力量,而費爾巴哈則以“人本學唯物主義”徹底摧毀了上帝的權威,建立了比較系統的人本主義學說。隨后現代西方哲學家,如克爾凱郭爾、尼采、海德格爾、薩特等存在主義思想家則進一步發展了人本主義,不過,他們的視點并未集中在個人主體上,這又是一種新的人本主義哲學之路。
對人本主義的批判從其誕生之日起便開始了,然而,真正對先前全部人本主義學說作徹底批判的人要數法蘭克福學派的主將阿多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他開啟了“后人學”思潮的先河。在與霍克海默合著的《啟蒙辯證法》中,阿多諾對人本主義的兩塊理論基石“人類中心論”和“理性支配論”進行了猛烈批判,他指出,人本主義宣揚的啟蒙理性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歷來啟蒙的目的都是使人們擺脫恐懼,成為主人”,“消除神話,用知識來代替想象”,另一方面,在人具有支配定在的主權后,啟蒙便轉向了它的反面,即為了實現人類主宰自然的夢想,轉而變為一種維護統治和奴役的力量,啟蒙本身變成了一種新的“神話”。阿多諾看來,過去一切人本主義表面上是要解放人,其實是要以人來代替上帝(神)的權威,實質是把人類自身的強制性奴役加到人身上,這是一種更深的奴役。在《否定辯證法》中,阿多諾又對整個西方“同一性”哲學展開了批判,力圖打破傳統哲學中的主客二分,在主體與客體之間建立一種合作伙伴關系。阿多諾的這些思想深深啟發了“后人學”理論家,為“后人學”轉向提供了理論資源。
那么,究竟什么是“后人學”呢?一般認為,“后人學”是一種與傳統人本主義相對立的思潮,其本質在于消解人本主義所帶來的價值懸設和目的論設定,它最初登上歷史舞臺是在上世紀中葉,即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后。我們知道,二戰給人類心靈帶來巨大的創傷,它直接摧毀了各種關于現代性的迷夢,于是,人們開始逐漸意識到人本主義思想是有歷史局限性的,理性之中潛藏的非理性力量是可怕的,它甚至可以摧毀整個世界。人們還發現,人類正在利用技術對自然施暴,同時也對人自身施暴。在這一歷史背景下,到了20世紀60年代,由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導引的后現代思潮出現了。這里要作個補充說明,盡管主張“后人學”轉向的理論家不一定都是后現代理論家,但由于絕大多數后現代理論家主張將人本主義視為“宏大敘事”加以拒絕,因此后現代理論家必然認同于“后人學”轉向。從學理傳承上看,“后人學”理論家正是沿著阿多諾對人本主義的批判之路繼續前進的,在他們看來,傳統的人本主義框架把人們的注意力從上帝身上移到人身上,強調人自身的尊嚴和理性,以世俗價值、技術理性殺死了上帝,抑或說使上帝退為“隱蔽的上帝”,其本質是以大寫的人統治和奴役客體。于是,他們反對人本主義的非歷史性,反對邏各斯中心主義、基礎主義和主客二元論。從總體上看,可以把“后人學”視為后現代的產物(或衍生物),其顯著特征就是對主體人的解構,如福柯喊出“人死了”,巴特喊出“作者死了”,拉康認為“人是一個空無”,鮑德里亞得出“一切真實都消亡”的結論。但同時,我們也要清楚看到,“后人學”比“后現代”的意義域要小很多,它僅標識一種對傳統人本主義的反動。
總之,“后人學”的出現標志著傳統人本主義發生了重大轉向,這有點類似于現代向后現代的轉向,但如果僅僅停留在哲學學理層面,我們還無法把握該過程的復雜實質,正如我們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個視角分析后現代思潮一樣,對“后人學”的分析也必須結合其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
二、技術革命:“后人學”轉向的現實母體
20世紀中葉以來的技術革命是“后人學”轉向最為重要的社會歷史背景,也是我們正確理解“后人學”思潮的理論邏輯入口或“現實母體”。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人類社會發生了巨大的技術革命,各種新技術不斷涌現出來,如電子媒體、計算機技術、生物工藝學、人工智能、基因技術等。這些新技術既給我們帶來了風險,也給我們帶來了欣喜,技術已影響到人類經濟、政治、文化及日常生活
的方方面面。正如美國學者凱爾納(Douglas Kell-net)所說:“當前的技術革命已經改變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涉及我們工作休閑的方式,學習交流的通道以及解釋和改造世界的方式?!痹谶@一過程中,技術與人類發展之間的辯證關系是顯而易見的,馬克思很早就揭示了這一聯系,指出人們在運用技術改造周圍客觀世界的同時,也將改造他們的主觀世界。無獨有偶,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也強調了技術對人類思維和行為的重要影響,在《理解媒介》一書中,他將每一種技術都視為人類肢體和感官的延伸,如矛是手臂的延伸、輪子是腳和腿的延伸、計算機是人腦和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他還認為這些技術反過來又深深影響和改變了我們的思維方式、世界觀、價值觀和身體本身。根據馬克思和麥克盧漢對技術與人類發展辯證關系的理解,技術發展的速度越快,人類自身變化的速度也就越快。我們認為,正是這種人一技術的辯證法推動了“后人學”思潮的出現,因為它內含一個重要信息:主體已經被客體和技術滲透、改變和重建,主客體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內爆”(鮑德里亞語)。不難看出,解構主體,這已經是“后人學”的話語了!下面我們從三個方面來分析技術革命對“后人學”轉向的影響。
(一)生物技術革命與人的消亡
20世紀生物技術的革命主要表現為微觀生物技術的出現和發展。例如,遺傳技術已經能夠通過剪切和復制基因制造出新的物種,這項技術表明生物與生物之間是完全可以通約的,同時,它也意味著人類是可復制的,近年來克隆技術的出現就是明證。我們認為,生物技術的這項革命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它意味著任何物種(包括人在內)都不具有始基性,因為它們可以通過肉、血、器官、DNA的綜合從其它物種那里得來。這也就意味著,所謂的人類主體已經不再是獨一無二的了,人的肉身不再僅僅是自然的產物,而是可以隨意再造的“二手貨”,這無疑是對傳統人本主義致命的解構。另一方面,對人類肉身的虛無化理解必然導致對人性問題的全新理解,既然人的肉身都可以后天得到,那么人性必然不是與生俱來且一成不變的。正如“后人學”理論家們所揭示的,人性具有歷史性,它是環境的產物,具體說是主體在與客體、技術、組織等接觸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必須承認,這種理解較之傳統人本主義是一種進步,但卻走得太遠了。
(二)計算機技術革命與電子人的出現
20世紀計算機技術發展的最重要表現即是人工智能。依傳統理解,機器人與人類的最大區別在于后者有“思想”而前者沒有,然而,隨著DNA芯片技術的出現,這一觀念遭到質疑,制約計算機技術發展的瓶頸不復存在。DNA芯片也稱蛋白質芯片(protein chip),是生物技術與計算機技術跨學科研究的成果,它與傳統芯片的最大不同便是具有人類之“思”,也就是說,被笛卡兒視為人類獨有特性的理性之思不再為人類所特有,如馬薩諸塞學院人工智能技術實驗室制造的機器人“Cog”和“Kismet”,就具有和人類相似的學習及隨機處理事物的能力。隨著計算機技術的不斷發展,人與機器之間的關系也逐漸內爆,最終,電子人出現了。電子人的出現標志著技術身體不再僅僅是一種較人類肉體低一級的身體,用鮑德里亞的術語來表達就是,它是一種比真實還真實的超真實身體。由于電子人具有我們普通人所不具備的特殊“才能”,它甚至可以代替上帝的位置,如哈拉維(Donna Haraway)就戲稱道:“我寧愿作一個電子人而不是上帝”。那么,電子人能否在不久的將來取代人類?能否代替上帝對我們進行新的統治和奴役?這些問題目前還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電子人對人類主體的解構。這將迫使我們不斷反思自身,正如沃維克(Kevin Warwick)警告的那樣:“一旦人類的大腦與機器的某個結點聯系起來……那么人類將意味著什么?”
(三)上帝-人-機器與人類歷史的“第五次斷裂”
人本主義最大的歷史貢獻在于把王位從上帝手中奪回,恢復人類的權威。然而,歷史發展的事實卻不斷表明,處于王位上的人類并不能很好承載這一重任,奧斯威辛的出現最終使人類陷入自拘性的泥潭,于是,人們開始聲討人本主義,這導致了“后人學”的出現。當我們把視角移至技術領域便會發現,該領域正是“后人學”誕生的現實母體,這主要表現在人與機器的辯證法上。人工智能專家庫茲韋爾(Ray Kurzweil)認為,“在思維機器時代,人類在歷史上的作用和命運強烈的遭到了質疑”。機器與人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以至于人變成了機器,機器變成了人。他曾大膽預測:未來地球上將有兩種聰明的物種同時存在,人類將不再是萬物之靈,機器人將具有人類的意識、情緒和欲望,電腦智能將比人腦高出一萬倍。麥克盧漢也曾斷言:“人類將逐漸變為機器世界的生殖器官,同時使機器不斷產生和發展出新的形式”。在他看來,隨著機器智慧化的發展,它必將逐漸取代人類主體的地位,成為新的上帝,這是一個辯證發展的過程,即上帝——人——機器(新的上帝)。不難看出,“后人學”轉向正是上述辯證發展過程的一個必然環節。凱爾納在《后現代歷險》中將機器對人的替代過程稱為人類歷史的“第五次斷裂”。在凱爾納看來,這種斷裂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隨著計算機技術的不斷發展,“人們意識到自己并不比機器優越,意識到自己正與機器融為一體”,一種比人類更“聰明”的機器極有可能被制造出來,一種后人類的物種(電子人或機器人)將動搖人類在世界中的權威地位。其次,基于生物技術(尤其是基因技術)的發展,人類有可能制造出一種比人類自身更優越的新物種,這種新物種將取代人類的中心地位。
可見,“后人學”是傳統人學自身邏輯發展的必然,盡管我們還不能準確預見它包含的所有理論后果及影響,卻不得不承認這種“轉向”已經出現。
三、“后人學”思潮的劃分及評價
由上可見,“后人學”作為后現代思潮的附屬物,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理論思潮。該思潮大致可分為極端派和建構派,前者對應于后現代理論中的極端派,認為現代性與后現代性之間存在激進的斷裂,主張徹底拋棄現代性的基礎主義、本質主義、大寫的人和總體主義。
極端派理論家通常徹底拒斥人本主義關于主體人的概念,如鮑德里亞宣稱:“在類象、內爆和超真實條件下所有現代價值和指涉物在消亡”。極端的“后人學”在技術領域也能找到根源,這主要表現為一種技術決定論思想,具體說來又可分為技術樂觀主義和技術悲觀主義。前者面對當前社會中發生的技術革命歡呼雀躍,認為計算機技術、生物技術的發展可以解決人類面臨的一切難題,堅信人類可以通過將神經細胞植入機器或將智能機器的程序輸入人腦而使人獲得永生。技術樂觀主義還表現為對“自由市場經濟”的崇拜,如有些學者提出“普遍計算機化”,主張將計算機技術推廣到家庭甚至人
的身體等一切私人領域。技術決定論的觀點顯然是不恰當的,其實質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如技術樂觀論者往往忽視了技術“非人化”的一面,殊不知這些技術的發展一旦超出特定的范圍,將會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與之相反,技術悲觀論者通常將技術視為一種和人類相異化的力量,認為技術的發展必將給人類帶來無窮的災難。在對人的看法上,他們通常悲觀地認為人類將被技術所毀滅,相信“機器人”或“克隆人”在不久的未來必將統治人類,如某些學者指出,“計算機一定會變得越來越智慧化,而一旦足夠的智慧化它們將謀求自身的解放,這是事物發展的自然法則?!?/p>
與極端的“后人學”理論相比,建構的“后人學”理論顯得較為溫和,其思想主要來自阿多諾。前面我們曾提到過阿多諾對“后人學”的影響,此處我們主要分析他與后現代理論的關聯。嚴格說,阿多諾并不是后現代理論家,但他卻正確預見了后現代理論的許多主題,與后現代理論家不同,他雖然認為人本主義的范式存在諸多缺陷,卻不否認主體和人的價值,而是追求人類的解放和自由。對理性的態度也是如此,一方面,阿多諾認為“理性是病態的”,必須加以引導和治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人類不能沒有理性,于是主張一種合理的理性(治愈的理性)。建構的“后人學”理論家繼承了阿多諾的上述思想,他們承認當前時代與先前時代的連續性,認為現代性的一些重要觀念(如人本主義)仍具價值,他們雖對“現代性是一個未竟事業”(哈貝馬斯語)持保留態度,但卻愿意將自己的理論建立在現代性基礎之上。他們清醒意識到,人本主義盡管存在諸多局限,但其解放人、弘揚人的基本立場還是正確的,盡管技術革命在某種意義上對主體人的觀念提出了挑戰,但“技術人道主義化”的歷史趨勢是不可避免的。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說建構的“后人學”思潮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至少與極端的“后人學”理論相比,它們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既看到了歷史的斷裂性,又強調了歷史的連續性。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它們的缺陷,一個最明顯的事實是,有不少建構的“后人學”理論家忽視了技術革命對人類主體的作用和影響,這樣,他們就無法理解技術對人類解放和民主政治的促進作用,從而無法真正揚棄傳統的人本主義。
總之,我們當前正在經歷一場新千年的“后現代歷險”,隨著技術革命的不斷深化,傳統人本主義范式正面臨“危機”,“后人學”成為人本主義發展的必然趨勢。只有正確分析該轉向的實質、過程和意義,揭示其與技術革命的內在聯系,才能為當前人學的發展指明正確的道路,同時促進人類解放的早日實現。
責任編輯:陳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