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友
人生如棋局,變幻莫測;商場如戰場,波譎云詭。
有著近300年成熟市場經濟運作經驗的西方人,也許從來就沒有把只有30年改革開放經驗的中國商人當成是同一級別的競爭者。當昨天還手捧西方經典,開口閉口西方經營模式,對西方商業領袖奉若神明、頂禮膜拜的中國商界“新人”,突然間坐到了和西方人平起平坐的談判桌上,并且討論的主題居然是收購西方企業時,不僅西方人難以接受,就連中國人自己恐怕也一時難以適應身份的換位和地位的顛倒。
這是此次國際金融危機給中國人設計的商業情境,它正在悄悄地演譯著一場中國商人“走出去”的戰略傳奇。一段振奮人心的開場白之后,一個未知的結局,值得所有人對這場中國企業“海外抄底”的故事充滿期待。
故事才剛剛開始……
形勢篇: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2008年由美國“兩房”引發的國際金融危機,不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經濟危機,也不可能是這個世界的最后一次經濟危機,但它卻是人類有文字記載以來損失最嚴重的、波及范圍最大的一次金融危機。它的發生足以讓剛剛進入國際貿易體系的中國經濟界引為警醒,足以讓所有的中國商人產生敬畏。幸運的是很多中國商人都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都知道市場經濟的薄弱點和資本主義制度的軟肋所在,但是很多西方人可能至今都未必了解《資本論》的觀點。
從1643年荷蘭的“郁金香案”到去年的美國“兩房”;從席卷半個世界的“東印度公司”到寬不足11米、長不過1/3英里的曼哈頓區華爾街;從亞當斯密“無形的手”到哈耶克、弗里德曼的“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無論從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生、發展和延革的歷史軌跡,還是從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理論形成的路徑來看,我們似乎可以看出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某種運行的軌跡,幾乎所有奉行資本主義制度國家的經濟都隨著“經濟低迷——新經濟增長點出現——投資過度——泡沫化加劇——經濟危機爆發——經濟再度低迷——新的增長點再次出現”的軌跡周而復始地運行著。每一個研究資本主義經濟規律的人都可以輕易地看到這一點,但沒有人能夠改變它。這其中既有制度本身的原因,但更多的卻是人性使然、殊途同歸的必然結果。我們無法改變規律,我們只期望能順勢而為。
從1929年美國走出經濟危機陰影的歷史事實可以看出,美國所采取的措施從來都是以“美國利益高于一切”的宗旨為原則的,包括羅斯福總統采取的美元貶值等一系列措施在內均是如此。2009年4月1日在倫敦舉行的G20會議中,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所提出的“注資”計劃和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提出的“國際貨幣應與國家主權脫離”的基調形成了金融危機之后世界經濟兩大利益團體不同的發展訴求。一方面是美國對美元地位的誓死捍衛,另一方面是人民幣爭取國際地位的不懈努力。顯然,為了各自的利益雙方都將采取相應的措施應對競爭。中國方面所采取的策略是與周邊多個國家達成貨幣互換協議、積極的人民幣國際地位提升策略以及相對于美元貶值風險規避的措施方法等。
而美國所采取的措施卻另人擔憂,首先從美聯儲自金融危機爆發起連續多次宣布的高達4.45億美元的美國國內“有毒資產”收購和允許全美商業銀行利用“垃圾資產”融資貸款等一系列金融措施中可以看出,美元貶值和美元“注水”似乎已成定局。由此引發的全球范圍內的大宗商品、能源、物資,包括石油、鐵礦、黃金等價格都有可能重回、甚至突破2007年的最高價位。由美元貶值引發的全球性通貨膨脹,以及通貨膨脹引發的全球性戰略物資價格再度高企將是2010年的經濟主題。而這一點對于資源依賴型的中國經濟以及中國實體來說無疑是致命的二度重擊。它給剛剛進入國際經濟體系的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的進一步推動設置了新的壁壘;同時也對中國實體經濟的快速發展增添了難以逾越的障礙和難題。
當轉型和創新只能成為中國企業突圍的口號,卻無法讓中國企業滿足生存、發展以及利益的現實回報預期,而中國內需市場又無法承接產能過剩的商品轉移時;當中國大部分企業還處在低水平、低附加值的產業鏈末稍從事制造加工地位,占據中國GDP30%的出口貿易市場又因金融危機突然萎縮時,中國企業所面臨的發展困局是前所未有的,產能過剩所引發的產業火拼、行業火拼乃至企業火拼只能意味著兩敗俱傷!國內“藍海”未現,國外企業“差錢”。二者權衡之下,“海外抄底”成為中國企業界熱議的話題和追逐的熱點也就順理成章了。
但是,如果我們拋開這些“海外抄底”的動機和動因,理性地站到企業經營的角度,客觀地分析內外部經濟環境和企業自身發展能力時,我們卻不得不提出這樣的一個疑問:
如今中國企業的“海外抄底”熱潮會否和十年前中國企業“國際化戰略”熱潮一樣,因急功近利、盲目樂觀,而導致功敗垂成、折戟沉沙呢?
計戰篇:所有已經發生的,都是形而下的
自2008年開始,中國企業海外并購突然之間成為了國際經濟的新聞焦點。全球最大的財經信息供應商Reuters(湯森路透集團)發布報告稱,在全球跨境商業并購同比下降35%的情況下,中國企業的海外收購總額卻上漲了40%,并購總金額累計超過200億美元,僅次于德國,世界排名第一。
另據中國國家商務部的官方統計資料;2008年中國企業海外并購金額是2002年海外并購金融的102倍!特別在2009年2月份以后,中國企業的海外并購更是風起云涌、勢不可擋。以中鋁注資力拓195億美元失敗為開局,湖南華菱鋼鐵成功收購了世界第四大鐵礦石供應商FMG公司股權,成為該集團第二大股東;鞍鋼集團入股Gindalbie礦產企業中國五礦100%收購OZ公司,中石油收購45.51%新加坡石油股份中石化72.4億美元收購Addax石油公司股權等案例。
分析上述幾起中國企業海外并購案,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這些“抄底”企業的抄底對象幾乎無一例外都把能源、礦產等作為海外并購的主要目標。很顯然,這些做法是中國當今經濟發展現狀和企業生存現況所決定的。長期以來,中國經濟的發展過度依賴于資源轉換和簡單的資源再加工,我們在企業創新能力和核心競爭力方面遠遠落后于西方。而西方資本正是瞄準了中國企業的這一致命軟肋,拚命地哄抬價格謀取暴利,石油如此、鐵礦石如此、多晶硅如此、農資鉀肥如此、木材木料如此、大豆花生亦如此。
當這些聯合資本因金融危機而出現資金鏈條斷裂或資金緊張時,缺口出現了。中國企業借機攻入國際產業鏈的上游,掌握主要物資的部分控制權,爭奪國際定價權和話語權似乎是最好不過的時機。但是,我們所做的一切卻只能解決今天的問題,很難解決明天和后天的問題。中國企業所表現出來的短視和投機心理、瘋狂和占便宜的心態遠勝于立足企業長足戰略的發展需要。如果中國企
業仍局限于這一眼前利益而忽略長遠的戰略,未做周密的未雨綢繆的整體謀劃,這一役的勝利也只能是形而下的、短暫的和局部的勝利。
中鋁力拓事件是個非常典型的代表,力拓寧愿賠償1.95億美元的補償費而最終放棄和中鋁的合作,不僅表現出力拓意欲長久壟斷對華鐵礦石控制權的野心,同時也反映出絕大部分西方資本操縱下的財團公司的“救火”心態。他們的本意根本就不是要出售公司股權和既得的利益,當時機稍有好轉,或他們的內部資金稍加緩解時,所謂的“合作”就會立即終止。兩者的博弈重回原有的態勢,才是西方企業最本質的真實需求。
如果中國企業不跳出這一怪圈,不從產業鏈低價值的制造加工環節中有效脫離的話,中國經濟的發展和企業長遠的利益必將永遠地受制于人。
廟算篇:國際產業鏈中暗藏玄機
《孫子兵法》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曹操對“廟算”的注解是“選將、量敵、度地、料卒”,古代軍事家對戰略的理解已經深刻到理論與實戰相結合的高端水平。對于身處國際競爭環境背景下的中國企業來說,把量敵、度地和料卒三大要素作為海外并購的戰略條件充分考慮,并運用到產業鏈的高度進行謀劃,是中國企業家目前最需要重視的、最迫切的戰略課題。
分析中國企業在國際產業鏈中所處的戰略地位以及產業鏈的核心環節,就可以找出中國企業海外并購的方向和戰略關鍵點。以太陽能光伏產業為例:太陽能光伏產業的主要原材料,來源于石英砂提煉出來的高純度多晶硅;多晶硅進行高技術切割后變成硅片;把硅片組裝成太陽能發電組件或成套設備;用成套設備發電產生電力;再通過供電部門的電網銷售給用戶。這一連串的過程形成了光伏太陽能的“產業鏈”,在這個鏈條里,每一個環節的推進都會產生新的價值,每一增值環節被稱之為“價值增長點”。
中國光伏太陽能企業在國際產業鏈中所處的戰略位置,如下圖-1。

通過圖表,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被稱為“推動21世紀世界經濟新增長點”的光伏太陽能產業的國際產業鏈情況,以及中國光伏企業在其中所占的地位。
中國光伏企業面臨著“兩頭在外、中間過剩”的尷尬局面。“兩頭在外”指的是中國光伏太陽能生產所依賴的主要原材料和核心組裝部件生產技術95%依賴于國外進口,如核心原材料多晶硅的定價權和控制權,多晶硅切割技術、薄膜太陽能制作技術、多晶硅印刷技術等都掌握在少數發達國家的手中。多晶硅價格從最早的40美元/公斤曾經在一年內上漲到160多美元/公斤,使得處在中間環節的中國光伏組裝企業深受其害。導致這一結果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中國沒有提煉多晶硅所需的原材料,而是因為中國沒有掌握從石英砂中提取高純度多晶硅的核心技術。
中國光伏企業產品銷售市場95%的要依賴于西方國家。當國外市場萎縮或控制之后,中國光伏企業立刻陷入了癱瘓狀態。
“中間過剩”指的是中國光伏企業主要集中在太陽能電池板的生產組裝環節,這一環節內集中了大量的投資,導致生產產能嚴重過剩。金融危機后,中國光伏太陽能企業生產設備閑置率高達50%,其產能過剩和“窩內斗”的殘酷程度可想而知。
中國光伏企業的生存現狀,代表了中國絕大多數以“加工制造”為定位的企業實體普遍存在的現實。在此情況下,與其在原材料上拼命“抄底”,不如在原材料加工技術上有所突破。而掌握了產業鏈中的核心關鍵技術和主要銷售市場就顯得尤其重要!
即使在傳統行業,這種戰略思維同樣有效。比如紡織業,中國過剩的生產能力依賴于日本和韓國先進的生產設備,依賴臺灣和日本提供的高質量的經紗、緯紗等原材料,依賴于發達國家的一流的品牌代加工訂單和強大的市場占有率。如果我們抄的是制造裝備核心技術的底,抄的是原材料先進生產工藝技術的底,抄的是國際市場占有率和渠道品牌的底,遠比抄有形資源占有比例的底要高明得多。
中國大型國有企業“海外抄底”,代表了中國國家經濟戰略的總體發展方向,它從國家能源安全、戰略資源獲取的角度出發,更多考慮了政治因素和國家利益,這一計劃需要龐大的資金支持和足夠的政治背景作為支撐。對于絕大多數中小企業來說,能源抄底既不現實,也難實現。即使中鋁和力拓合作成功,中鋁力拓簽訂的長期協議所帶來的價格優惠也很難惠及到中國普通的中小企業。
中國中小企業“海外抄底”,則應該更多考慮到企業自身因素和未來發展的戰略需求,包括企業戰略擴張能力、核心競爭能力的不足和補充,產業鏈地位提升與競爭力增強,以及產業內核心關鍵的技術獲取等。既有眼前的現實利益,又要兼顧長遠的發展目標;既要避開大型企業博弈的主戰場,又要圖謀發掘自我生存的新藍海。
謀攻篇:布滿鮮花的并購陷阱
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企業,在“吸引外資”和“借雞生蛋”時頻頻“中招”,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國企業家對國外資本的認識不足和對國際商業操作經驗的欠缺。
當“海外抄底”成為中國企業進軍國際市場“千載難逢”的機遇時,由于中國企業家對國外經濟環境的認識不足和對跨國并購管理經驗的欠缺,而再度引發國人的擔憂是不無道理的。根據國家商務部的資料顯示:2008年,我國企業海外并購的損失就高達2000億元人民幣。
在歷年來中國企業海外擴張并購的案例中,中國企業并購失敗的原因大致如下:
一、政府干預:除中鋁力拓并購案受到澳方政府的幕后干預以外,2008年中國平安收購富通集團而招致157億美元巨虧,同樣是比利時政府和荷蘭政府涉足干預的結果。在富通集團倒閉時,比荷兩國政府強行征收富通集團在荷蘭的全部很行業務,比利時政府也出面與巴黎銀行達成股權互換協議。這些協議都是由兩國政府一手包辦并強迫富通董事會簽字的。在西方國家的很多商業領域內,都有政府直接干預或財團支撐下的政府操控身影。比如金融行業、能源行業、鋼鐵行業、高科技行業、裝備制造行業等等,這些行業往往代表著某國政府和某些財團的利益,一旦并購涉及到他們的長遠利益時,政府出面干預的機率就會大大增加。
二、專業不足:四川騰中收購悍馬事件一時間甚囂塵上,出乎意料的是輿論幾乎一邊倒地不看好這宗“大買賣”。一方面悍馬3億美元出售的僅僅是“品牌使用權”而不是“品牌所有權”,即使騰中收購成功也僅僅獲得了悍馬汽車在中國年銷售69輛的品牌使用資格而已;另一方面悍馬汽車的軍工生產技術和30多個國家的銷售市場并未出售,騰中拿出3億美元到底能買來什么?這個案例提醒我們,中國企業在跨國并購中所欠缺的絕不僅僅是行業所需的專業知識,我們還欠缺諸如戰略管理知識、國際化運營知識、市場控管經驗和競爭對手分析等等,這些方面的專業和能力還都遠遠不夠。
三、當地法律和勞工保護:在國際資本對華投資中,因中國企業不了解相關法律,或不重視法律對自我的保護而招致損失的案例比比皆是。比如在達能注資“樂百氏”時所設計的法律陷阱就讓樂百氏的創始人何伯權最終被達能掃地出門;娃哈哈的官司起因也是因宗慶厚“未注意到”法律文本中的某項條款而導致的災難性重創。
除此之外,中國企業在國外并購時經常忽略一個關鍵的法律問題,即國外對當地員工的法律保護和經濟賠償等硬性規定。海爾在美國建立工廠的“綠地投資”曾經受到過美國勞工組織的抵制和反彈,聯想在國際化運作過程中也深受國外勞工組織的要挾和當地用工制度的制約;TCL在收購AT&T;時,更是被法律陷阱和勞工關系拖進了雙重深淵。由于李東生的盲目和激進,在和對方匆忙簽約后才發現,TCL并未獲得AT&T;手機的核心生產技術、銷售渠道和國際市場。他除了獲得一個合資公司的名義之外,剩下的就只有AT&T;遺留下的巨額債務和3000多名高薪但不能輕易辭退的外籍員工。為此,TCL每年都要付出數億美元用來填補這個巨大的窟窿,自己的股票也因為這個并購案的失敗而變成了“ST”。
另外,中國企業的海外并購還需要考慮并購后退出機制的設置、文化傳統的沖突、觀念價值的融合,以及國際化運營管理等諸多問題。就像成思危老先生指出的那樣,海外并購絕不能抱著“占便宜”的心態,它的前提條件是知己知彼,“必須徹底了解對方的情況,特別是了解所在國家的法律、傳統等才能夠成功。在并購以后,還要能夠做到買得進,管得住,退得出”。
否則,這一場轟轟烈烈的中國企業海外抄底熱,很有可能會演變成寫在MBA教科書上的失敗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