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對于邊疆、民族、宗教這類敏感問題的研究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回避,一種是知難而進。長期以來在“左”的路線下,人為設限,許多專家的正常研究受到干擾,結果是我們的決策缺乏科學依據,從根本上于國家建設不利。
在新疆的采訪中,提起馬大正,政學兩界幾乎無人不知。年逾七旬的馬大正是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副主任,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主任,他說他一輩子學術生涯最大的夢想是構建中國邊疆學。
但在新疆,他的知名度更多是源于其編著的那本《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新疆穩定問題的觀察與思考)》,該書披露了大量“敏感”的新疆治理現狀。也因為一直擔任中國社科院新疆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馬大正經常被看成是今日新疆主政者的學術智囊,在新疆反分裂斗爭以及民族政策上提出了大量現實感極強的治理之策。
對此,馬大正說,邊疆學本身的最大職能就是“文化積累和資政育民”,不能把研究者的學術見解錯當成某種政見而給以過度的重視或過分的責怪,但他也承認,古往今來的邊疆研究,都很難做到純學術,沒有政府的支持,很難進行。
7月底,記者在北京訪問了馬大正先生。
構筑中國邊疆學
《南風窗》:這么多年來,您一直在倡導建立中國的邊疆學,可事實上,歷史學、民族學、人類學、國際關系學等等學科都在不同的層面研究中國的邊疆,為什么還要建立邊疆學呢?
馬大正:數十年來,學術界將中國邊疆史地研究的一些基本內容分別納入斷代史、地方史、民族史、中外關系史、歷史地理學等研究領域,極大地影響了這一邊緣學科的健康發展。以中國古代邊疆政策研究為例,長期以來學者們孜孜以求,研究古代封建王朝的民族統治政策,清王朝的喇嘛教政策,而極少從治理邊疆的高度與廣度來研究古代中國的邊疆政策,究其原因,主要是沒有將邊疆治理作為研究客體來考察、研究。
我之所以認為中國邊疆可以作為一個獨立完整的客體供人們研究,首先取決于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及其邊疆的發展歷程問題,盡管內涵豐富、復雜,但仍是有其基本線索的。通過研究中國邊疆的歷史和現實發展規律,可以全面揭示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發展的規律和探求維護國家統一、邊疆穩定、民族團結的治國安邦之策,同時又要為廣大人民群眾所認知。
《南風窗》:這個學科有什么現實意義?
馬大正:1978年以來,我國的基本國策實現了由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轉移,中國邊疆省區的戰略地位實現了由“反帝、反修”的國防前線到國防前線和對外開放前沿統一體的戰略轉變,社會經濟發展滯后的邊疆地區與國家在發展方向和經濟利益上有了更多交匯點。
加之邊疆地區的特殊戰略地位,要尋求穩定邊疆、發展邊疆的良策,就必須了解中國邊疆的歷史和現狀,中國邊疆地區曾經發生過什么?正在發生著什么?它的發展前景又是什么?這些都是需要研究者給出答案的現實問題。
古人的邊疆觀
《南風窗》:翻閱史書,在中國古代史部分,邊疆的問題似乎都是華夷之爭的問題,幾千年的華夷之爭到底對中國邊疆史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馬大正:華夷觀是一種在古代中國具有深遠影響的政治思想,也是古代中國傳統邊疆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上常見一種相互對立的觀點,即或認為中國對夷狄不能治,也不該治;或認為中國對夷狄能治,也該治。但不管怎樣,幾千年來,華夷之間總要發生各種聯系,有關邊疆人的問題,其核心就是所謂四夷問題,這在中國古代可以說是由來已久的認識。《漢書》中就有“安邊境,制四夷,國家大業不可廢也”的說法。
但是,有兩點必須明確,第一,華夷問題不是簡單的民族問題,作為中國古代邊疆問題的重要組成部分,華夷問題核心是政治問題、文化問題。例如,唐肅宗曾認為安祿山是“夷羯賤類”,但他的認識不是簡單地從民族血統高低貴賤出發,而是他認為安祿山“粗立邊功,遂肆兇殘,變起倉卒,而毒流四海,荼毒萬靈”。他接下去表彰功臣的話“兼回紇葉護、云南子弟、諸番人馬,力戰平兇”就更說明問題了,同為少數民族的回紇兵,雖在平定安史之亂的過程中也干過不少殺掠之事,但是對唐朝統治者立有大功。還是受到了贊揚,唐肅宗這樣的認識在古代中國很有代表性。
第二,華夷問題不是簡單的邊界問題,由華夷分地而居產生的民族區域界線無疑也是一種邊線,但是不論在現實中,還是在人們的意識中,這種現象均不是簡單的邊界問題,特別不能與現代的邊界(國界)相混淆。因為首先,華夷是分層次的,關系疏密不同,例如,西漢初年,南粵屬于蠻夷,而長沙則是半蠻夷。其次,華夷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他們之間并沒有一條不可逾越的不變的界線。
《南風窗》:歷史上的這些華夷之辯有什么積極的現實意義嗎?
馬大正:傳統的華夷之防觀念中主張保衛的是中華文化傳統,而不是簡單地維護漢人建立的國家政權。顧炎武曾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辯?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在這里,首先要受到保護的是作為文明化身的中華文化傳統,是中華民族最多數人的基本利益。這也是中國古代人民對反對少數民族侵擾中原地區斗爭意義的最進步的說明。
《南風窗》:近代以來,中國邊疆危機加深,自清末以來,中央政權貧弱不堪,戰亂頻仍,周邊則是列強環伺,此種歷史背景下,中國還能夠保障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格局的基本架構留存,為今天的國家保留了遼闊的疆域,已經殊為不易,您怎么評價近代以來的中國邊疆治理?
馬大正:古代中國疆域之邊有“內邊”、“外邊”之分。統一時期的邊疆治理,通常是指中央政權對控制薄弱的少數民族地區所采取的防范和治理措施;分裂時期的邊疆治理,通常是指在政權與政權之間的對峙地區和對邊遠少數民族地區采取的防范措施。
古代中國歷史疆域內的大小政權的“邊”,可視之為“內邊”。明代以后,情況發生了變化,明代的倭患持續了近200年,隨著西方殖民主義的東來,17世紀以降荷蘭侵占臺灣,俄羅斯侵入黑龍江流域。1840年鴉片戰爭后,我國新疆、西藏、云南、廣西等一些邊疆省區和沿海地區外患日益突出,出現了邊疆全面危機的嚴重局面。
殖民主義入侵,可稱之為“外邊”之患。應該說,明代以降,特別是近代以來,在中國內邊防務依然存在的同時,現代意義的邊防即外邊防務問題日益凸顯。可是清朝統治者面對邊疆防務這種變化的形勢,仍沉迷于治理“內邊”的傳統邊疆政策而不思防備外患之策,致使清朝前期邊疆政策的成功與輝煌很快成了明日黃花,清后期邊疆政策的全面破產,是清朝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一個重要因素。
新疆治理
《南風窗》:最近10多年來,您對新疆的
治理之策做了大量的實證研究,在邊疆學的視野中,新疆處于一個怎樣的地位?
馬大正:對新疆的治理最典型的是清朝。清朝的新疆戰略一直伴隨著激烈的爭論,最重要的有兩個爭論:一是“海防”與“塞防”之爭,是建省之爭。
光緒年間,新疆建省是新疆近代史上一件大事,是清政府鞏固其在新疆統治的一個重要舉措。左宗棠是新疆建省的實踐者,雖然維護西北邊防的安全是左宗棠主張新疆建省的根本出發點,他在新疆的一切部署,從政治、經濟到邊事,都是為這個根本目的服務的,但,是清朝的新疆建省和移民實邊大大密切了新疆與內地的聯系,加速了西北邊陲的開發。
清朝后期新疆政策的失敗,原因在于隨著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形成,中國的經濟成分和社會結構也發生了明顯變化,地方行政機構不斷出現嚴重失靈和失控狀態,在邊疆地區尤為嚴重。
《南風窗》:清王朝的新疆戰略,對我們今天的新疆治理有什么值得借鑒的經驗和吸取的教訓嗎?
馬大正:在我看來,有這么幾點,一,清朝在新疆把宗教和政治分得很清,這個非常重要,整個清朝一代治理過程中,新疆很大的一個隱患是和卓勢力,一直是新疆動亂的不安定因素,清朝花了幾百年,基本消滅了和卓勢力。我們現在其實也和清朝一樣,堅持政教分離。
二是“因俗而治”,基本上是用當地本民族的精英來管理本民族,根據當地的民族實際來治理,只要對中央政權忠心即可。《南風窗》:本民族精英掌握中央政府下發的種種資源和補助,這在我們今天的民族政策中也是如此,但似乎出現了不少問題,這個算得上是教訓嗎?
馬大正:那是因為我們今天的分配機制出現了問題,清朝的治理過程表明,這樣的方式是卓有成效的。清朝治疆最大的教訓是,為了便于自身的統治,他要保持這個地方的落后,讓你不發展,只能維持日子過下去的狀態,其整個統治過程很明顯的思路就是重穩定、輕發展,他害怕你發展強大了,起來反叛。所以整個清朝新疆的發展是很緩慢的。但今天顯然不能再采取這樣的思路。
《南風窗》:新疆的現狀研究是個現實感很強、甚至是很“敏感”的問題。您是如何處理研究者與決策者關系的?
馬大正:專家的研究是解決“應該怎么做”的問題,而政府的決策則是解決“怎樣去做”的問題。有時決策部門同意專家的意見,但不能馬上實施,因為決策者一方面要以科學為依據,另一方面還要分析現實力量的對比以及各種復雜情況。
在研究者與決策者的關系中,決策者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決策部門需要有更多的政治家氣度與遠識,應該支持學術界百家爭鳴,為研究者進行實事求是的研究提供更有利的條件和保證,只有聽取各種不同意見,領導者才能“擇其善者而從之”,采納使決策科學化、民主化,避免決策的失誤或短視。
研究者應發揚中國邊疆研究的愛國主義和求實精神的優良傳統,以自己的高水準研究成果為國家的正確決策提供扎實、可靠的依據。對于邊疆、民族、宗教這類敏感問題的研究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回避,一種是知難而進。長期以采在“左”的路線下,人為設限,許多專家的正常研究受到干擾。結果是我們的決策缺乏科學依據,從根本上于國家建設不利。
學者研究的學術行為和領導決策的政治行為應有一個互補的界限。專家的研究要進入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的過程之中,領導者要尊重學者的意見。學者討論敏感問題要在一定范圍內進行,即所謂研究無禁區,宣傳有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