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倒樓事件的警示

顧訓中

如果相關部門真能以此次倒樓事件為契機，徹查市郊土地價值飛漲后的官商利益鏈問題，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28日下午，在位于市中心人民大道200號的市府大樓里，上海市政府召開了例行新聞發布會，公布關于發生于一個月前倒樓事件的處置意見。上海市府事故調查組組長，市安全監管局局長謝黎明在會上通報。

此次事故被定性為一起“社會影響惡劣，性質非常嚴重”的重大責任事故；事故直接原因和間接原因有七個；對相關4家責任單位分別給予經濟處罰，總計150萬；對相關責任人追究責任，其中6人被刑事拘留，7人被取保候審；追究相關政府官員的責任，其中最高官員為閔行區副區長連正華，被給予行政警告處分。

新聞發布會上還公布，梅都房地產多名股東在鎮屬事業單位任職情況屬實，相關人員必須與單位脫鉤；梅隴鎮征地服務所予以撤銷建制，并將對其進行審計和資產清理；闕敬德不是國家機關公務員，鎮長助理身份屬于違規任命；對調查中發現的闕敬德涉嫌違法違紀線索將立案調查；對事故涉及的其它問題和相關線索，有關部門將繼續調查核實并及時向公眾公布。

至此，官方關于此次事故的性質、原因以及相關責任人的處置結果都已公布，上海市政府承諾的“給人民群眾一個明確交代”，在短短一個月內終于有了結果。事故處理似乎應該劃上句號了。

然而，8月5日，當5輛推土機開進蓮花河畔景苑的施工現場，正式清理備受矚目的7號樓(倒覆樓盤)時，數位身著上書“還我家園，蓮花河畔景苑——我倒!”字樣統一服裝的7號樓購房者，聞訊趕到現場阻止，欲保護7號樓的“尸體”——“在賠償問題尚未理清的前提下，作為標的物的7號樓怎么可以被處理掉呢?”“沒有了證據，讓我們怎么維權?”……

疑云難消，了猶未了

盡管上海市政府在最快時間里就事故的性質、原因、責任及處理等諸多事宜都有所交代，然而，積壓在人們心頭的疑云并未完全消除，甚至還有新的疑問油然而生。

疑問之一：事故原因真的已經明確無誤?

此次公布的事故直接原因只是重申了此前7月3日上海市政府公布的倒樓事故調查結果，即倒樓原因仍是“大樓兩側壓力差使土體產生水平移位”。不同的只是增加了六個“間接原因”，均是相關施工各方的主觀作為。問題是，在上述官方調查結果出來后的大半個月中，已有許多人士多方予以質疑，主要集中在三點：一是有專業人士疑惑，堆土最高10米、加上基坑開挖4米多，14米左右的土壓差很難達到官方分析的3000噸側向力；二是事故原因過于簡單，希望能公布勘測報告內容，特別是相關具體數據；三是兩次原因公布均是在肯定設計和施工質量的前提之下，而輿論和業主普遍對施工質量有所疑問。當然，政府方面聘請的確是專家、甚至還請出了一位院士，提出的倒樓原因也不無道理。問題在于'明明知道各方對此仍有懷疑，為何不在此次以市府名義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予以積極回應?

疑問之二：“鎮長助理”真是私下任命?

網民詬病最多的是梅都公司第二大股東、董事闕敬德身兼多職，諸如梅隴鎮資產公司總經理、梅隴鎮征地服務所所長、滬杭磁懸浮工程動拆遷工作的閔行指揮部梅隴鎮辦公室工作組組長、梅隴鎮征地服務所占大股份的上海迅豪置業有限公司黨總支書記兼董事長……這一系列頭銜有著一個共同背景，那就是與官方關系密切。此次新聞發布會上被拋出的一個堪稱“重磅炸彈”的消息是：闕敬德的“鎮長助理”一職是該鎮黨委書記蔡建忠“越權、違規提名后任命的，也未上報區委組織部”，因而并非公務員。或許在官方看來，這是撇清這一事故官方背景的最有力證據。然而，這一宣布反而引起人們更多疑慮。單從已經公開的新聞內容，人們看不出這個蔡書記究竟是如何“越權、違規提名后任命的”。

僅憑常識判斷，一個鎮黨委書記提名一個鎮長助理，似乎很難說得上是什么“越權、違規”。因為，按照官場潛規則，“一把手”即使是提名其副手如副書記、鎮長，也都是常有的事，不會算作“越權、違規”，更何況只是一個鎮長助理!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所謂“也未上報區委組織部”。或許“也未上報”確是事實，但并不意味著區委組織部真的不知情。因為，按照現有體制，該鎮黨委是閔行區委組織部的直接下屬單位，并非隔了幾層。連網民都能輕而易舉從網上公開信息中查到這位“鎮長助理”，區委組織部竟然會被那個鎮黨委書記蒙騙至今，不到出事還不知道這個直接下屬官員做了如此“越權、違規”之大事，這能讓人相信嗎?

疑問之三：那么多“違規”、“違法”之事為何事先沒有一點察覺和糾正?

在此次公布的處置結果中開列的六大“間接原因”，涉及發包方、總包方、施工方、監理方、管理方的種種違規、違法行為。可以說，這一事故是“多方配合、共同導演”的一出悲劇，缺少了任何一方，或者說，只要其中的任何一方認真履行規則，事故便不會發生。然而，在指出這些事實并做出相應處罰之后，人們看到的只有照例的“整改措施”，而這些“措施”往往只是就事論事的對已有規則的重申，看不到為何這些既定規則往往不被重視、甚至不予執行、卻都能堂而皇之過關的必要解釋和說明。

不知相關方面是否了解，其實民眾不只是關注這一事故的調查和處置結果，更關注的是自己居住的樓房是否也存在同樣的隱患，是否也要等到發生重大事故了才會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這一事故造成的人們對上海現有房屋質量、對上海官方監察系統信任度的急劇下降，或許是更為沉重的話題。官方不予回應，或者刻意回避，只會增加人們更多疑慮。

疑問之四：“從重從快”是否處置突發事件的良方?

此次上海倒樓事故的處置不可謂不快。從發生事故之后僅僅半個月便由專家出面公布事故調查原因；僅僅一個月，便出臺了市府對整個事故的調查結果和處置意見。上海媒體在事發之后，曾專門發表了一組對政府關于這一事故處置的“專家點評”，其中第一條即是“處置要快：抓‘黃金24小時”。點評稱：“突發事件的處置有‘黃金24小時之說，政府處置得越快損失就越小，群眾的安全就越有保障。在此次事件的處置過程中，上海市和閔行區兩級黨委政府的應急處理是比較到位的。”

這位專家或許忘了一點：所謂“突發事件”多種多樣，并非一概適用“黃金24小時”。以此次倒樓事故處置而言，搶險救災、承擔責任、安撫民眾等等事宜，確實需要及時、到位；但要真正查出緣由、判明責任，因為涉及官、商、民諸多利益，涉及水文地質、復雜技術，也涉及業界體制沉疴重癥，是急不得、也快不了的。假如拋開程序、省略步驟，為快而快，結果就會如此次事故處置這樣，不僅沒能真正解疑，還會使人生出更多疑惑。僅以如此高速完成對涉及官員的處置為例，是否符合官員任免、處分制度規定的

必要程序，就值得質疑和追究。

市郊土地價值飛漲

在人們諸多存疑中，最大的疑問仍在于房地產市場盤根錯節的官商利益鏈。然而，直到7月28日新聞發布會，上海市府對這一深層原因仍然未予積極回應，反而拋出了“梅都房地產公司18名股東都不是公務員”的材料，以示沒有官商勾結的前提。其實，這在旁觀者看來是再清楚不過的問題，不容置疑。因為，退一萬步講，即使真如新聞發布會所說，這些股東沒有一個是公務員，也難以抹去梅都房地產股東們與官方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這起被建筑專家稱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重大事故背后，并非只是某些人的“無知無畏”，在“大樓兩側壓力差使土體產生水平移位”這一充滿技術含量的語言背后，也還有著其他非技術因素的更為深層的原因。問題在于，是什么因素讓這樣的“無知且無畏者”能接下如此重大的工程?同樣，相關的監督部門、監督條文不能說沒有，又是什么因素使得這些規定、制度、部門在金錢面前統統失效?

考察上海倒樓事件，或許需要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之下才能看得更清。

進入21世紀以來，上海房地產以“大躍進”速度高速發展，地價隨著樓價的飆升而瘋漲。其中一個重大變化，即是上海外環線周邊城鄉結合部的土地大幅升值。其原因有三：一是市中心區域存量土地幾乎消化殆盡，人們的眼光不得不轉向外圍；其二，政府為了平抑地價，也為了轉移中心區域的居民，主動增大外環線周邊地塊的普通商品房土地供應量；其三，恰在同時政府大力推行土地公開招投標政策，加大了土地競爭的激烈程度。

當然，在其背后，是上海經濟發展同時日益增長的房地產市場剛性需求之手的推動。可以為此現象作一佐證的是，今年7月23日剛剛誕生了上海新的“地王”，已將樓面地價抬高到了14499元，平方米，溢價逾200％。這一新“地王”并非產生在市中心區域，而是在郊區青浦區的趙巷鎮，一個比閔行區梅隴鎮離市中心還遠的地方。

上海城鄉結合部土地的這種升值，或者用老百姓的話說，土地大大地值錢了的狀況，好比天上掉下了大大的餡餅，讓那些“先知先覺”者、“近水樓臺”者無不心動。上海沒有諸如石油、煤炭之類的自然資源，土地便成了許多人掘金的“富礦”，紛紛介入地產市場，其中首當其沖者便是那些國有土地直接掌握者——鄉鎮一級干部。如果說，上海郊區那些為鄉鎮干部們掌控的鄉鎮企業在上世紀80年代紛紛與市區大廠名廠聯營，從生產各種輕工業產品中獲利，90年代紛紛“下海”轉制變為私企，“化公為私”，再沾點國家優惠政策，那么進入新世紀后，便出現了一波改制為房地產公司的熱浪，至今余波未平。許多鄉鎮官員或者搖身一變成為房產老板，或者假手他人，通過代理人操控房產經營。一時間，那些沒有資質、沒有資本、沒有資歷的“三無”房地產公司充斥近郊房地產市場。他們以各種便利條件先行征地，然后自行開發。倒樓事件的主角——梅都房地產即是典型一例。

梅都房地產是由梅隴鎮政府下屬三產企業迅豪置業實際投資設立的子公司。股東成員雖然龐雜，卻都有著或明或暗的政府背景。據有關媒體披露，截至2006年，上海市各類房地產開發企業共有2437家，其中一級資質企業38家、二級資質企業244家、三級資質企業300家，其余尚無資質的企業1855家。梅都房地產正屬于其中無資質企業中的一家。而且，僅就“蓮花河畔景苑”這一項目，其自有資金還不到項目投資額的10％，遠低于國家規定的35％。然而，就是這樣一家“三無企業”，接下了這樣一個總面積6萬多平方米、總投資額1.88億元、銷售額至少在7億多元的“蓮花河畔景苑”項目。已有熱心人士計算過了：梅都中標時的總價僅為4600萬元，以目前售價每平方米1.5萬左右，銷售額至少以7億多元計算，其中的暴利連三年級小學生也算得出了!

對鄉鎮干部的軟性約束

在市郊土地價值飛漲的同時，相關規章制度對鄉鎮干部的制約或許是最為軟性的。在中國目前的政體中，鎮一級機構是政府系統中最基層的組織，所謂“天高皇帝遠”是也。因此，梅隴鎮竟然會出現“為了工作需要”而由鎮黨委書記私下任命一個“鎮長助理”，也可以“為了工作需要”而設立一個政府系列中沒有的“征地服務所”。這既為鄉鎮官員們的胡作非為敞開了口子，也為他們的中箭落馬提供了可能。

近年來，在上海近郊房地產開發中中箭倒下的，閔行梅隴的官商們遠不是第一家。僅以今年年初兩起震動上海的案件為例。1月份，上海新長征(集團)有限公司原黨委書記、董事長王妙興利用職務便利貪污9700余萬元、受賄600余萬元一案公開開庭審理。王自1990年代以來先后擔任普陀區長征鎮鎮長、黨委書記。檢察機關查明，在其任職期間，他在土地轉讓、項目開發、公司改制、股權轉讓等過程中大肆斂財，致使國家、集體財產大量流失。其中，僅與土地轉讓、開發相關的事由即有數起，涉及金額2400多萬。

3月份，由浦東“農民房產富豪”周小弟買兇殺人案牽出的浦東中祥集團有限公司原總裁秦金龍因涉嫌侵吞國有資產人民幣1.61億余元一案公開審理。同時受審的還有中祥公司原財務總監丁蓓莉、原黨委書記張勇。僅有中專文化的秦金龍原系上海縣政府房地管理部門的干部，在上海縣和閔行區合并后，秦出任上海縣房地產總公司總經理，因手握大量土地資源而受到開發商“熱捧”，據稱在上海地產界擁有雄厚根基和相當話語權。2001年4月，上海縣房地產總公司從國有企業改制為私營的上海中祥(集團)有限公司，秦任法定代表人、總裁。在改制過程中，他將原公司名下多個地塊未列入轉制資產而私自侵吞，其中的浦東三林懿德地塊以每畝25萬元低價轉讓給周小弟。僅此筆交易即侵吞國有資產5439萬余元。此案以貪污金額過億而震動滬上。

這兩個案例有著幾個共同的關鍵詞：城鄉結合部、土地經營、基層官員、貪污受賄。

這兩名先官后商、亦官亦商的典型人物，以及梅隴鎮倒樓事件中的那些“闕敬德”們，不但具有利用權力攫取利益的極大沖動，而且都自以為聰明地找到了規避規則的辦法，讓百姓深感可怕!

正如時事評論員曹景行點評倒樓事件時所說：“最嚴重的腐敗是把權力變成了資本。”梅都公司也好、新長征集團也好、中祥集團也好，僅僅只是種種原因而被放到陽光之下的個案而已，上海灘究竟有多少個“梅都”?多少個“新長征”?多少個“中祥”?上海之“海”究竟有多深?人們以此三案或許僅能窺見一斑。如果相關部門真能以此次倒樓事件為契機，徹查這一上海乃至全國房地產界帶有普遍性的官商利益鏈問題，那么，百姓真的要額手稱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