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少文
從1988年至今。20次國際鐵礦石談判中只有6次價格下跌。對經濟利益的爭奪并不局限在談判場內,更應注重的是場外的體制建設:不論是商品期貨交易所,還是行業競爭機制的規范。
每年的鐵礦石談判都像在打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力拓、必和必拓以及淡水河谷這三大鐵礦石供應商,有著自己的生存和競爭“哲學”。
7月5日,上海國家安全局以涉嫌“刺探竊取中國國家機密,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和利益造成重大損害”的罪名逮捕了澳大利亞第二大鐵礦石生產企業力拓公司在中國的4名員工。消息一出,中澳兩國輿論一片嘩然。
澳大利亞政府及在野黨、中國外交部紛紛打起了口水戰,政治力量的介入使得事件迅速升級,使得原本屬于“商業利益沖突”的鐵礦石貿易罩滿陰影。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力拓間諜門”的爆出,可以說是多年來鐵礦石談判沖突的一個極端。近10年間,中澳兩國鐵礦石生產商、貿易商之間的矛盾積累,終于來了一次集中爆發。
是陰謀論還是杯弓蛇影“國家安全”與“國家利益”概念的卷入,使得這場利益爭奪戰更顯復雜。
是國家競爭還是商業競爭?
2000年之后,中國鋼鐵行業進人了輝煌的發展階段,鋼鐵產能連年劇增,對鋼鐵生產原料鐵礦石的需求也高速增長,2008年,中國鐵礦石需求量占據了全球的50%,自2003年起成為全球最大的鐵礦石需求國。
但隨著中國鐵礦石需求量的增大,鐵礦石價格如同中國商務部一位副部長所說的:“中國人要買什么什么就貴,要賣什么什么就會便宜”,鐵礦石價格連年水漲船高。在中國2003年加入國際鐵礦石談判之后,2004年至2008年,中國鋼企簽訂的鐵礦石長期協議價歷年漲幅分別為18.6%、71.5%、19%、9.5%和79.88%。
作為新的“需求霸主”,中國企業面臨的卻是“舊世界”的貿易機制。
在過去長期形成的鐵礦石價格談判機制中,遵循的是被后起者中國看作是“霸權”的談判秩序:曾是鐵礦石進口第一大國的日本掌握著亞洲鐵礦石的首發價權力——鐵礦石生產商和以新日鐵公司為代表的日本鋼鐵企業直接談判長期協議合同的年度價格,首發價一旦談定,中、韓等國的鋼鐵生產企業都要接受這個基準價格。
這對于自2003年便已甩開日本成為全球第一大鐵礦石進口國的中國來說,自然感覺不爽。爭奪“首發價”——中國鋼鐵企業發起了對舊貿易秩序的沖擊。
但對牢固的“舊秩序”以及利益體的沖擊不如人意。在2003年至2008年間,作為中國鋼鐵企業的談判代表,央企寶鋼僅僅在2007年拿下過一次“首發價”的權力。
“舊秩序”之所以牢固,一來是因為全球最高品位的鐵礦石集中在三大礦山企業身上:巴西的淡水河谷、澳大利亞的必和必拓和力拓。原因之二則在于,日本企業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經進行全球鐵礦石資源的布局,在澳大利亞和巴西,都有日本企業的影子,它們或投資、或參股當地的礦山,商社以及鋼鐵企業之間,又互相參股。
這使得日本企業不但擁有豐富的貿易經驗,而且,有著相對緊密和牢固的共同利益。在價格談判中,它們更容易以一個聲音對外,進行利益的平衡。
時至今日,鐵礦石談判仍然遵循這樣的格局:談判時間為每年的11月至次年的4月,依據的是日本企業的財年。
鐵礦石價格的連年飆漲,意味著中國企業每年的生產成本要增加。根據相關行業統計。2003年至2008年間,中國鋼企僅因鐵礦石價格上漲就多支出約7000億多元,相當于同期中國鋼鐵企業利潤總和的兩倍多。
對于日本企業而言,不但由于在礦山中的利益可以彌補成本的利潤,而且由于其產業結構調整已經完成,5家企業占據國內鐵礦石需求的60%以上,鋼材產品相對高端,毛利高,這也有利于其消化漲價帶來的成本。
反觀中國,不但資源布局起步晚了幾十年,而且產業結構遠遠沒有調整完成。這使得對于“首發價”的話語權缺乏堅實的力量支撐。在連年的失利之后,終于意識到沒有資源上的主導權,就談不E首發價權。
需求是巨大的。供應是壟斷的,中國鐵礦資源品位低、沒有海外礦產的儲備,中國企業是一盤散沙等等,使得“每年的談判價格一旦沒有達到自己的目標,就充滿了挫敗感”。我的鋼鐵網副總經理賈良群對本刊記者說。
處在高速增長中的中國鋼鐵企業參與國際貿易談判,像是在打群架,不但不敵外界的合力,而且“內鬼”不斷,利益機制失衡?!皟裙頋h奸”叢生的時代?
堡壘最易于從內部攻破。所謂松散聯盟,大多不過是利益集合,當利益發生沖突時,聯盟也易于解體。
“利益協調機制的缺失,是這些年中國鐵礦石談判屢屢失利的一個最主要原因。”賈良群說。
“以前的國有企業都有進出口權,都能簽長期協議價,但后來主管部門嫌過于分散,不利談判,就收回了一部分”河北鋼鐵集團副總梁鋒告訴記者。2005年3月,商務部加強了對“鐵礦石進口資質”的管理,鐵礦石進口企業數目由原來的523家削減到目前的112家。其中鋼鐵生產企業70家,鐵礦石貿易商42家,多為大中型的國有企業。
中國鋼鐵工業協會和五礦進出口商會作為半官方的行業管理機構,協同中國最大的鋼鐵企業寶鋼集團,開始將強硬的態度傳遞給鐵礦石供應方。
但意在提高談判權的貿易商縮編,非但沒有強化“一致對外”,導致的卻是“特權的尋租”。當中國的鋼鐵企業從國有企業一統天下到民營企業分食之時,這樣的尋租空間變得更大。
長協礦的權力掌握在國有大鋼鐵企業和貿易商的手中,民營的中小企業拉動了中國鋼鐵的快速增長,但卻無權分享價格談判帶來的好處。這或許不是關鍵問題之所在,單兵分散的貿易權,并不利于形成合力,也勢必加大中小企業的成本。關鍵問題在于大型鋼鐵企業和貿易商在獲得貿易權的同時利用長協礦與現貨礦的價格差進行利益尋租——倒買倒賣鐵礦石。
“每年的鐵礦石談判前,因為對價格上漲的預判,大型鋼廠和貿易商都會大量囤貨,價格一談下來,出手就可以賺了。”萊鋼國際貿易的一位人士對記者說。
2008年6月間,鐵礦石壓港的現象嚴重,存量達到7922萬噸,今年1—6月份中國合計進口鐵礦石高達29718萬噸。出現了鋼鐵利潤下滑,但鐵礦石進口量卻劇增的怪象。
倒買倒賣的利潤空間巨大,到了沒有進口資質的鋼鐵企業手中,長協礦的價格甚至翻了50%~100%。這導致的一個結果是,“在談判桌上,具有進口資質的國有大型企業為了自己能夠爭取到更多的長協合同,可以犧牲或者出賣其他企業的利益?!辟Z良群說。
在“力拓間諜門”中,有媒體報道。力拓中國員工胡士泰等人甚至掌握了中國鋼鐵企業的訂貨計劃、噸鋼成本、生產計劃等屬于行業和企業秘密的數據。而且,有數家大型鋼企的貿易人士牽涉其中,首鋼國際貿易公司的負責人譚以新的被捕,或因于此。
事實上,關于“內鬼”的說法早在2006年就已存在,在談判價格僵持不下之時,就有兩家大型貿易商私下與鐵礦石供應方簽下合同。
利益協調機制的失衡就表現在:參與談判的大型企業更多是為自己企業的利益考慮,貿易商同樣如此。按照2005年之后中鋼協和五礦進出口商會參照日本制定的行業規定,具有進口資質的企業向沒有資質企業出售長協礦收取3%~5%的代理費。但在實際的實行中,代理費名存實亡,其倒賣的利潤遠高于自己在鐵礦石漲價中造成的成本影響。
在2008年之前,參與首發價談判的企業主要以寶鋼為首,但據國內鋼廠人士反映,在談判的過程中,寶鋼“只關注自己的利益,不管其他鋼廠的死活”。而在過往寶鋼為首的談判結果來看,沒有一年是如意的,僅僅在2007年爭得了一次首發價。
2008年起,中鋼協介入鐵礦石談判,這被認為是“國家意志”的一種體現。為了協調以往過于分散的利益,中鋼協的人士不但參與談判,而且在場外開展了一系列的整合利益的行動:打擊囤礦,規范進口秩序,甚至于動用本不屬于自己的權力——談判期間要求生產企業減產、限進口量、不得擅自提價。
然而,針對中鋼協的聲音依然存在,中國有1200家大大小小鋼鐵企業,但是進入中鋼協核心的會員單位只有72家,總共的會員也只有216個。且幾乎全是國有企業。排斥了大量的中小民營鋼鐵企業。而且,代理費制度的執行形同虛設,中小鋼企仍然要付出高昂的買礦成本。如此一來,如何談判,似乎變得與他們無關,雖然寶鋼和中鋼協聲稱他們代表了中國鋼鐵行業的利益。
“每次談判前都把口號先喊出來,但談判結果一出來,不符合口號,結果權威性就大打折扣?!碧m格鋼鐵網分析師孫明對記者說。
2009年6月,38家中小鋼鐵企業“倒戈”,他們拋開中鋼協,尋求與巴西淡水河谷公司簽定長協礦合同。同月,山東日照成立鋼鐵現貨交易中心,擬推出日照現貨價格指數。這無疑都使正在談判關口的中鋼協極為尷尬。價格未定,后院已屢屢起火。
“其實也沒有倒戈不倒戈之說,中小企業為了自己的利益,這本身很正常。在中國本土的企業都叫中國企業,不能是國有企業才算中國企業?!辟Z良群認為。
利益的協調機制如不能發揮作用,大型鋼企和中鋼協如不能從大局著想,比如將代理制作為一項嚴格的產業政策來執行,互相“出賣”的利益分割情況就會一直存在,個別或部分利益團體的行為最終損害了行業的整體利益。
陰影籠罩下的談判路向何方?
“我并不認為幅度沒有達到我們的設想就意味著談判失敗,談判談判,就是互作讓步,不是你死我活。”賈良群說。他認為力拓的間諜門事件,應該引起我們對于企業秘密、經濟利益和行業諸多問題的重視,但不必以民族化的情緒去衡量一個商業談判的得失。
在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同樣經歷過鐵礦石、石油等高價原料帶來的成本問題,在現時中國的稀土、大豆、銅、電解鋁等大宗商品的價格制定過程,也正在經歷著這樣的歷程。但對經濟利益的爭奪并不在一個談判場內,更應注重的是場外的體制與機制的建設,不管是商品期貨交易所,還是行業競爭機制的規范建設。
“產業的發展有不同的階段,中國鋼鐵行業畢竟處于一個高速發展期,而且模式跟日本韓國企業也不盡相同,產業集中度往往被用于解釋一切問題,但這并不是包治百病的東西,產業集中度如果提高到日本那樣,那也意味著產業的輝煌時期過去了?!辟Z說。
在中鋼協與國際礦業巨頭的價格談判正處于僵持階段的時候,中小鋼鐵企業通過現貨市場大量購買鐵礦石,或者與礦商簽訂長協價,加緊開工生產,搶占市場。但這一意在爭取自己利益的行為在中鋼協看來,是在“破壞談判”、“破壞國家利益和行業利益”。
而事實上,并非要在國有企業和以國有企業為主的行業協會才能組建一個統一的、高效的談判團隊,如溫州鞋協這樣的民間協會,以民營企業為主的利益共同體,往往更高效、更團結。說到底,商業利益對于所有權實位者來說,是切身的利益,而對于所有權缺位者來說,往往更多的時候是個人利益。
日本以五大鋼企為壟斷,韓國以浦項鋼鐵一統天下的格局常常被提起,產業的集中度固然是發展的必然趨勢,但非市場力量所導致的兼并重組也有可能為企業經營埋下惡果,它有可能挾持國民利益。在參與國際定價權的游戲中,國有企業的損失慘重不能不警醒,多家國有企業的套期保值巨額虧損就是一個例證。
中國企業在時隔多年后,才逐步向日本企業學習,走出去投資礦山,溢價收購國外的資源,組建“國家談判隊”。在這其中,由于在資源型行業中,國有企業的比例過大,往往體現為“國家意志”,這給中國企業走出去的時候帶來了諸多麻煩。
在中鋁并購力拓案件中,澳大利亞反對黨和民族主義者認為,“中國國有公司代表的是中國政府,其背后是中國政府的意志,澳洲公司賣給的是中國政府而不是中國公司,因為國企的背后資金是無限的,違反了市場經濟公平競爭的原則?!?/p>
而在導致中國鋼鐵行業散亂的問題上,國家政策長期扶持和保護落后產能也是問題的根源之一,對落后產能出口的巨額補貼,不但導致國外反傾銷的譴責,對于提高市場化的集中度,也起了背道而馳的作用。2007年7月,美國鋼協等4家機構就曾指責中國鋼企依賴政府補貼進行產能擴張,低價出口,并確定中國鋼鐵產業獲得的政府補貼超過3930億元。
最近有消息稱,力拓間諜門爆出之后,中鋼協和五礦進出口商會計劃將對鐵礦石貿易進行新一輪的整頓,擬再次縮減貿易商數額。但有民營鋼鐵企業人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則表示:“這有可能進一步加大貿易商的壟斷地位,即使按照3%~4%的代理費,也是巨額收入,對于改變談判權力能有多大作用?”
利益協調機制的建立,并非行政意志的強行推動就能一時見效,看起來仍然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