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依舊，不止愛情

劉　陽

“一個躲在角落的人內心擁擠，一個手攥車票的人耽于享受忘記了終點的瞬間恍惚，在琴聲中一個剛剛建立起來的秘密帶著熟悉的氣息，合上書似乎并未標志著閱讀的結束，而是一次出于本能的掩飾。

使一個男孩學會沉默的是青春期，使一個男人學會沉默的是另一個世界。每一次因緣的集會上我都鄭重地在簽到簿上寫下名字，而只需一夜，在窗口的清光里回頭，無跡可尋的是最終的理解和必然的命運。

閱讀使我學會了模糊地表達模糊的感受，清晰是比誤解更大的傷害。當然，異己分子的糾纏不休，不免使人惱怒，因為你很容易就聯想到：你和愚昧、粗暴還保持著一種你自以為早已斷絕的聯系。特使懷揣作為信物的小金魚，從一條隱秘的驛道飛馬馳來，現正在你的門外等待你的答復。

多年之后，我知道我無法找到風中的城鎮，我懶惰地在心里重復了一遍，我記住了3000名抗議的工人在彈雨中最終成為裝滿了200節車廂的尸體，卻放棄了刻畫每一堵墻壁的沖動，不再介意一個國家丟失了它的鑰匙。或許在地理上可以抵達，沿著墨西哥城繼續向南，延伸尼爾·卡薩迪的白日夢，做一支向生活突進的噪音小得多的鉆頭，在酒后它的方向感最好。

當現實的交談顯得不痛不癢，周圍的不幸提供的不過是一次曲折的自戀機會，打開一本書讓生活懸置。有人在各處尋找自己，有人把自己散人各處。也許這根本不同，也許一個人最后發現在各處尋找到的都將在自己身上找到，畢竟我們還從未走出過自己的雙腳。而走遍大地開始似乎是在找尋出路，卻終于不可避免地成為對退路的探求，為了某天在自己家里，我們不至于感到無處可逃。‘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黃金港去。

‘讓時光流逝，當會看到時光給我們帶來的東西。如果你還年輕，那么不需要擁有這種智慧，需要做的只是為自己選定一種流逝的方式。現在我正做的，是站在水流中向河岸翹首，不斷確認這就是我站在橋上挑中的那條河。

我不會說出我的讀后感，因為我不忍心失去它們。就像我不說出情人的名字，她就永遠不會有外遇。”

2003年非典鬧得正兇的時候，有好事者為閉門不出、愛惜生命的人們開了一張書單，《鼠疫》《霍亂時期的愛情》等幾本均列其中。的確，書里不乏感情戲，于是，自我隔離的人們，反倒陷入了一場把自己不顧一切地獻給另一個人的想象。

書單近乎玩笑，《鼠疫》暫不論，《霍亂時期的愛情》卻與霍亂幾乎沒有一點關系，以為是“發生在霍亂肆虐之時可歌可泣的戀愛”，誤會可就大了。不過，很多時候，名著就是那本人們更愿意對著它望文生義而從不情愿打開的書。

今年的豬流感，源自墨西哥，終不至鬧成非典的陣勢，盡管學校也關閉了幾所，人也隔離了一些。整理書架時偶然翻開《霍》，夾在書頁間的讀后感掉落，才恍恍惚惚望見自己的來路：我不是我，我還是我。

前面的幾段文字，就是當年隨手記下的讀后感。青年心中被激發的觸動，如今已大半淡忘，只剩下不知所云的文字尸體，泄露著成長的蛛絲馬跡。

盡管譯者轉述，評論界昔日就對本書毀譽參半，覺得《霍》里沒有了人們讀《百年孤獨》時著迷上癮的那股魔幻之風，但書頁間依然彌漫著熱帶地區濕熱腐爛濃烈慵懶的氣息。就像置身這個季節廣州的悶熱，在全國的時事新聞包圍下，不努力，就聞不到希望。幸福的阿里薩啊，心頭一直坐著一位姑娘；因為求之不得，而以最原始的方式被迫擁有了意義。

霍亂與愛情，直到《霍》的末尾才真正扣題。為了避免兩人在內河上結伴旅行帶給費爾米納的尷尬，阿里薩下令輪船掛出代表霍亂的旗子，以免與其他人碰面。船長問，這船要開到什么時候，阿里薩的回答是，“永生永世”。

中國，近來最火的書是《小團圓》，可憐的張愛玲，就這樣結束了。這世界不缺乏才能，只缺少愛，才能令匱乏顯得可悲而宿命。既然每個中國人，仿佛一輩子都帶著原生家庭之痛，那我們不妨總結說，是這個國家的命運，潛入了每個國民的心。你我都帶著匱乏者的DNA，“只有當我們把生命的重犁掛在一顆星星上時，犁才會飛上天，同時把我們從虛無中拉出來”。

“它既是一部愛情專著，也是一部研究老人心理復雜變化的論文和光怪陸離的回憶錄，同時又是一部研究時光從人們心靈和城市中無情流逝的論著。”多年后重讀，我能確信的只是，這部小說就像一條豐富混雜的河，它的整個流域都位于一個發展中國家，河水流淌不息，這個國家依然在自我傷害。

21世紀即便不適合文學，卻依然適合政變。洪都拉斯的總統還在天上飛著，遲遲無法落地，似乎在提醒人們，美洲大陸的魔幻現實某種意義上仍在繼續，就像美國在金融危機的年景里依然負責為世界提供夢想。只是，文學大師已經先走了一步，再見馬爾克斯，在據說信息已經爆炸的時代里，民眾依然需要你從事成為文學大師之前的職業——公正報道事實、提供真實信息的記者。

“社會生活的癥結在于學會控制膽怯，夫妻生活的癥結在于控制反感。”——有人把此句作為《霍》中最睿智的話，抄在賀卡上送給損友慶婚。后半句對于新婚人士未免過于悲觀，盡管它事實上是眾多婚姻保持“和諧”的秘訣；前半句，看看我們的周圍，更可堪玩味。

在這部小說里，“一切都是嚴肅的，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