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錫芳
內容提要 《左傳》作為十三經之一,在經學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歷代學者都對其進行了研究,不斷推動其向前發展,至清代發展到鼎盛時期。隨著清代漢學的復興,清代《左傳》學的主要內容是以考據學方法研究《左傳》。《四庫全書總目》的編撰過程及其問世極大地推動了《左傳》考據學的發展,即重新確立了《左傳》在《春秋》學上的地位、提倡以訓詁考據方法研究《左傳》以及堅持《左傳》的經學正統地位等。
關鍵詞 《四庫全書總目》 《左傳》 乾嘉時期 考據學
〔中圖分類號〕K2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4-0187-03おお
清代《左傳》學不但是傳統《左傳》學發展的輝煌時期,而且是在對傳統《左傳》學進行總結的基礎上,逐漸向近代《左傳》學過渡的時期。因而,這一時期的《左傳》學呈現出獨特的學術面貌。清代學術發展具有明顯的階段性特點,《左傳》學的發展演變,大體與此相應。清初,受到經世致用學術思潮的影響,《左傳》學逐漸由宋元明以來的沉寂走向復興。乾嘉時期,考據學成為主流學術思潮,長期主持學術風會。由于其學術風格具有重視考證,幾乎“無一字無出處,無一字無來歷”的特點,所以亦稱之為樸學或漢學。其研究內容與方法可以概括為“在考據學諸學科中,以小學為先導與樞紐,小學之中又絕重音韻學;四部書中經史子集兼治但又以經史為主;考據與義理兼治但又偏重考據;詞章之學與釋道之學被排斥在學術以外”。
①這就是說以經史為主要研究內容,以考據為主要研究方法。我們把這種學術思想指導下的《左傳》學稱之為《左傳》考據學。《左傳》考據學在乾嘉時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達到了興盛局面,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們這里著重分析一下《四庫全書總目》對其產生的推動作用。編纂《四庫全書》是乾隆年間的重要文化舉措之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統一簡稱為《總目》)是《四庫全書》編撰的成果之一。《總目》不但是中國古代最大的一部目錄學著作,而且是對古代傳統學術的清理和總結。由于價值之高,影響之大,《總目》受到后世學者的高度評價。清代著名學者周中孚評價它說:“竊謂自漢以后,簿錄之書無論官撰、私著,凡卷之繁富,門類之允當,考證之精審,議論之公平,莫過于是篇。”②以研究《總目》而著稱的余嘉錫先生也稱贊曰:“今《四庫提要》敘作者之爵里,評典籍之源流,別白是非,旁通曲證,使瑕瑜不掩,……故曰《別錄》以來才有此書,非過論也。”此外,余先生對《總目》對于嘉道以后學術的影響也有評價,他說:“故衣被天下,沾溉無窮。嘉道以后通儒輩出,奠不資其津逮,奉作指南,功既巨矣,用亦弘矣。”③由此可見,由于《總目》所特有的┑匚華和價值,對于后來學術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導向作用。考察《總目》對《左傳》學的影響,恰好可以說明這一點。
《總目》經部立《春秋》類,共6卷,收錄著作118部,
* 本文是長安大學2008年人文社科基金資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① 漆永祥:《乾嘉考據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第2頁。
② 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商務印書館,1959年,卷32。
③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中華書局,1980年,第2頁。
計1576卷。其中包含了對歷代《左傳》研究的整理和總結,不但顯示了當時《左傳》學的發展趨勢,同時也以它特有的地位和價值影響了清代中期乃至后期的《左傳》研究。其中最為直接的影響就是推動了清代《左傳》考據學的興盛,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重新確立了《左傳》在《春秋》學上的地位
自東漢劉歆大倡《左傳》直到唐代中期以來,《左傳》在《春秋》學上逐漸居于主導地位,《左傳》學也日趨成熟和發達。然而唐中期以后直到宋元明時期的學者,研究《春秋》多采用《公羊》、《谷梁》,甚至出現舍傳談經、舍傳求經的傾向。對此,韓愈在《贈盧仝》詩中曾這樣描述:“《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可見,宋元明時期是《左傳》研究處于相對沉寂的時期。直到在清初學者提倡復古與征實學風的影響之下,這種局面才有所變化。如著名學者顧炎武、顧棟高、陳厚耀、馬驌等學者以考據方法研究《左傳》,這對扭轉宋明以來輕視“三傳”,以臆斷研究《左傳》的局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清初的《左傳》在《春秋》學上的地位還不是很高,其支配地位得以重樹是在《總目》編撰及完成之后,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倡導《傳》對于經的重要作用。《總目》尖銳地指出了宋儒舍傳求經的弊端,即:“茍無事跡,雖圣人不能作《春秋》;茍不知其事跡,雖以圣人讀《春秋》,不知所以褒貶。儒者好為大言,動曰舍傳以求經,此其說必不通。”(注:〔清〕永瑢、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45《史部總敘》。)《總目》中有一個明顯的趨向,那就是對宋明學者中不以舍傳談經作為研究方法的作品高度贊揚。例如,宋代呂祖謙撰《春秋左氏傳續說》,“於《傳》文所載,闡發其蘊,并抉摘其疵”③④⑤
(注:《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47。),《總目》對此加以褒揚,認為:“蓋祖謙邃於史事,知空談不可以說《經》,故研究《傳》文,窮始末以核得失,而不倡廢《傳》之高論。視孫復諸人,其學為有據多矣。”
③宋代程公說撰《春秋分紀》,“刻意于《左傳》之學”
④。《總目》認為:“宋自孫復以後,人人以臆見說《春秋》。惡舊說之害己也,則舉三《傳》義例而廢之。又惡《左氏》所載證據分明、不能縱橫顛倒,惟所欲言也,則并舉《左傳》事跡而廢之。譬諸治獄,務毀案牘之文,滅佐證之口,則是非曲直乃可惟所斷而莫之爭也。公說當異說坌興之日,獨能考核舊文,使本末源流犁然具見,以杜虛辨之口舌,於《春秋》可謂有功矣。”
⑤相反,《總目》對以臆斷說經為主的著作則加以批評。例如,清代王心敬撰《春秋原經》二卷,“不載《經》文,亦不及《經》中所書之事,惟泛論孔子之意。因而盡廢諸《傳》,惟以《經》解《經》。不思《經》文簡質,非《傳》難明。”⑧(注:
《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31。)所以,《總目》將其收入存目,不入著錄范圍。
二、三傳之中,《總目》力主《左傳》,重樹《左傳》解經的主導地位。《總目》反對宋明學者棄傳談經、空談臆說的《春秋》研究。主張緣《傳》而求得《經》義。總體上來看,《總目》認為《春秋》三傳互有短長,但是在具體的議論中,《總目》是以《左傳》為《春秋》根本的(注:《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26。)。例如,《總目》曾對三者的流傳版本進行比較,即“今以《左傳》、《經》文與二《傳》校勘,皆《左氏》義長,知手錄之本確於口授之本也”
⑧、“《春秋》三《傳》,《左氏》采諸國史,《公》、《谷》授自經師。草野傳聞自不及簡策之記載,其義易明”(注:《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28。)。也就是說,《總目》認為《公》《谷》二傳所本為口耳相傳,所以,記于簡書的《左傳》更能闡明《經》義。《總目》通過對三傳的解經方法進行比較,認為“《左氏》說《經》所謂‘君子曰者,往往不甚得《經》意。然其失也,不過膚淺而已。《公羊》、《谷梁》二家,鉤棘月日以為例,辨別名字以為褒貶,乃或至穿鑿而難通。三家皆源出圣門,何其所見之異哉?左氏親見國史,古人之始末具存,故據事而言,即其識有不逮者,亦不至大有所出入。《公羊》、《谷梁》則前后經師,遞相附益,推尋於字句之間,故憑心而斷,各徇其意見之所偏也。然則徵實跡者其失小,騁虛論者其失大矣。後來諸家之是非,均持此斷之可也。”(注:《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29。)可見,《總目》以“征實”和“騁虛”兩種解經風格作為評判的依據,認為:“《左氏春秋傳》要優于公羊、谷梁二傳。”(2)
(注:周積明:《文化視野下的〈四庫全書總目〉》,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第124、123頁。)《總目》這種對《左傳》的推崇和倡導是其批評宋學,倡導漢學態度的具體體現。在漢宋之爭這個問題上,“《總目》一如清代樸學家,明確站在東漢古文學一邊”。
(12)在《左傳》研究領域,《總目》倡導漢學思想的另一個重要表現就是提倡以訓詁考據方法研究《左傳》。
二、提倡以訓詁考據方法研究《左傳》
《總目》承繼了明末清初以來學術界復古與征實的學術風尚,把“考證精審”作為評判歷代《左傳》研究著作的準則之一。《總目》主張由訓詁而明義理。這在《凡例》中有明確的說明,即:“說經主于明義理,然不得其文字之訓詁,則義理何自而推?”④(注:《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凡例。)所以,《總目》對歷代尤其是清初注重以文字、音韻、訓詁、考證等方法研究《左傳》和力圖恢復《左傳》古義的作者,給予肯定和贊揚。例如,《總目》評價顧炎武撰《左傳杜解補正》說:“博極群書,精於考證,國初稱學有根柢者以炎武為最”,評價馬驌撰《左傳事緯》說:“然於《左氏》實能融會貫通,故所論具有條理,其圖表亦皆考證精詳。可以知專門之學與涉獵者相去遠矣”,評價高士奇撰《春秋地名考略》說:“其書以《春秋經、傳》地名分國編次,皆先列國都,次及諸邑。每地名之下,皆先列《經》文、《傳》文及杜預《注》,而復博引諸書,考究其異同,砭正其疏舛,頗為精核”,評價陳厚耀撰《春秋長歷》說:“厚耀明於歷法,故所推較預為密。蓋非惟補其闕佚,并能正其訛舛。於考證之學極為有裨,治《春秋》者固不可少此編矣”。⑦(注:《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29。)由此可見,《總目》提倡以東漢古文經學之訓詁、考據方法對《左傳》的典章制度、地理、氏族、人名、歷法等進行研究。這無疑也是清代中期乃至大部分學者研究《左傳》的主要方向。《總目》提倡以訓詁考據方法研究《左傳》不但為清儒的《左傳》研究提供了方法,而且規定了其大致內容。所以,《總目》對清代《左傳》考據學的發展具有明顯的導向作用。
三、堅持《左傳》的經學正統地位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學便逐漸成為封建社會統治階級崇奉的正統學術。《總目》同樣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以儒家的圣經賢傳為準則”。
⑨(注:黃愛平:《〈四庫全書總目〉的經學觀與清中葉的學術思想走向》,《中國文化研究》,1999年春之卷。)而《左傳》恰是“賢傳”的杰出代表。此外,我們知道,《左傳》除了在傳統經學的占有重要地位之外,它還是一部重要的歷史文學著作,并在古代文學史上影響深遠。所以,歷代學者們從文學角度研究《左傳》也是《左傳》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然而,《總目》鑒于“圣朝編錄遺文,以闡圣學、明王道者為主,不以百氏雜學為重”④的指導思想,對經學以外,從其它角度研究《左傳》的作品采取排斥和藐視的態度。例如,《總目》曾說:“至於左氏文章,號為富艷,殘膏留馥,沾溉無窮。章沖聯合其始終(注:指宋代章沖作《春秋左氏傳事類始末》一書而言。),徐晉卿排比其對偶(注:
宋代徐晉卿作《春秋經傳類對賦》,是繼北宋初年吳淑《事類賦》以后又一篇以賦為學的著作。全書共一百五十韻。以韻詩的形式來評論《左傳》的人物。例如:宮之奇為人太懦(僖公三年)、陽處父立性過剛(文公五年)),後人接踵,編纂日多,而概乎無預於《經》義,則又非所貴焉。”⑦此外,《總目》在為清代王源編撰的《或庵評春秋三傳》所作的“提要”中,明確地表明了以文章之法研究《左傳》屬于末流的觀念,即“經義、文章,雖非兩事,三《傳》要以《經》義傳,不僅以文章傳也。置《經》義而論文章,末矣。”(注:《四庫全書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31。)由此可見,《總目》不提倡從經學角度之外的其它角度研究《左傳》,只注重《左傳》對經義的探求,這也就導致了清代中后期《左傳》辭章研究的不足。
《總目》編定于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的最后一個高峰期,此時學術界涌動著一股強烈的漢學復興潮流。有諸多漢學派的精英參與其中,所以,《總目》的部敘、類敘、案語不但明顯地體現了清代漢學思潮的影響,而且也體現了18世紀中國第一流學者的卓然之見,代表了當時的最高學術水平;同時也反映了《總目》對于漢學的大力推崇。漢學也由于借助《總目》本身的地位、價值及其巨大影響,而上升為統治階級認可的官方學術,并且很快占據了學術界的主導地位,使得文字、音韻、訓詁、校勘、輯佚等研究成為學術風尚,考據學在乾嘉時期迅速發展到全盛時期。有學者評價說:“清代學術以漢學復興為最大特征,而漢學以乾嘉時期為極盛。毋庸置疑,在清代學術發展、變化的過程中,《總目》對于漢學的推崇,起到了轉移風氣,推波助瀾的作用。”⑨通過以上考查我們可以發現,《總目》推動了乾嘉時期《左傳》考據學的興盛,使其成為清代漢學復興的重要組成部分。
作者單位:長安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