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他的風格是粗糧細作,這就是海派文化的特點——追求精細優雅
一如上海老話“噱頭噱只頭,蹩腳蹩只腳”,周立波是很懂得這句家鄉諺語的,一頭一腳做得十分到位用足心思,很符合上海傳統的審美。周立波的形象設計,是上海男性很經典的一個符號,他的發式甚至還有點老派,一對漆皮皮鞋試刮锃亮。有人嘲笑這是標準上海小資男人的賣相。小資就是白領,有什么不好?有如英國的憨豆先生,上身粗麻呢西裝配棕綠色燈芯絨褲,一輛綠色的小排量汽車,一看就是典型的保守拘謹誠恐誠惶在大都會高生活指數下討生活的小白領。周立波這樣的包裝看似老派傳統,卻是對觀眾的尊重,也有一種無聲的約束,這樣一位先生臺上一站,觀眾自然不會在臺下嗑瓜子,呼朋喚友,大聲接手機。
周立波這一特定的形象設計,令傳統上海方言表演提高了一個層次,令其白領化和都市化。
現今常有人質疑:周立波可以走多遠?我們都不是預言家,但至少,筆者認為,周立波的造型是可以一直走很遠的。不過我們首先要對這個“遠”的概念有個界定:“遠”不能單理解為覆蓋面,一種單純的數學量度概念。人文意義上的“遠”,應該還指其獨特的文化個性風格、流派及能引領的社會影響力,并能成為城市話題、成為一種特定的符號。
雨果說過:“每個作家都要有一塊適合自己耕耘的土地。”杰克倫敦也說過:“我的創作天堂,就是描寫我腳下巴掌大的這塊土地。”兩位作家所指的這片土地,就是他們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這兩句話適用任何創作人士。
周立波很清楚很冷靜地抓準了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正如他自己所說:“文化要有本位主義,占領自己的領域,把它做深做透?!?/p>
上海俗語,各人頭上一爿天。其實各人腳下也是一方地,問題是好多人只看到遠方的目標,忽略了腳下這方土地。周立波卻抓住了,并且辛勤地耕耘著這塊土地。
筆者認為,周立波的耕耘方式是十分可取的。講得通俗點,他的風格是粗糧細作。這就是海派文化的特點——追求精細優雅。上海人是連一碗無面澆的光面都精工細作的:下得軟硬適中不粘牙入口爽滑的面條,注入熬得濃濃的稠稠的高湯,再刮入一垛汪汪的豬油,撒上一把滴綠的蔥花,還冠以一個十分燦爛的名字——陽春面。令一碗平民吃食都色香味齊全。上海人是連蘿卜干也都要切成細細粒粒,放在熱油鍋里煸一煸,加點糖再加點毛豆筍干之類才入口的。周立波就秉承了上海人追求精致生活的遺傳。正如他說:“生活不精致,哪能出現精致的作品?”對上海人來講,精致與市民生活是不矛盾的,完全是和諧一致的。毋需諱言,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取材帶有很原汁原味的上海小市民元素,但他是經過很精細很認真的處理,恰如上海的陽春面、蘿卜干炒毛豆那樣,做得色香味齊全,合了上海人的口味。共鳴,是藝術取得成功最關鍵的一環。以一味討好觀眾來取得“共鳴”,不出奇。難的是,以一種出其不意全新的角度來獲得共鳴。這在學術上稱為“相悖論”。以這樣的方式取得臺上臺下的共鳴,那才叫本事。周立波用了反諷的手法,把不堪回首的荒誕十年笑侃了一番,引起人們深深的共鳴。正如學者錢文忠所說:“他用他特有的方式,化解了我們一個沉重的包袱?!彼麑⑸虾8母镩_放三十年包括開埠百多年的能捕捉到的細節用俏皮生動的上海方言表達出來,讓觀眾暫時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來聆聽上海方言(今天許多上海年輕人對自家方言都已十分陌生了),重新體會到家鄉話的魅力,喚起了上海人的集體回憶,這樣引起的共鳴,能令人反思回味。一場以笑聲為主的脫口秀能做到這點,應該講是不容易的。
周立波只要一如既往,小心愛惜自己,觀眾著力愛護他,相信他會走得更遠。這種“遠”,不是走盡天涯的遠,而是很上海的步子,就是如他自己所說的“進三步退一步”,或者可以講是一種探戈舞步。上海的特點是空間緊迫,猶如一家精致的瓷器店,不合適進行大踏步甩胳膊的前進步子,而是適合見縫插針,進進退退中舞出風采的探戈舞步。所以,與其論周立波還能走多遠,不如說,周立波還能舞多遠。筆者還是這句話,只要周立波堅持“我想成為有知識的人”的座右銘,并以此作自己表演藝術的支撐點,他的舞姿會越來越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