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剛
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來,官場小說的發展與興盛無疑是當代文壇呈現的一個重要特征。
自清末幾部譴責小說對晚清官場的腐敗與黑暗的揭露與諷刺肇始,拉開了官場文學的大幕,到“十七年”文學中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南丁的《科長》等“干預生活小說”對官僚主義的揭示與批判,到新時期以來柯云路的《新星》、劉震云的“官場系列”、陸天明的《蒼天在上》,以及張平、周梅森、王躍文等人的小說,通過對官場、官員生活的精細描寫,反映官場傾軋、欲望掙扎、靈魂墮落、反腐斗爭的社會場景,揭示當下反腐敗斗爭的艱巨性與正義戰勝邪惡的必然性,官場小說在反映生活的廣度和深度上經歷了一個逐漸發展與藝術提升的過程。
新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年來,當代文壇又陸續涌現了一批具有較高藝術水準的官場小說佳作,江西作家朱墨的《官高一品》便是我讀到的其中一部。
朱墨是一個知名的詞作家,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曾以一首《山民》成為北京作曲家、歌手關注的對象,出版了多部歌詞集,多次獲得國家與省級獎勵,近年來轉型開始寫小說,但一出手便不凡,除長篇小說《官高一品》外,目前已簽約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有《掌控》、《誰給了我帽子》等多部。據說小說《官高一品》書稿剛完成,便有十多家出版單位爭著要出版,小說的藝術魅力與作家的創作功力可見一斑。
縱觀朱墨的《官高一品》,我以為,該小說具有以下幾個鮮明的藝術特點。
一、曲折真實的的故事情節與鮮明突出的人物形象
必須承認,90年代以來的一些官場小說,已經走向類型化,在情節結構上形成了一定的模式。有評論家指出,許多官場小說往往都有一個固定的情節模式,可概括為六個“一”,即一個清官,一群腐敗分子,一個向上無上延伸的權力關系網,一個女人,一場正邪的斗爭,一個光芒萬丈的結果。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些作家在小說創作中浮躁的商業化追求,一些作家疏離現實生活真實本質,全憑想象編造故事情節,為迎合市場的需要,一味追求情節的曲折離奇性,大肆描寫與展示庸俗陰暗的層面。這樣的結果,便是違背了文學創作的基本原則,小說嚴重脫離現實生活基礎。
對此,朱墨是十分反對的。他曾說:“我是用熱心熱血去寫心靈的感悟,因而都是往實里寫,寫出來的作品讓讀者看上去真實。這種真實,是藝術的真實,不是真實生活的照搬。”“我寫小說就是讓讀者在我虛構的那個環境中,感覺那里一切都是真實的,那樣,讀者就會認同,就能把讀者帶進一個真實的虛幻世界,就會被小說中的人物命運所感染,從而悟出什么。”長篇小說《官高一品》較好地實踐了作家這一創作理念與追求。
小說《官高一品》主要由兩條線索構成,一是主人公代市長郭剛與市委副書記楊子建的正面斗爭,一是對前市長李要宗失蹤案與外商皮珠賢被殺案的偵破。楚河市市長李要宗離奇失蹤,代理市長郭剛剛上任的第二天,外商皮珠賢被殺,掌握楚河實際權力的市委副書記楊子建對郭剛笑里藏刀……小說一開頭便帶給讀者撲朔迷離的懸念。此后,郭剛與正直的市紀委書記周莫通秘密成立破案五人小組,與以楊子建等為代表的腐敗與黑勢力進行了如火如荼的激烈斗爭。小說情節跌宕起伏,多側面地表現了當下政府官員生存方式、價值觀念、精神信念等方面的追求,真實地描繪了他們豐富多維的心理與情感世界,較為成功地塑造了郭剛、周莫通、歐陽光、楊子建等政壇各類正面與反面官員的鮮明形象。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塑造著一系列人物形象時,十分注重心理描寫,注重人物細微的心理變化,能較好地抓住官員的內心世界,注重從官員的內心和人性角度刻畫官員形象,深化了人物的心理內涵實質,從而使人物形象具有了一定的人性深度。這突出表現在對主人公郭剛和楊子建復雜細膩的心理世界描寫上。如第十五章開頭用一千多字的篇幅通過寫郭剛面對當前局勢的苦苦思索與艱難的決定,很好地顯示出反腐敗工作的復雜性,也突出了郭剛的睿智與對事業的無比忠誠。小說對楊子建這一腐敗官員的心理刻畫也是頗有深度的。如第十章有一段楊子建在與邱瓊相會后走出辦公樓在大街上看到閃爍的霓虹燈時的心理描寫:“自己年齡不小了,他不知道這種美好他還有能力擁有多久,必須爭分奪秒啊!……楊子建想,草的一生擁有了一年中最美好的春季,而自己的一生中,擁有過什么?現在醒悟,還為時不晚。自己現在身體還硬朗,現在還是楚河市實權派人物,袁世凌能給他想要的一切。再過幾年,也許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不會是書記市長,不能呼風喚雨,也不會是一個真正意義上活生生的人。”這是一個腐敗分子走向腐敗深淵的心靈獨白。這段描寫從深層心理闡釋了人的精神和行為表現,揭示了一個官員走向腐敗的真實的心理歷程與根源,也從一個角度宣告了腐敗官員必然走向滅亡的命運。
二、深沉濃重的憂患意識與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孟繁華認為,“官場文學”是權力支配下的政治文化的一種表意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說,官場小說就是對政治文化的一種文學敘事。小說《官高一品》較為深刻地展現了人性在官場的變異,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和批判了人性變異背后的政治文化土壤,寄寓著作家對現實社會某些官場腐敗、權力異化、人性墮落等不良現象產生的深層的焦慮心理、憂患意識與現實關懷。
首先,《官高一品》的憂患意識集中體現在作家對腐敗根源的探索上,這就使小說達到了一定的思想藝術高度。
在早期劉震云的“官場系列”新寫實小說當中,更多的是對官場官僚主義思想或腐敗現象的客觀描述,如《官場》、《官人》、《一地雞毛》等,“零度寫作”的追求使得作家并未去挖掘官場腐敗等各種不良現象產生的根源,這就使得作品缺乏一定的思想深度。朱墨在小說創作中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并較好地進行了挖掘與探索。這種挖掘與探索主要集中在對現行干部體制與監督機制的反思上。小說中,楊子建、袁世凌之流之所以在楚河市能夠為所欲為,敢綁架市長李要宗、暗殺郭剛,除了借助、倚仗黑勢力的力量外,與楊子建的權大無約束有著莫大的關系。在小說結尾,作者借郭剛遺書中的話語道出了他的擔憂:“一個地方的高層領導腐敗了,并且與黑勢力勾結上了,他的危害就相當之大,大得讓人不敢想象。……像楊子建這樣的領導,所擁有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了。雖然干部的任免是集體討論的,可他實際上是其中的核心人物,而同級紀委、公安干部更是奈何不了他。特別是一旦這些部門的主要領導和他同流合污了,那反腐的道路就是極其艱險而曲折了,步履維艱。”在作家看來,歷史的車輪是滾滾向前的,反腐敗道路無疑是光明的,但也是艱巨而任重道遠的,這迫切需要各項監督制度的進一步健全與有效落實。
《官高一品》除了對現行干部體制與監督機制進行深刻反思外,對現實社會的官本位觀念、人治文化、官場潛規則、國民的劣根性等這些傳統文化中的痼疾也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揭示,進一步指向了腐敗現象背后的政治文化土壤。福柯曾說:“人們不具備自然不變的特性,相反,他是一個話語、機構和關系的產物,總是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我們在不同的地點和時間里有什么樣的主體,是什么樣的人,取決于一個文化的法規、話語和思想。這些東西決定了我們可以說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以及在一個社會歷史環境里我們要怎樣生活。真正的主體只能取決于這個人所處的環境。”朱墨意識到了傳統文化中的痼疾這一腐敗產生的重要因素所造成的腐敗的復雜性與反腐敗的艱巨性,在小說中他力圖尋求一條解決這一問題的根本途徑。
其次,小說《官高一品》從人性的角度對官場上幾類官員進行了細致的剖析,充滿了作家濃郁的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在小說中,無論是處于權力中心還是邊緣的人物都無法獲得一種合理的、合乎人性的生存狀態,不管是腐化墮落的楊子建,抑或堅決與腐敗斗爭的郭剛,都深陷其中,不能自己。福柯認為,權力構成了從制度到主題的全部社會關系的基礎,滲透于社會的所有層面,身體也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干預它,規訓權力體制集中于聽話的身體(docile bodies)的生產,以這樣的方式來組織、訓練和征服身體,以提供一種順從的勞動力資源。小說對楊子建等人的權力腐化、人性墮落,從社會學與心理學層面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析。楊子建之所以由一個事業心強的干部蛻變成人民痛恨的罪人,源于他對權力的渴望與攫取,源于他對組織先前沒有提拔他而心理極度不平衡的怨恨。人性的脆弱,精神上的沒有寄托,使得他的靈魂逐步走向異化。由此我們看到,官場這一特殊文化的產物,成了人的一種特殊的生存方式與生存處境。是人建立了官場,并由人構成了官場,而生存和活動于官場的人,雖然表面上也掌握著或主宰著官場上的一切,但往往又反過來被官場所控制和拘囿,人性走向扭曲。從這個意義上說,楊子建等人是可惡的,也是可悲的。
小說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在主人公郭剛身上有著尤為深刻的體現。郭剛是一個渴望有一番作為的充滿正義感的正直的官員。他想扭轉楚河市混亂的局面,與楊子建、袁世凌等腐敗分子與黑勢力團伙進行了堅決斗爭。他能穩步推進,注重斗爭策略,但過于謹慎。為了麻痹楊子建等人,暫時接受他們的金錢賄賂,并被迫與楊子建一起嫖娼,在忍辱負重中鏟除了腐敗勢力,最終在上級任命他為楚河市委書記的當天自殺。一個反腐敗的英雄最后的結果竟是自殺,正義戰勝了邪惡,卻是這樣充滿悲劇性。作者一反中國傳統敘事文學大團圓式的結局,以一曲悲壯之歌,塑造了一個與其它官場小說不同的反腐英雄的悲劇形象,并試圖挖掘被許多人所忽略與遮蔽的人性的真實,這使得整部小說充滿了濃郁的人文關懷與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
當然,作為朱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官高一品》也有值得商榷與探討的地方,在對較大規模社會場景的把握上,在個別故事情節的提煉與銜接上,在敘事語言的鮮活流暢上,小說還可以做得更好。但綜觀這部長篇小說,它無疑是當代一部在思想藝術上較為優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