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
倪可特意騰出半天時間,掛了個專家門診。
等候看病的人很多,排成一列讓人喘不上氣來的長龍。倪可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呆呆地發(fā)愣。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倪可希望那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在云南考察一星期,因為招商引資的艱巨任務在身,他一直沒敢怎么放開地喝酒,可即將結束行程的那天,偏偏在水電開發(fā)商汪火龍為他這個大鎮(zhèn)長單獨設的飯局里,耐不住人家的軟硬兼施……從云南回來,倪可就持續(xù)發(fā)著低燒,頭暈,腦漲,眼花,……
以前感冒,倪可只要喝幾碗妻子郭美香熬的姜湯,多喝一些水,三兩天自然就好,從來是不屑于吃什么藥的。可因為縣領導催得緊,幾天內(nèi)工業(yè)園區(qū)的幾個項目的企業(yè)主都要來商洽投資事宜,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是萬不可出問題的,所以他不敢懈怠,硬是在姜湯的基礎上又額外自加了感冒沖劑、銀翹片、強的松,希望能快點恢復常態(tài)。可是,多管齊下,似乎一點都不起作用。甚至,連續(xù)兩三個晚上他都在做同樣的一個夢,一只蟒蛇在他腰間一圈一圈地繞著,繞著……最可怕的是,三十七八度的低燒一直在徘徊,徘徊……對于年富力強的倪大鎮(zhèn)長來說,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有限的醫(yī)學知識告訴他,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他開始有些緊張了!他不得不緊張啊!如果,萬一真攤上那病……
“下一個!”門診室里有人叫著。
倪可的思路中斷。他站了起來,走了進去。專家是個老醫(yī)生,戴著個老花鏡,幾乎要掉到鼻梁上。“你,哪里不舒服?”
“我發(fā)燒,頭痛,渾身無力……”倪可簡要地介紹著。說話的空檔,有個實習生已經(jīng)遞上了一根體溫計。倪可甩了甩夾在腋窩下。
老醫(yī)生把了把倪可的脈,看了看舌苔,聽了聽肺音……在病歷上寫下了各種癥狀,又記下了實習生報給的體溫計的溫度。
“你是感冒了,”老中醫(yī)非常肯定地說,一邊在處方單上寫了起來,“我給你開些感冒藥,堅持吃幾天就好了,沒事!年輕人,虛火很旺!”
“我想查一下那個HIV!”倪可小聲地說,眼睛盯著處方,“你幫我開張化驗單吧!”
“HIV?”老中醫(yī)的眼睛差點從鏡片上方掉下來,“你這是感冒,查什么HIV?”
“電視上說……那病與感冒很相似的!”倪可有幾分心虛,“我想查查看!”
“我看你這是病從心入,沒病也會想成病來!除非……”老中醫(yī)欲言又止,眼神里夾帶著好幾個問號。他托了托眼鏡,還是拿出了一張血液化驗單,在HIV上打了勾。
抽完血,倪可開始了漫長而又焦灼的等待。他的思路回到了那天晚上。
汪火龍是怎么送自己回的房間,小姐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對于這段過程倪可基本處于失憶狀態(tài)。他只記得迷迷糊糊之間感覺有千萬只螞蟻在后背上、頸上、耳根上爬,倪可伸手去抓,卻抓住了一只白白胖胖的母螞蟻——那個陪酒的小姐……小姐說,“他們說你山里人沒見過世面,我一點都不相信他們說的話!”……倪可的腦子里一直有一種強烈的意識:我是山里人沒錯,可我不玩女人并不是因為我是山里人,而是因為……因為什么?因為當官?一個小小科級干部也算官?因為潔身自好?算了吧,這話說出來肯定又要叫人家笑話。這年頭,男人連有沒有額外的女人,女人長得俊不俊都是值得攀比的資本。別自顯其辱了!那是為什么?……倪可知道自己一直在艱難地克制……他拼命地喝水,他深呼吸……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準備向小姐下最后通牒:如果她不走,他就要走了,他要另外開個房間。可剛跨出衛(wèi)生間,倪可只看到一片白晃晃、軟綿綿、肉墩墩……他覺得自己是被一只巨蟒繞住了。他站立不穩(wěn),他頭暈目眩,但他還在做著最后的抵抗……“你是不是不行啊?”小姐的話像一把尖刀扎進了倪可的頭腦里……誰說我不行?他知道,喝完酒后,偶爾他還是行的,而且還算是挺行的。這是老婆對他的充分肯定。她怎么能說我不行?我倒要讓她見識見識,堂堂一個研究生鎮(zhèn)長,沒什么不行的!從某種意義上,在特定場合,男人的床上功夫體現(xiàn)著雄性水準與魅力……他與巨蟒纏在了一起……
倪可拍著自己的腦袋。奇怪,我當初怎么會有那種想法?對于風月場上的小姐,有必要在乎她的話嗎?不行就不行,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當時真是鬼迷心竅,怎么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倪可!”化驗員在化驗室的窗戶前大聲叫著,“倪可!HIV檢驗陰性!”
倪可小跑著過去,接過了化驗單。還好,果真是陰性!他長長舒了口氣。他猛然看見其他幾個病人都朝他看了過來……這縣級醫(yī)院的化驗員就是沒素質,把人家的隱私叫得那么大聲,好像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似的……算了,算了,管不著這么多了,陰性就好!
“倪鎮(zhèn)長,親自看病啊?”有人從背后拍了一下倪可的肩膀。
倪可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是以前的一個老同事。他趕忙收起了化驗單,應聲道,“來看個感冒!”
“鎮(zhèn)長大人的銅墻鐵壁,細菌也侵入得了?”同事拍拍倪可的身板戲謔道,“太單薄了,作戰(zhàn)能力可強不了噢!”
“作戰(zhàn)能力又不是跟身板成正比,”倪可稍微壓低了聲音反戲道,“像你這么厚實的身板陽痿的也大有人在啊!”
兩人笑在了一起。
既然HIV檢驗沒有問題,那感冒的小毛病自然不要緊。倪可隨著同事一同出了醫(yī)院。他的頭不那么重了,眼睛也不那么花了,他的兩腳生風,話也自然多了起來,心中噴涌的快樂總想找人分享一下。這一刻,什么話題都是快樂的。
他不想再去單位,直接上了菜市場。當了鎮(zhèn)長后,他這是第一次上街買菜。那青青的、咸咸的、潮濕的,還有肉案上滲出的豬油的味道是多么熟悉,每樣菜看起來都那么賞心悅目,丟失的食欲好像一下子又重新附著在了他身上。窮苦的出身讓倪可養(yǎng)成了一個好腸胃,他從小就是個吃石頭都會化的小孩,長大后在吃飯方面也從不挑剔。可因為這一次感冒,他的味蕾已經(jīng)怠工好幾天,胃腸也散慢了好幾頓,這一刻味蕾重新開放,對食物久違了的好感又回來了。他買了好幾樣菜,魚、肉、排骨、青菜,見著什么他抓什么……
回到家,妻子郭美香還沒到家。他知道,每天中午下了班后,她還會順道去看看在幼兒園寄午膳的兒子。他又開始動手切肉、洗菜、煲湯,等到郭美香進門的時候,一桌子香噴噴的飯菜已經(jīng)上了桌。
“奇怪,今天月亮打東邊升起來了?”郭美香開著玩笑。她知道倪可是個工作狂,特別是當上鎮(zhèn)長之后,連雙休日經(jīng)常都是在單位過的,何況今天是星期二。
倪可拉著妻子在椅子上坐下,“今天讓你享受一下副處級的待遇!”
“副處級?”郭美香又驚又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又要提啦?”
“哪能那么快?”倪可搭住妻子的雙肩往椅子上按下,笑言,“今天是我正科級的侍候你,你不就是副處級的?”
“這樣啊?”郭美香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不用去鎮(zhèn)里?”
“我不是遵照夫人的旨意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我啊,”倪可故意賣了個關子,夾了口菜放到妻子的碗里,學起了廣告里的臺詞,“身體倍棒吃嘛嘛香……”
“你呀!”郭美香難得享受如此的關照,有幾分受寵若驚,臉上的笑容一開一合,“沒事就好!”
這一頓飯吃了很久。兩人都很享受各自心中的感受。
午休時,倪可摸到了妻子的床上。郭美香心領神會。“戴個套吧!”對待床上工作,在銀行上班的她態(tài)度一向嚴謹,就像對待每天從她手中數(shù)出的鈔票。
“不用!”倪可像個執(zhí)拗的孩子。他開始動手解著妻子睡衣上的紐扣。
“排卵期呢!”郭美香打開抽屜取出了一個安全套,“政府又不允許咱再生個小可出來……還是戴上吧!……對了,跟你提個醒,以后在外面要有人,一定千萬要記住戴這玩意!”
“別人老婆是拼命管著老公,你怎么反倒鼓勵起我來了?”倪可邊脫著自己的衣服邊調侃道,“看來我得加把勁,不然都完不成夫人下達的指標啊?”
“我們分理處的那個負責人你還記得吧!”郭美香側過身子對倪可說,“找了個坐臺小姐,給免職了……”
“噢?”
“剛開頭妻子一直蒙在鼓里,一段時間后,妻子身體不舒服,一查查出了梅毒,這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頭尋花問柳,一鬧就鬧到了單位……他自己做壞事得病也算是罪有應得,但不該把妻子也給害了。現(xiàn)在我都還替他們擔心孩子是不是也會感染……”
一根青藤不知從哪里伸了出來,繞在了倪可的胸口上。他只覺胸口一陣發(fā)堵,說不出話來。
“男人啊,就是忍不住誘惑,吃過了才知道苦頭!”郭美香說,“你呀,以后在外面有人了要跟我打聲招呼,最起碼你也該戴個套吧!”
“你就不怕對我這么寬大政策我真到外面去做什么壞事?”倪可盡量保持平靜,但手上的動作明顯笨拙起來。他偷瞟了一眼妻子,有些機械地把套往自己的小家伙上戴。
“你啊,我看也還不至于壞到那份上吧!即使不為我考慮,你也還是有足夠的智商為自己的仕途打算的不是?這一點,我對你還是有信心的!”郭美香沖著丈夫淡淡地一笑,先鉆進了被窩里,又從被窩里伸出了一只手握成個漏斗狀,不咸不淡地說,“再說了,婚姻里的男人就像這手中的沙子,只是握著不用力攥緊它就還好好地,越是攥它啊它就越來越少,少到?jīng)]有……”
“你倒有風度也有心計啊?”倪可說。妻子的這一點也正是他一直感受到的威懾力。有時候,讓人定義為“放心工程”,反倒會成為束縛自己的緊箍咒。一旦這偉大的“放心工程”坍塌,它的毀滅性遠比時時顯示著危險的“豆腐渣工程”更可怕。所以,那些整天拈花惹草的人家里雖然三天一大鬧,兩天一小鬧,眼看這“豆腐渣工程”是岌岌可危,但最終卻少有走到離婚的路口。而那些平時風平浪靜、恩愛有加的家庭,但凡有些風吹草動,很快就會土崩瓦解……我絕不可以讓這種解體之事發(fā)生在我家里!
“要我說啊,沒有哪個男人真可以打包票的!不過,男人你要找也不要去找那公共廁所啊,那身上會有多少病?要找就找個有品位的嘛!”郭美香把雙手枕在腦后說道,“書上不是介紹說男人要找情人就該找個知根知底的,確認她不會亂搞的……可話又說回來,情人不亂搞,情人的老公要在外面亂搞又有誰能告訴她?……你說,一接觸馬上表現(xiàn)病癥的還好些,起碼治療還及時些,也不至于再去傷害其他無辜的人。聽說有一種不知道什么病,要接觸二十五天以后才能檢測得出……你說這二十五天里面該要發(fā)生多少接觸啊……”越往下說,郭美香神情越來越嚴肅起來。
是啊,那是公共廁所啊!藏污納垢的地方!多少人進去,多少人又出來!多少細菌、病毒在那里滋生繁衍……二十五天?那天去陪臺商方總吃飯他好像也說了一個二十五天?那病果真要二十五天才檢測得出?還有二十天,我怎么能夠這么等下去?那個小姐如果有病,那我早晚……
倪可的興致“飛流直下三千尺”!一顆定時炸彈瞬間在他腦里成功安裝!那個小姐就是定時炸彈!倒計時已經(jīng)開始!引爆器掌握在她手里!
倪可還在擺弄那個套。大腿根的那個小家伙已經(jīng)不識時務地耷拉下了剛才還昂著的頭,他只能幫助它扶正身子,一再把套往里拉。
“你怎么這么慢騰騰的?”從剛才很不愉快的話題里停下來,郭美香注意到了倪可的動靜,她有些不耐煩了,“再不來,我可就要睡了!下午還上班呢!”
于是,行為又恢復到了常規(guī)中。
只是,這一次,比平時還要草率地結束。倪可多少有幾分自責。但郭美香并沒說什么。她從來不會在這個問題上說什么。這正是她與妓女的區(qū)別。妓女關注的是你的性器官。而妻子關注的是你的情感與責任。妓女需要無數(shù)次地與無數(shù)的性器官交配。而妻子只會與你的情感、責任、角色交配。
可是,我怎么真的就跟妓女染上?……二十五天……二十天……或許,應該不會這么巧吧?……可是,萬一真要這么巧呢?或許,我該找人咨詢一下……可是,我個堂堂大鎮(zhèn)長去咨詢這個問題,人家不懷疑才怪呢!……
不,不!我不能這么干等下去!
飛機在昆明機場著陸。倪可直奔夜明珠大酒店。此次,他不能驚動任何一個人,包括當晚設宴的汪火龍。他單槍匹馬,只為找出元兇,那個謀殺了他的思想的元兇。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怎么找?無論如何,只要她還在云南做,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只要她沒問題,我就絕對不會有問題!
對于漂亮女人,倪可自詡是有相當定力的。倪可今年剛三十出頭,早幾年還當過分管教育的副鎮(zhèn)長。應該說,他長得并不帥氣,甚至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以傳統(tǒng)的高大英俊為標準,他還真長得有些寒磣。身板瘦弱,個子矮小,一頭卷發(fā),還有他臉上清晰可見的大胡子輪廓(盡管他每天都刮胡子,但那長勢良好的毛孔始終萌動著又黑又粗的念想),沾盡了閩南俚語中的“一胡二矮三卷發(fā)”中的三大事項。按當?shù)厝说恼f法,有以上三種特征之一者就已經(jīng)是有心眼、夠厲害、有前途的主,何況是他三者都齊全了。更為重要的是,全縣唯一一位獲得碩士學位的副鎮(zhèn)長這樣的身份不僅掩蓋了他身體上的所有缺陷,更著實讓他的形象高大了起來。當時,不論是中心小學,還是中學都有許多頗有姿色的女教師總能在各種場合拋來傾情的眼光,可他始終不為心動,盡管當年他還“待字閨中”,盡管主動為其牽線搭橋的人也大有人在。他自有他的擇偶標準,長得太漂亮是不適合當老婆的,善于當好老婆角色的人是不應該長得太漂亮的。所以后來,在眾人不解的目光里,他迎娶了相貌平平的銀行小職員郭美香。事實證明,娶這樣的老婆是英明的決策,出門再久,也不用擔心她冷不丁給你戴上個綠帽子,而對于家里一切事宜全都由她搞定,包括孩子、父母、老家的一切瑣碎之事,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且從無怨言。甚至對于自己在床上不很得心應手、不盡如人意的能力也從不計較。這是他所需要的。
可是,因為招商引資去了趟云南,因為酒后對于女人抑制力的降低,就這么把定海神針給丟了?就這么把自己給賠進去了?自己本是刀槍不入的一個人,怎么就……唉,我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但愿,但愿,但愿她沒什么事!
倪可閉上眼睛,在記憶中回放著關于那個小姐外貌特征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高挑的身材,細瘦的腰,白皙的皮膚……人長得相當水靈,頭發(fā)一股腦兒往后梳,連劉海都沒留……不是真正的美女是不敢梳這樣的發(fā)式的,而在這種風月場所更是少有人梳這種發(fā)式的……可發(fā)型是可以變來變?nèi)サ?那天束起來了,今天說不定她又放下來了呢!……臉是略顯圓形的,骨骼與肌肉的分配恰到好處,嘴角上的一顆美人痣恰如其分地點綴著這張古典的臉……對,對!就從這顆美人痣入手!
把住宿安頓下來,倪可刻意收拾了一番,走進了夜總會。
“先生,今晚一個人啊?”同樣是上次的那個媽咪出現(xiàn)了。不管她記不記得你是誰,她跟每個人都顯示著熟稔,“要老相好的還是換個口味?”
“幫我找個這邊嘴角有顆美人痣的!”倪可示意媽咪跟著他走到了邊上,用手指指了指嘴的右上角低聲說。說話的同時,他還慌里慌張地東瞧瞧西看看。他可不想在這種地方被哪個人給認出來。雖然他知道在這個城市幾乎沒有人認識他,可萬一碰上那個汪火龍……
“唉喲,敢情先生沒記住小姐的芳名和牌號,單就記住了那顆美人痣啊!”媽咪故作夸張地發(fā)起嗲來,“我們這兒嘴角上有痣的倒有兩三個,不知你要的是哪個啊?……干脆我把她們叫出來,你自己挑?”
倪可點頭。他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
只兩三分鐘的時間,三個小姐扭著水蛇腰出現(xiàn)在了倪可面前。他一個個地看過去……要死,那痣怎么都長錯了地方?一個長在嘴的左上角,一個長在嘴的右下角,一個長在了偏中的位置……模樣也全然不像。倪可搖頭,向媽咪求救,“就這幾個?沒了?會不會被其他人點走了?”
“我可是第一次碰見對小姐的身體不感興趣,對小姐的美人痣情有獨鐘的主……”媽咪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幾分不屑夾雜著幾分不高興抹到了她幾乎要掉漆的白臉上,“嘴角有痣的可都在這兒了,愛要不要你自己看著辦,我可沒閑工夫!”
“不,不,”倪可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無所適從,他受不了媽咪那冷颼颼的目光,他受不了幾個小姐同時朝他搔首弄姿。他很不自然地遞給媽咪一張百元鈔票怯怯道,“或者是不是有小姐轉場子了?”轉場子這個詞還是他上次來云南時現(xiàn)學的。
想到自己竟然在賄賂一個夜總會的媽咪,倪可真有點惡心自己。在求學的路上,他不曾巴結過誰;在當官的路上,他不曾賄賂過誰……工作這么多年,從來都是別人要巴結他、討好他,而現(xiàn)在,為了一個妓女,他……上錯了賊船就只能任由人擺布了!
媽咪接過了鈔票,非常職業(yè)地在鈔票表面掂量了幾下手感,微笑奇跡般地在那張滿是虛情假意的臉上蕩漾開來。她走到了幾個小姐間,跟她們嘀咕了一會兒。倪可看到,她們不停地拿眼瞟他,有時甚至還用手戳著他。他在猜測,她們是不是在譏笑自己的癖好……讓她們猜測去吧,我不能讓她毀了我的前程,毀了我的家庭……
“你去新巴黎大酒店看一下吧,”媽咪總算朝他走了過來,“原來這兒有個叫米蘭的小姐,嘴的右上角就有顆黑痣,她轉到新巴黎去了……我可不能保證你要找的就是那個人!”
倪可不敢再耽擱時間,打上的士直奔新巴黎。倪可出門幾乎很少打出租車。以前沒錢舍不得打,后來當上鎮(zhèn)長以后,出門要嘛是公家的車,要嘛是當?shù)剜l(xiāng)賢的車,根本用不著打車。司機說起碼要坐半個鐘頭。在這樣的大城市,半個鐘頭的車程算是近的了。的士在湍急擁擠的車流間像蝸牛般地前進……倪可家中有四個兄弟,兩個姐姐,父親是個代課先生,母親整天在田野里忙碌。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他就堅定了一個想法:一定要念好書,考一所好大學,以后就不用回到這個窮山溝。而且,最好能當個一官半職。在中國這樣一個官本位思想依然嚴重的地方,當官無疑是一條更好的路子。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一個個地實現(xiàn),先是大學本科畢業(yè),父親讓他回鎮(zhèn)上中學教書,他卻力排眾議繼續(xù)讀了研究生,畢業(yè)那一年,省委組織部招考選調生,他義無反顧地報名。他想,以他一個文弱研究生的身份想要在鄉(xiāng)鎮(zhèn)一級大多沒多少文化的干部群體中脫穎而出,那是很簡單的事,而如果留在大城市,在企業(yè)里有那么一大群的碩士、博士等著進步,太難了……畢業(yè)第二年,他很順利地當上了副鎮(zhèn)長,副鎮(zhèn)長當了四年,因為省里出臺的對領導干部高學歷要求的配備,他又有驚無險地當上了鎮(zhèn)長。實踐證明,共產(chǎn)黨的官員雖然工資不高,但所享受的無形待遇卻是相當可觀的。車費公家出,接待費公家出,家里有的是酒、煙……尤其重要的是,那在老家小學教了十幾年書的二哥也在自己的調兵遣將下當上了教導,三哥及時考了個駕照,在一個鄉(xiāng)政府當了個編外駕駛員,最沒出息的大哥也在村里撈了個副主任當……最近,處級領導已經(jīng)在微調,很快又會對鄉(xiāng)鎮(zhèn)領導班子進行調整。老書記一旦退下來,不出意外,他肯定是最佳人選。所以,在這關鍵時刻,一切的風吹草動都是非常要命的。就連身體,也是不能出現(xiàn)任何故障的。身體出問題,人品就有問題,人品有問題,仕途就有問題。任何顯微的細節(jié)都可能被競爭的顯微鏡無數(shù)倍放大,而后擊垮他,讓他一敗涂地。一旦這一關被卡,那繼續(xù)往上的階梯就無形中多了幾個臺階出來……
“到了!”司機催促著倪可下車。
倪可從雜亂無序的一堆邏輯推理中出來,思想有些犯迷糊。付了錢,上了臺階,這才想起,自己是要來找美人痣的。一刻都不能久留。
在服務生的指引下,倪可踏進了簡直堪稱女人大展廳的一個特殊區(qū)域。通道上或坐或站,展覽著一個個女人的身體。倪可兩腳瑟瑟發(fā)起抖來,他不敢看她們的身體,不敢看她們的眼睛,他一律看她們的嘴角。迷蒙的燈光下,他來來回回地轉……只有一個嘴角有痣,可那女人的臉太瘦了,絕對不是那晚的那個。
倪可沒了分寸。他往后退。或許她已經(jīng)上班被人點走了?或許她今晚沒來?她叫什么名字來著?米蘭,米蘭!看來,只能從“米蘭”這個名開始找起。可問誰呢?倪可在通道上盡量裝做若無其事地來回轉了幾圈,找不到哪怕有點像“米蘭”的人,也找不到像媽咪的人。他只好退出來,找了個位置坐下,要了杯咖啡,一來打發(fā)時光,二來也思考一下對策。
“先生,你要找人啊?”站在邊上的一個把頭發(fā)燙得像獅子頭的小姐主動走到了他身邊坐下,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把煙往嘴里遞。
“是啊,是啊!”倪可擺動了一下肩,讓那只玉手自動滑下,“你認識一個叫米蘭的嗎?”
“你要找米蘭?”獅子頭抽回滑下的手,支在拿煙的那只手的手肘上,半瞇著眼睛,陶醉地吸了一口煙,身體往后一仰,“哪個米蘭?”
“她應該從夜明珠剛轉來不久,”倪可突然意識到獅子頭的話里有話,他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你們這兒有幾個米蘭?”
“我們這有大米蘭、小米蘭……”獅子頭把頭一抬,往空中噴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
“她們哪一個嘴角有痣?”倪可幫獅子頭也點了一杯咖啡,繼續(xù)問道。
“我想想……”獅子頭抽了一口煙,又喝了一口咖啡,做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狀,而后在嘴角左邊右邊比了比,“小米蘭嘴角有顆痣……左邊還是右邊?好像左邊?又好像右邊?平時也沒太注意。大米蘭嘴角沒有痣,倒是鼻梁上有顆痣!”
“她們來了嗎?人在哪?”倪可心中的興奮被激發(fā)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一步一步向米蘭靠近了。不管有痣沒痣,兩個他都得見見。
“她們啊?今天我都沒看到啊!”獅子頭似乎開始在吊倪可的胃口,虛晃了一槍,不再往下說,只是曖昧地朝著他拋著媚眼,一手還伸到了他的耳根,摸了又摸,“先生,今天晚上還是讓我來陪陪你吧?”
倪可知道這是一只饞嘴的貓,不給她一點甜頭,她是不會幫你抓老鼠的。他輕輕拉下了獅子頭的手,將它放回原位。倪可將身體往靠椅上靠了靠,十指相抵在腹前……這樣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著實把獅子頭的興致慢慢地壓制了下來。停頓了一兩分鐘,倪可才摸出錢夾,抽出一張百元鈔票,特意在獅子頭面前晃動了兩下,而后壓在了她的咖啡杯的下面,“你再幫我仔細想想!”
“噢,我想起來了,”獅子頭伸手把杯子下的錢一抽,很自然地塞進了靴子里。她扭擺了幾下身子,稍稍坐下,“大米蘭今天請假沒來,明天晚上就會來了!小米蘭嘛……在殯儀館躺著呢!……哎,你要找的到底是大米蘭還是小米蘭啊?”
“殯儀館?”倪可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詞匯。他顧不得回答獅子頭的問題,手失控地抖動了幾下,送到嘴邊的咖啡濺了出來,滴到了褲子上。他一邊忙著把杯子放好,一邊用桌上的手巾擦拭著褲子急急問,“怎么會在殯儀館躺著?”
“噢,她跟人一塊吸毒,把命都吸沒了……”獅子頭平靜得有些麻木,“家里人懷疑是有人謀殺她,所以不讓火化尸體……”
吸毒?謀殺?倪可只覺一陣眩暈,他的頭越來越沉。如果說真有艾滋病病毒,這種人是最有可能先染上的。千萬別是她!可偏偏嘴角有痣的又是她!
倪可焦急地問起了小米蘭的一些體貌特征,獅子頭饒有興致地回答著。高挑個,白皮膚,長頭發(fā)……完了完了,就是她了!倪可面色鐵青,手心已經(jīng)濕透了,四肢也已發(fā)軟。就像在介紹一碟秀色可餐的佳肴,獅子頭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關于她的故事,甚至包括死亡時是赤身裸體的細節(jié)也不放過。倪可聽著聽著,只覺耳邊的聲音越飄越遠……一陣耳鳴,他用手使勁揪了幾下自己的耳朵,勉強支撐著跟獅子頭問清了殯儀館的名稱和具體位置。
“你該不會是她的老情人吧?”獅子頭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眨巴著眼睛好奇地問,“人都死了,你還要去看她?你不會這么癡情吧?她的男人可多了!”
倪可真是有苦說不出啊!別的男人他管不著,自己只因為那可惡的一晚,難道真要葬送一生嗎!這一夜的代價太慘重了!他無力地擺了擺手,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走。
“哎!哎!”才走幾步,獅子頭又追了上來。她擋在了蔫成一團的倪可面前,推了把他,“你呀,也別太傷心了……看你這么癡情,我還是提醒你一下吧,她在殯儀館登記的名字可不是米蘭,是米春蘭!”
倪可一夜都在盼望著天亮。他從來沒有感覺過一個晚上會有這么漫長,甚至比當年被檢察院叫去問話的那個晚上都漫長。那年人事考核,他還在當副鎮(zhèn)長,剛被列為正科的后備人選,檢察院就找他了解情況。說是了解情況,其實很有些被審問的感覺。可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在工作中有什么違規(guī)行為,更別談違法的事了。他是個在政治上有追求的人,做事一向小心,考慮也很周全,不可能在一些小恩小惠上栽跟頭。天快亮時,檢察院有人偷偷暗示他,有人檢舉他分管土地工作時收受了村里的賄賂,是不是有哪個村的村干部給他送過什么東西?他這才猛然想起,那年春節(jié),確實有一個村的主任給他送了一個大紅包,但他當面就給退還了……在檢察院的那個晚上可真是漫長啊!好在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最后查出的結果是,那村主任把錢給吞了,還把賬記在倪可的身上……估計是因為人事競爭,有人想把他搞下來,可這一查非但沒把倪可的正科后備給弄掉,反而扶助他直接當上了鎮(zhèn)長。
當年的那夜漫長,可畢竟心中有底氣,命運都被自己主動地掌握著。而現(xiàn)在的這一夜,更長了。因為他心中無底啊!命運是自己的,卻完全掌握在別人手上啊!這每一分每一秒怎么都這么難捱啊!
倪可哪兒都不想去,也沒心思去。他歪靠在床上,頻繁地更換著電視頻道。調到他經(jīng)常觀看的社會調查欄目,正好打出一個記者偷拍到的鏡頭。“要五十元還是八十元的?”涂脂抹粉的女人張著血紅大口問一個農(nóng)民工。
農(nóng)民工一臉困惑。
“戴套五十元,不戴套八十元!”女人不停地磕著瓜子說。
“戴套還不如不做!”農(nóng)民工答。
“那就八十元嘍!”女人把剩下的瓜子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往里間走。
“不戴套怎么要更貴?”農(nóng)民工緊隨其后。
“我們也是有風險的!”女人回過頭來說,“萬一你有艾滋病?”
農(nóng)民工屁顛屁顛地跟著走進了花街柳巷……
換臺。倪可的心不由自主地被什么咬了一下……自己跟他又有何區(qū)別啊?
這一換是警匪相斗的電視連續(xù)劇。110警察正在抓捕一個吸毒者,吸毒者伸出一雙潰爛的手張牙舞爪,對著警察叫嚷,“你來啊,來啊,不怕你就來啊!我抓破你,讓你也感染艾滋病!”警察倒退了幾步。周圍的群眾倒吸著一口一口的涼氣。
再換。這一換更絕,完全一個艾滋病知識大掃盲。一個專家級醫(yī)生在講座,屏幕上打出了艾滋病的早期癥狀:一般初期的開始癥狀像傷風、流感、全身疲勞無力、食欲減退、發(fā)熱、體重減輕,隨著病情的加重,癥狀日見增多,如皮膚、粘膚出現(xiàn)白色念球菌感染,單純皰疹、帶狀皰疹、紫斑、血腫、血皰、滯血斑、皮膚容易損傷、傷后出血不止等;以后漸漸侵犯內(nèi)臟器官,不斷出現(xiàn)原因不明的持續(xù)性發(fā)熱,可長達三至四個月……
換臺,換臺,倪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根根繞人的青藤,仿佛就伺機潛伏在電視的哪個角落,只要他一按遙控器,它們就肆意伸出,張牙舞爪,一圈圈在他身上纏繞……他的頭越來越大,頭皮越來越發(fā)麻,一陣強似一陣的電流在他腦殼上哧溜過來哧溜過去。發(fā)燒,癥狀像傷風、感冒,全身疲勞無力……我都符合了多少癥狀了?安全套?我為什么偏偏忘戴了呢?小米蘭干嘛要去吸毒啊……
倪可身上開始發(fā)癢,渾身難受……他跑進了浴室,胡亂狠拽身上的衣服……他要拽掉那藤,可那藤卻似乎繞得很緊,怎么拽都拽不掉。擦上肥皂,雙手使勁揉搓著陰莖、包皮,他要清除任何一個角落里可能藏匿的病毒……
怎么辦?但愿不是她!可如果不是她,我又該去哪里找?如果是她,我該用什么辦法來檢驗?她的血可都凝固了,還能檢驗嗎?我怎么拿到她的血樣?公安機關會不會有這方面的化驗?如果,萬一……不,不,那簡直不敢想象!……妻子會怎么看?領導會怎么看?同事會怎么看?老家的人會怎么看?……這個夜晚,倪可熬得痛不欲生。
芳遠殯儀館門一開,倪可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他很快就打聽到,米春蘭的尸體存放在凍庫里,因為她的死被懷疑涉嫌謀殺,公安機關已經(jīng)介入調查,所以要驗看死者是需要公安機關開具證明的。要想從公安機關開出這樣一張證明,倪可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是她什么人?親戚?朋友?他們連朋友都不是,最多就是一次性的買賣關系!憑這,公安機關怎么可能給他開出證明?難道他要和盤托出自己的隱情?這是打死都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情啊!再怎么樣,也不能把自己卷進公安機關的視線中……
畢竟在機關呆了太長時間,倪可知道任何一個有責任的部門都能衍生出權利,而任何一個有權利的部門都是有空可鉆的。只要有空可鉆,就沒有用錢打不通的關卡。
幾經(jīng)觀察,倪可發(fā)現(xiàn)那個嘴巴寬寬,褲頭上掛著一大串鑰匙在腰間晃來晃去,負責禮堂內(nèi)勤的人掌管著凍庫的進出大權,只要擺平他,那凍庫的門就可以為自己開放了。他做賊似地把寬嘴內(nèi)勤拉到一旁,偷偷塞給他一百元錢,謊稱自己有個親戚失蹤了,想來辨認一下是不是那個叫米春蘭的。寬嘴內(nèi)勤象征性地輕輕推卻了一下,頭搖得比陀螺還快,一口一句,“那個女人可看不得,要有公安局的條子!”倪可又往他手里塞進了一張一百元的,“我就看看,很快的,只要幾分鐘,你不說誰會知道呢?”那人把倪可塞在他手里的錢團起來,拿眼迅速掃視了一下四周,若無其事地把錢捏緊,寬寬的嘴緊跟著松動起來,咧出了一條長縫,“你跟我來!眼睛不要東張西望!”
倪可跟在寬嘴內(nèi)勤的身后,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他從沒想過,第一次進殯儀館看死人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接近于賊的形式,而看的竟然是一個原本自己應是嗤之以鼻的妓女……他害怕見死人,可他又那么迫切地想見到她!
才走到凍庫前,倪可已經(jīng)接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寬嘴內(nèi)勤打開凍庫的一瞬間,一股濃濃的冷霧沖著他撲了過來。倪可被這股冷霧一推,不禁往后退了兩步。剎那間,一種更劇烈的寒意迅速鉆進了他的領口。他緊了緊自己的衣領,縮了縮脖子,緊跟著內(nèi)勤往里走。一層一層的鐵皮柜,就像一個個抽屜碼在墻角……陰陰森森,凄凄涼涼……一想到里面直挺挺地躺著一個個死人,倪可的腳開始發(fā)軟,牙齒也打起了架……如果自己真也得了那病,什么時候,自己也會躺在里面啊?……
寬嘴內(nèi)勤很麻利地找到了編號“425”,用力一拉,“你自己仔細看一下,就是她了!”話音才落,一塊刺眼的白布伴隨著“刷”地一聲出現(xiàn)在了倪可面前。“你,你,確定是她嗎?”倪可結巴著話。
“沒錯,425號,最近警察、法醫(yī)老來,我都背熟了!”寬嘴內(nèi)勤相當自信,指了指鐵柜的兩邊,“這邊是腳,頭部在那邊……你看一下頭部就可以了,身體被法醫(yī)剖開了……”
“哇……”倪可的胃腸強烈地痙攣起來,一陣緊接一陣地作嘔。他顛顛地走到頭部位置,手顫顫地接近了白布,卻只在白布邊上提了提,再沒力量將它整塊掀起。他把頭轉到一邊,繼續(xù)作嘔。
“其實也沒什么好怕的,人死了,還不就跟雞鴨狗一個樣?冰凍著,也不會有什么味道!”寬嘴內(nèi)勤言語中滿是司空見慣下職業(yè)性的麻木,他麻利地掀起了頭部位置的白布,寬寬的嘴角翹起,釣著幾分不耐煩,“你快點辨認一下,不要再婆婆媽媽的……我那邊還有其他事呢!”
倪可強迫著自己把頭轉到了掀開白布露出的那個位置,一張被永遠定格住了的臉僵硬地擺在了那里。一團團白色的寒氣迷霧般涌起,擋住了視線……倪可用手撥開那團寒氣,寒氣散盡,他看到了一張沒有血色的靜止的臉,枕著一頭金黃色的大波浪卷發(fā)……米蘭可是梳得光光的黑色直發(fā)……盡管臉上凍著濃霜,倪可還是隱約看見她嘴角確實有一顆痣,在左邊……米蘭的應該是在右邊……這張臉是瓜子臉……米蘭的臉是圓圓的……不是她!不是她!倪可的心中涌動著一種莫名的喜悅。看著這一張死人的臉,剛才還澎湃著的恐懼感突然間被這種興奮取代了,他再也忍受不住,竟然忘乎所以地抓住了寬嘴內(nèi)勤的手,幾乎要蹦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呼喊道,“不是她!不是她!”
“不是就好,走啦走啦!”寬嘴內(nèi)勤看著倪可莫名其妙的反差,機械式地把白布重新蓋上,一推,鐵皮柜很快又滑回了原來的位置。
倪可的心跟著鐵皮柜的聲響落了下來。一股白煙從四周攏來,將一切重新覆蓋。他暗自慶幸著,還好,還好,這個吸毒的米春蘭不是她!
可是,可是,大米蘭呢?只是幾秒鐘,他突然想起,還有另一塊魔方?jīng)]解呢!大米蘭,大米蘭……會稱為大米蘭,說明干這種皮肉買賣的時間更長,時間更長,風險不就更大?倪可的心又被揪了起來,一根青藤將那顆心纏繞得更緊更緊……
好不容易捱到了霓虹閃爍時分,倪可再次來到了新巴黎。他先找到了獅子頭,獅子頭很好奇地探聽他去殯儀館看小米蘭的情況,他隨便敷衍了幾句,問起了大米蘭的情況。獅子頭搖了搖頭,血紅的嘴唇間發(fā)出了“嘖嘖”的響聲,“怎么,看完冰米蘭,還要找熱米蘭?你就不怕冷熱失調?”
“其實,我是幫一個朋友在找一個人,”倪可有些招架不住這種嘲諷式的語調,他得為自己找一個合理的借口,“早上我去看了,不是那個小米蘭,所以,我得再來看看是不是這個大米蘭……都找了,我對朋友也才能有個交代!”
“這樣啊?”獅子頭半信半疑,“你來晚了,剛有客人叫,大米蘭去了……要不要我去幫你叫一下?”
“不用,不用!”倪可拒絕了獅子頭的好意,他可不想在這個妓女面前再丟了身份,“你告訴我她在哪個房間,我自己去找!”
獅子頭幫他找總臺問了一下,仍然有些犯疑,“你真的自己去?512!”
倪可找到了512包間,他不敢貿(mào)然進屋,只鬼鬼祟祟地貓在包廂門上方的一塊玻璃前往里瞧。情形與那天晚上有些相似,燈光昏暗,一切都覆蓋上了溫存的朦朧。音樂柔曼,仿佛要軟化人的每一根肋骨。包間里人影綽綽,五六個男人,五六個女人……每個男人的懷里都揣著一團白花花的柔軟細膩的肉。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在男人懷里恣意賣弄著款款風情,有的用纖長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掠過男人的褲襠,有的用嘴中彈奏的天籟之音卸下男人耳根上森嚴的戒備,有的讓迷離的眼光穿梭在男人的洶涌澎湃里……正面對著他的幾個女人看起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還有一個女人背對著他,一頭直直的披肩發(fā)……從背影看倒是有幾分相像的……那個女人稍稍側了一下身,倪可把手掰在了門上,想看清她的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倪可只覺得自己的身體直往前沖,手掰著的門好像迅速地在移動……他打了個踉蹌,總算穩(wěn)住了自己的身體。像追光燈追在他身上,屋內(nèi)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臉上。頃刻間,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可憐的小丑。
門后,緩緩露出了一張長著橫肉的臉,頭上理著寸發(fā)。“小子,你看什么呢?”
倪可頓時明白了,自己的偷窺行為定然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于是,有人暗算了自己。
“噢,對不起,對不起……”倪可埋下了自己的頭,頻頻作揖起來,他不想讓他們看見他的臉,“我,我來找個人!”
“找人?”門后的寸發(fā)從鼻孔里哼出了幾個字,“我看你是找揍吧?”
倪可抬眼一看,那人已瞪著一雙青蛙一樣的暴眼,齔牙咧嘴,手上的拳頭也已經(jīng)握緊,示威性地在門上捶了兩下。
“我真的不是有意冒犯,我真的是來找人的!”倪可盡量擺出了低三下四的樣子,他想趁早解決自己心中的疑問,朝著坐在中間的幾個人詢問道,“你們這里有個叫大米蘭的嗎?”
“去!你找大米蘭?”坐在正中間的那堆人里不知有誰開腔了,言語中滿是譏諷,“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大米蘭我們老板包了嗎?”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倪可拼命地擺著雙手,“我,就是見見她而已……我,我……”
“大米蘭,這是不是你原來老相好的?”一旁有人指著背對倪可的那個女人說,“還挺斯文的噢!”
背對倪可的那個女人緩緩回過了頭來,……好面生的一張臉!天啊,不是她!原以為謎底馬上就能揭曉,可是,天啊,兩個米蘭竟然都不是,這叫我上哪去找她啊?倪可呆住了,張大了嘴巴,愣在了那里。他拼命拽著領口的紐扣,他只覺得室內(nèi)氧氣稀薄,他只覺得口干舌燥,他快窒息了!
女人把嘴里的瓜子殼往地上一吐,拍了拍手,“誰認識這個土包子啊!”
又一個“土包子”!
倪可感覺后背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那種疼從后背一直疼到心里,疼到他的記憶深處。
倪可的老家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離縣城有兩百多公里,憑著自己的刻苦努力,他很順利地考進了縣城的高中。進了縣城的學校,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差距。原本在鎮(zhèn)上中學一直高居年段榜首的倪可在期中考試時竟然掉到了班級三十幾位,英語亮起了個紅燈,初中課堂上碰都沒碰過的歷史、地理更是一塌糊涂。于是,他只有加倍努力。班里幾個城里的女孩子不約而同特別關照起他來,有的幫他補習英語,有的幫他補習歷史、地理。因為他的身材、他的家境、他只會埋頭苦讀的樣子,尤其重要的是他身旁經(jīng)常圍著一群女孩子,他經(jīng)常成為那些“城狗子”取笑的對象。“城狗子”一詞是他暗地里為那些住在城郊的同學取的,那些同學最可恨,城郊本就不是那么正兒八經(jīng)地屬于縣城,可這群同學偏偏要顯擺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經(jīng)常對著倪可指手畫腳,嘲笑他是“土包子”、“書呆子”、“木頭人”,只會讀書啥都不會。那群人的眼光無不透露著嫉妒,更裝上了鄙夷與不屑的刀槍。高一那年暑假,為了攢足學費,他沒有回鄉(xiāng)下老家,在城里賣起了冰棍,幾次都冤家路窄地與“城狗子”相遇,看著“城狗子”囂張地從他手里接過冰棒,而后打了個響哨集體“噢,噢”地起哄,他的所有自尊都鉆進了地上的一個下水道里。好在他有百毒不侵之身,自尊很快又從下水道里冒了出來,而且他把“城狗子”的嘲笑化成了動力,只一年就在學習上將他們遠遠甩在了后頭。
在云南的那天晚上,汪火龍的朋友嘲笑他“定然沒嘗過葷菜”,“荷爾蒙太低”……那一刻,他聽出了潛臺詞“土包子”,再次聞到了“城狗子”的味道。當時,他就感覺渾身不自在,仿佛一個被捂得嚴嚴實實的馬桶蓋子猛地被掀開,臭氣熏天。這么多年來,再沒有人這樣說過他,而那一刻,有人竟然含沙射影地指向他。而這些人都是不會念書的暴發(fā)戶,有的甚至是地痞,他們沒知識,沒文化,卻滿口袋都是錢,如果不是當上了這個一鎮(zhèn)之長,如果不是縣里下了指標,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招商引資的任務,他是不屑于與這些人同坐在一個桌子上共餐的。可是,沒辦法,自己政治上的路還很長,以后這樣的事情肯定還會碰上更多。為了硬逼自己與這些“道不同”的人“相為謀”,他一次次用酒精為自己掩飾心中的創(chuàng)傷……如果不是被那些暴發(fā)戶含在嘴里的“土包子”的話給點燃了憤怒,我不可能喝那么多的酒;如果那天不喝那么多的酒,我也就不會把這把暗火引上身;如果我沒引上這把暗火,我哪里還需要千辛萬苦地尋找那什么大米蘭、小米蘭……現(xiàn)在,又有人這么說我!
“喂,土包子,你沒見過美女啊?”寸發(fā)推搡了倪可一把,見他沒反應,一邊沖著人群擠眉弄眼,一邊用手掰著倪可的嘴巴,“你們看這土包子,見著大美女舌頭都快伸直了!”
“你干什么?”倪可回過了神來,拼命甩了幾下頭,仍然沒甩掉那雙黑手。他忍無可忍地用力一揮手,掃開了擋在自己眼前的黑手,他要正視自己的尊嚴,“請你放尊重點!”
“叭叭!”那只被移開的黑手幾乎沒有做什么停留,一回來就給了倪可兩巴掌,“尊你他媽的重啊!這大米蘭也輪得到你這么看的?他媽的,欠揍啊!”
“你!你!”倪可被打懵了,他踉蹌了幾步站穩(wěn)了,捂著自己的臉,直盯著那只黑手。這火辣辣的一巴掌把倪可三十多年來所有的臉面與尊嚴都打光了。就像被拔掉了氣芯門,倪可一下子就癟了。窩囊!下賤!他好想哭!可是,他不能哭啊!他怎么能哭啊!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寸發(fā)像是打上了癮,一掄拳又要上來,幸好被另外幾個“看戲”的人給及時制止住了,他們把倪可推出門外,“你也該看夠了吧?趕快走吧!”
倪可捂著這一張火辣辣的臉落荒而逃。他低著頭,急急地走著……不行,不行,現(xiàn)在還不是考慮尊嚴不尊嚴的時候!如果連命都沒有,我還要尊嚴干什么?倪可不斷地給自己打氣:我是來找人的!我要找的人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看來,她已經(jīng)不再用“米蘭”這個名了。不用這個名,她又會登記一個什么名?
偌大的城市,我要上哪兒去找啊?而且,如果她不在這個城市了,偌大的中國,我怎么找?倪可貼著墻壁,失魂落魄地往電梯間走。
“倪老板!”剛要走進電梯,倪可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有幾分不自在。在這樣的風月場合,讓人叫得上姓名來似乎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雖然只是叫出了姓,可身份也給叫出了一大半。他轉頭。一張有幾分似曾相識的臉。剛剛自己與她打了個照面擦肩而過。是她?圓圓的臉蛋,可是嘴角沒有痣!倒是眉心長了顆痣。而且長發(fā)披肩,劉海拉得很直……
“不認識啦?……夜明珠?……那晚?”女人像碰上老主顧似地幫倪可加快著回憶速度,伸手夠了一下他的下巴道,“我可記著你這大胡子呢,扎得我很疼耶!”
“是你?”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倪可已然顧不得女人在眾人面前展示他倆的親密關系,甚至是肉體關系的難堪了。要在平時,他會無地自容,他會恨不得地上有條裂縫可以鉆進去。可是在這里,在他幾乎已經(jīng)絕望的時候,她出現(xiàn)了!他真想緊緊抓住女人的手,甚至還想把女人抱起來,可是不行,不行,這種女人是萬萬不可再碰了!他把喜悅吞回肚子里,倒回走了幾步。倪可很驚訝這女人的易容術,他比了比嘴角,又指了指眉心,“這痣?”
“噢?這個呀?”女人用手摸了摸眉心的痣笑得很蕩,“人工的,會移動!想讓它長在哪兒就讓它長在哪兒!不想讓壞男人認出來!”
“那你還來認我?你沒說,我是絕對不敢認你的!”倪可很是納悶,問題接二連三,“對了,你是不是改名字了?這邊大小米蘭怎么都不是你啊!”
“看你不像是壞男人才認你呀!”女人咯咯地笑,把身體往倪可胸前貼了貼,曖昧地撒著嬌,“你該不會真來找我吧?我改叫米雪了!”
“我正要找你!”倪可把女人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她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有個忙想讓你幫忙一下?”
“什么忙?”女人問,“我在上班呢!我叫一個姐妹一下,馬上還要趕去夢天堂呢!”
“你到底是在新巴黎上班,還是在夢天堂上班?”倪可真是想明白了,“怎么還要跑來跑去?”
“這兩家是同一個老板,哪一邊需要小姐,我們經(jīng)常就要去補場了!”米雪拿出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理了幾下頭發(fā),抬腿就要往里走,“好了,好了,我得趕快去了,車還在下面等呢!”
倪可算是有些明白了。他遞給女人兩張親愛的百元鈔票道,“你把電話給我,我明天打你電話我們再約!手機一定要開機啊!”
女人很是疑惑,但看在錢的份上,她還是寫下了自己的手機。
好不容易熬到8點多,估計女人也該起床了,倪可撥打她的手機。關機!不是讓她開機的嘛,她怎么還是關了?幾分鐘后再打,還是關機。倪可開始著急起來。她該不會變卦了吧?可我并沒有告訴她我的意圖啊?她可是收了我的錢,可還沒為我提供服務的。可是,女人的話也能信嘛?幸好,一個小時后,手機通了,聽筒里傳來了一個慵懶的哈欠聲,“怎么,這么早就想我啦?我還以為你真是唐僧呢!”
“你告訴我你住的地址,我現(xiàn)在去接你!”倪可全然沒心情跟她纏綿。
“今天想帶我去哪里玩?”女人的興致高漲起來,她定然以為自己網(wǎng)住了一條大魚,一單大生意在向她頻頻招手。她激動地報著地址,連聲音的分貝都提升了許多。
“等下你就知道了!”倪可記下了地址,“你趕快起床洗刷一下,我馬上就到你樓下!”
出租車到了女人租住地樓下時,女人已經(jīng)站在路旁等著了。看見是出租車,女人的表情一落千丈,估計她想著該是一輛大奔來接自己的。倪可可顧不及女人的反應,迫不及待地把女人塞進了車,他就催促著司機加快了油門。
見的士在醫(yī)院門前停下,女人還飛在天空含情脈脈的幻想一下子撞到了地面上,她表情浮起了幾分嚴肅,“到醫(yī)院來干什么?”
“我還是跟你明說了吧!”倪可拉著女人走進了醫(yī)院,在一個拐角處停了下來,他拿出手上的一張血液化驗單說,“就想讓你去做個血液檢驗!算是幫我的忙!”化驗單是一早倪可先行用了假名找醫(yī)生開出來的,在性別一欄,倪可把“男”改成了“女”。
女人甩開倪可的手,拿過化驗單一看,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句,“神經(jīng)病,還HIV?要化你自己化去!”
“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驗過了,我沒問題!但人家說感染二十五天后才可以測得出,所以……”倪可拿眼睛瞟了瞟周圍走動的人小聲說,“我還是不放心,想讓你也去驗一下!你沒問題,我就放心了!”
“現(xiàn)在才知道怕啦?”女人用一種鄙夷的眼光盯著倪可看,“怕,你當初就別做啊?”
倪可無地自容。他現(xiàn)在沒有發(fā)言權。
“如果不是看你像個老實的主,沒戴套我會讓你上?”在這種公眾場合,女人顯然也還是顧及自己的面子的,她的聲調雖然壓得很低沉,但卻是咬牙切齒地,“我看你比那些壞男人還要壞!”
“我也覺得應該沒事,可是……”倪可不知道怎么為自己荒謬的行為辯解,“可是,你沒驗一下,我這整天都提心吊膽的!”
“我鄙視你!”女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從牙縫里擠出,“你比我們更骯臟!”
倪可怔住了。一個妓女竟然唾棄起我來?她是什么?我是什么?
“你不是要化驗嗎?好,好,我跟你去!”女人拿著化驗單朝驗血窗口走去,“我讓你看看,我們也是有人格的!”
女人把化驗單往里一遞,細嫩的胳膊伸進了窗口里。倪可緊跟而上。
很快,鮮紅的血液流進了針管里。看著那血,倪可一陣眩暈。
女人一手壓著手臂上的棉簽,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醫(yī)院。
倪可無言以對。他不敢上前跟女人說任何一句話。說謝謝?說對不起?……讓她走吧!現(xiàn)在關鍵的還是那結果!至于她,還有她們,千萬可不能再去碰了!快速按下刪除鍵,把她永久性刪除,連回收站都不讓她呆著!
等吧,等吧,他只有等待,等待著那張單子的最后裁決……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該有多少年不曾回去了?……那年,他考進大學,家里擺了幾張桌宴請親戚朋友。他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而且還是省里名牌大學的本科生,全村人都以此為榮耀。那年修族譜時,主筆人在他名字上用了比別人多得多的筆墨。請客那天,因為碟子不夠,自己上閣樓拿,下竹梯時一個不小時,一大摞的碟子砸在母親頭上,母親流了一大灘的血……那是他平生見過的一次最多的血。剛才女人的血流進針管里,怎么那么像當年母親流在地上的一灘血。他還在暈……當上鎮(zhèn)長后,他回老家重新修了祖墳、祖祠……
如果,她有病的話,那我該怎么辦?倪可仍然不敢往下想。他拼命搖晃著頭……
“李桑!”化驗室窗口上化驗員不停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李桑!”
倪可沒反應過來。李桑在哪?怎么讓人家這么半天地叫?他幫著化驗員四下里探望。并沒有像是李桑的人出現(xiàn)。
“李桑!李桑!”化驗員不厭其煩地叫著。
李桑?那不是我嘛?倪可大夢初醒般地跳了起來。他的心一下子又被攥緊了,攥在了那一張小小化驗單上。他徑直奔到了窗口,伸出的手止不住地在抖動。
“你是李桑?怎么叫了老半天都不應?”化驗員有幾分慍色地把化驗單遞給了他,“HIV陰性!”
謝天謝地!倪可長吐一口悶氣。如釋重負。
如果疑心是最難治的疾病的話,那這樣的結果無疑是最有效的解藥啊!
倪可連夜購買了返回的機票。
迅速找到自己的坐位,坐好,他順手翻閱起座位上的雜志。
“HIV?”一個刺眼的詞扎進了他的眼睛。“HIV病毒的潛伏期最多可為十六至十九年……”
提著提線木偶的那幾根線一剎那全斷了。倪可癱軟,發(fā)愣,手中的雜志無聲地掉在地上。一根,兩根,無數(shù)根青藤從四面八方伸了過來,開始在他身上纏繞,纏繞……
飛機起飛了。
倪可的心卻越沉越低……一切都模糊起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