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在這個南方小鎮,夏天的天氣總是拼了命似的熾熱。只有在早晨,空氣微潤,偶爾有霧氣,那朵小小的純白的茉莉花靜悄悄地開在臺階上,清冽的幽香在霧氣里透明地存在。就像一些小小自卑小小憂傷的青春,不是不擁有,而是還不夠用心。
1
優顏不喜歡夏天,因為在夏天,女孩們就會穿著漂亮的裙子與襯衣,這么一來,默默無聞又相貌平平的她,就更加像可有可無的空氣。
每一個女孩都會自卑,特別是當你的左鄰居是一個又帥氣成績又好的男孩而你的右鄰居是一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孩的時候。
今天早上,優顏又看到她的左邊鄰居許少哲在右邊鄰居張薇安的門外等她,他們大概是要一起出門的,到城里去或者到野外的河邊去畫畫。
他們倆的暑假,每天都豐盈得像一幅畫上的顏色。
經過優顏家,優顏正在院里洗爸爸的衣服,男孩子許少哲喊:優顏,我們到銀水河邊去,你去嗎?
他的笑容在夏天的陽光里真好看,優顏輕輕地搖搖頭,然后說:不去。她的聲音也很低,也不知站在門外的他聽到沒有。
優顏努力地搓著爸爸厚重的衣服,不讓自己去想象他們在野外的清風與陽光里笑的樣子。
所以優顏不喜歡放暑假,她的暑假內容總是很簡單,她不習慣睡懶覺,照樣每天早早起床,然后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發呆。太陽漸烈,曬得她有些發暈的時候,她就會回到屋里去,幫爸爸洗衣服和做飯,然后看書。然后,一天就過去了。她很少出門,她的左邊額頭上,長了一朵花,是深紅色的。準確地說,那是一個深紅色的花一樣的胎記。
2
傍晚,優顏坐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發呆。
想很多的事情,想為什么別人說自己是一個撿來的孩子。想著如果自己真的只是一個撿來的孩子,那么自己的親生父母又在什么地方。想整天在鎮上那個大石場里,把大塊大塊的石頭敲打成一個個巨大而威武的石獅子的爸爸,爸爸說要攢錢,聽說省城的大醫院里能把優顏額頭上的那朵花去掉。更多的是想起許少哲每次找張薇安玩時經過這里,總會叫一聲:優顏,你去不去?總是想得太多,發呆的時候,也太多。
優顏,我們今天在野外摘了很多開放的茉莉花,很香呢,給你。
不知什么時候,許少哲和張薇安站在了她的面前,暮色里許少哲的笑容像天使般不夠真實,他手里遞過來那枝茉莉花,那么白那么亮,在暮色里似有光芒散發。
優顏怯怯地伸手接過,有晚風微微吹來,清香從張薇安手里那一大把閃亮閃亮的茉莉花上面襲來,優顏看著自己手里弱弱的一支,仍是微笑,說謝謝。許少哲說:不謝。她的感覺有些暈眩呢。
八點半的時候,爸爸才從石場回家,優顏趕緊把手里那枝茉莉塞進抽屜:爸。
嗯。吃飯吧。于是端出飯菜父女倆默默吃飯。
爸爸如往日那般少言寡語,他似乎只有對著石場那些石獅子時,才會有一點表情。所以他總是長時間地呆在石場和那些石頭在一起。優顏想,自己大概真的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吧,他們相依為命,卻大多時候總是相對無言。
也許,成長本來就是一件寂寞的事情。優顏聞著茉莉花淡淡的香,這樣想,然后,入夢。
3
那一天的清晨如同以往的每一天清晨,優顏仍舊早早起床,仍然發現爸爸已經離家去了石場。于是她洗臉,吃了一點早餐,然后拿了一本書,坐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看。其實她大多時候不看那本書,而是抬頭透過院子里那棵大大的楊樹的葉子看天空,看著新鮮的陽光一點一點地蘇醒,然后穿透葉子,到達地面,在青石地面上斑駁爬行。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美麗的南方小鎮,山山水水,樹,花草,以及這里的男孩女孩,都長得清新秀氣。當然,除了自己。
自從聽到那個關于自己身世的謠言后,優顏就開始相信自己不是本地人了。她更加沉默,更加小心翼翼地長大,從不大聲說話,也從不和同學出去玩。上課的時候,甚至不去回答老師的提問。老師大概也聽到過那個謠言吧,或者說老師也想維護優顏自卑的心,于是,他們總是很配合地,如她所愿,一直忽略她的存在。
陽光漸漸地爬行到青石臺階上放著的那一朵幽幽散發著清香的白色茉莉上。
每天晚上,優顏總會把這石階清理得很干凈。
是誰把這一朵茉莉放在這里呢?
優顏想了想,撿起那朵茉莉,小心翼翼,像撿起一顆柔弱的珍珠。
嗨,優顏,早呀。跑步的少年匆匆而過,讓優顏來不及收起自己欣喜的表情,她瞬間紅了臉,為自己的猜想。
優顏摸著蹦跳的心爬上院子左方的那塊大石頭向隔壁看,果然果然,那里種著好幾盆開著潔白小花的茉莉呢。
然后優顏看到大汗淋漓的許少哲跑步進了家門,優顏迅速從石頭上跳下來,蹬蹬蹬跑回屋里去了。是誰把一朵茉莉花放在臺階上?為什么許少哲今天開始在這里跑步了?
這一天忽然漫長起來。看著手里這朵悄然潔白的茉莉花,優顏忽然覺得整個暑假都豐富起來了。
4
許少哲每天早晨會起來跑步,會對坐在青石階前的優顏打招呼:嗨,優顏,早呀。每天如此。優顏每天都會在青石階上發現一朵悄然綻放的茉莉花,只一朵,小小的一朵,放在手心里,似乎還可以聽到她綻開花瓣時的細微聲響。
有時候許少哲會站在張薇安的門前喊:張薇安你個懶蟲!起來跑步啦。有時候穿了白色運動服的張薇安會跑出來,有時候不會。
這時候優顏就會低下頭看著手里的茉莉花微笑,小小的快樂像那些花瓣一般,瞬間漲滿了她的心。
整整一個七月,每一個早晨都是這樣美好的時光,如果每個早晨是一朵茉莉花,優顏想,那么這一個月,她的心里開滿了一朵又一朵歡喜的茉莉花。
一切這樣安靜而美好,優顏忽然有信心,她一個人,也會這樣歡喜地成長。
八月第一天的下午,優顏坐在院子里看書,許少哲跑進來:優顏,快去,你爸被石頭炸傷了!
優顏急匆匆地跟著許少哲跑到鎮醫院,她的爸爸躺在病床上,頭上手上腳上都纏了紗布,優顏不知怎么辦才好,一下子嚇哭了,扯著許少哲的襯衣說:讓你爸救救我爸!許少哲的爸爸是鎮上醫院的院長。
許少哲得意地說:當然是已經救回來了。
醒來后的段石匠堅決拒絕住院,一定要回家去。
許少哲又幫著優顏叫來車,總算把受傷的段石匠送回了家。
優顏在廚房里給爸爸煮粥,想起一些事情,小時候因為額頭上的胎記而被同伴們取笑,她于是使勁兒哭,打翻了爸爸端來的粥,爸爸站在那一地白生生的粥花面前,一臉的心痛,不知是在心痛那碗粥,還是在心痛她哭泣的樣子。
5
優顏還是很早起來。才清晨五點呢,夏天的早晨,總是亮得那么早,才五點,天邊就似已有陽光微現。
這樣的光線,柔和而美好。這樣的早晨,安靜得有些過分。安靜得讓優顏坐在屋里,都能聽見隔壁的聲音。許少哲起床了,在涮牙了,他出門跑步了,他經過門前了,他跑遠了。一圈,兩圈。
陽光終于爬行到了門前的青石臺階上,優顏走出去,很仔細地看地上。
她真的很仔細很仔細。
可青石臺階還是干干凈凈的,像昨天晚上一樣,也像昨天早上一樣。
那朵整整出現了一個七月的茉莉花,不見了。或者說,沒有了。
優顏跑回屋里,又站上了那塊大石頭,看許少哲院子里的茉莉花,呀,它們都還在呢。
只是,青石臺階上的那一朵,不在了。
也就是說,再也沒有人,在優顏每天早晨坐的青石臺階上,放一朵雪白的清香的盛開的茉莉花了。
蹬蹬蹬,蹬蹬蹬,門外有兩個人在跑步,然后停下。他們在說話。
咦,優顏今天怎么不出來了?是張薇安的聲音。
嗯,段伯伯受傷了,優顏大概在照顧他吧。這是許少哲的回答。
優顏低下頭,看到有些小小的憂傷掉落在地面上,很輕,很透明。
于是又整整一個八月,優顏每天還是起得很早,但她再也不會坐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發呆了。她坐在院子里,或者屋里,聽門外那兩個人的跑步聲,蹬蹬蹬蹬,蹬蹬蹬蹬,近了,遠了。再近了,然后再遠了。
爸爸的傷漸漸好了,優顏有時候會扶著他在院子里走走,有一天,爸爸忽然嘆息一聲,說:小顏呀,本來以為這個暑假就能攢夠錢去省城醫院的,但沒想到爸爸老了,受傷了,看來你又要等到明年了。
優顏說:沒關系,最要緊的是爸爸你要好起來。
6
可怎么會沒有關系呢,那一朵紅色的花,就像優顏孤單得無處安放的青春,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開學了,優顏忽然懼怕起來,她又要去面對許多的同學和老師,雖然他們在試圖忽略她的存在,但她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朵花在自己的額頭丑陋地張狂。
優顏忽然沖動地想問問爸爸,能不能去找拋棄了自己的親生父母,讓他們也盡做父母的義務,出錢讓她去省城醫院。
于是這一天早上她起得很早,比以往更早更早,因為爸爸說今天開始要到石場去工作了。她要在爸爸出門前對他說。
爸爸起床了。爸爸要出門了。優顏輕輕地從自己屋里出來,看到爸爸的背影在清晨的微光里忽然不似過去那樣高大了,他瘦了么?優顏還是有些不知怎樣說出口。爸爸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返,走到院子種花的那一角,彎下腰仔細地找起來。好一會,才直起腰,快步地走到門口,在優顏每天都會坐一會兒的青石臺階上,輕輕地再彎下腰,輕輕地,把一朵潔白的小花放在臺階上……
一直到爸爸出了門很久,優顏才回過神來,她跑到院子種花的角落里看,哦,一株碧綠葉子間開了好幾朵潔白小花的茉莉就生長在幾叢月季后面的角落里,原來茉莉花不但生長在許少哲的院子里,也生長在這里!原來,送她一朵清晨茉莉的人,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個人。
7
優顏跑到石場里,把爸爸從那一只又一只威武的石獅子堆里拉出來:你的傷還沒有全好,怎么可以工作呢?你沒有完全養好傷之前,不許再來這里!
爸爸說:可是小顏……
優顏說:沒有可是。不管別人眼里的我怎么樣,可在爸爸眼里,我是七月里開得最好的茉莉花,你說過的,是不是?
當然是的。小時候那個她打翻了粥的傍晚,爸爸給她摘了很多茉莉花,說:不管別人怎么看小顏,在爸爸眼里,小顏永遠像開得最好的茉莉花一樣漂亮。
優顏父女倆走在早晨的陽光里,優顏說:爸爸,明天開學的時候,我把頭發扎起來,好不好?
爸爸看著優顏,好一會兒,才說:好。
優顏想說:爸爸對不起。但她終究沒有說。她想,十五歲這一年夏天結束的時候,她終于要長大了。因為一朵在七月里開得最好的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