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新時期俄羅斯戰略文化

曹靜嫻

摘要：戰略文化是國際關系和戰略研究中的一個新興視角。當前俄羅斯的戰略文化是俄羅斯歷史傳統戰略文化和新時期現實狀況相結合的產物。俄羅斯傳統戰略文化決定決策者的地緣安全觀，使他們重視發展與周邊國家的友好關系；同樣，“大國”、“強國”是俄羅斯傳統文化留給俄羅斯人的精神遺產。而現實的國際環境又使俄羅斯人更加務實，從而采取了東西方并重的戰略方針，以確保國家的根本利益。

關鍵詞：戰略文化；俄羅斯；梅德韋杰夫

中圖分類號：G151.2；E8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0961(2009)04-0076－04

2008年5月，新當選的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正式走馬上任，而原總統普京則接受梅德韋杰夫的邀請，擔任政府總理，俄羅斯進入了總統一總理并重的新時期。在梅普新時期，俄羅斯一方面承接了普京時代的戰略方針，多方努力以擴大其發展空間；另一方面，又向世界展示了一個更加強硬的大國姿態，無論是在俄格沖突中超乎意料的舉動，還是在與烏克蘭的“斗氣”之爭中的表現，都讓人不敢再忽視其作為一個大國的存在，由此也使人不得不聯想到俄羅斯傳統的戰略文化——侵略、擴張，無論在什么時候，俄羅斯永遠都不會是一個聽命于別國的民族，無論世界有幾極，俄羅斯始終應該是其中的一極，而且應該是獨一無二的一極。但是，在當今世界中，俄羅斯已顯然不再是過去的帝國，其戰略思想和戰略文化都隨著時代的變革而發生了變化。那么，在這個時代，俄羅斯的戰略文化又是什么樣的呢?

一、戰略文化的定義

戰略文化是國際關系和戰略研究中的一個新興視角。“戰略文化”這個詞最早是美國人于1947年制定的《領導條例》中提出來的，但是在很長的時間里并沒有引起多少關注，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才開始正式成為一個學術概念，并受到廣泛關注。我國第一個關于“戰略文化”的定義是李際均將軍在《論戰略文化》一文中提出的。而趙景芳在《戰略文化的再思考》中指出：“所謂戰略文化，是指一套由國家戰略決策體系內成員共享的、以穩定價值觀為基礎的思維模式和行為偏向模式組成的復合體。從內涵看，它包括戰略價值觀、戰略思維模式和戰略行為偏向模式三部分，前兩者是內隱的，后者是外顯的、優先排序的；從作用范圍看，它包括國家安全戰略層次與軍事戰略層次；從外在表現看包括國家戰略思想和國家戰略實踐。”影響戰略文化生成的因素主要有地理環境、生產生活方式、傳統文化、歷史經驗、社會因素等。

二、俄戰略文化的主要生成因素

(一)安全層面上形成的俄羅斯傳統戰略文化

任何一種戰略文化的形成都是人類最初在與異族斗爭中長期實踐的結果，它首先生成于保障國家安全的層面之上，其中地理環境和生產生活方式是形成戰略文化的先決條件。一個國家文明的生存與發展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地理條件，而一個國家、一種文明所處的地域環境也必然對其戰略偏好的形成產生深刻的影響，進而形成不同的戰略文化。一般而言，以平原為主的開放型地理會使在此地域中生活的人們產生一種不安全感，進而希望周邊有能夠保證其安全的地域——“安全帶”，這種安全帶或者以某種相互的友好關系來維持，或者靠侵略和擴張來獲得。古羅斯境內絕大部分領土為平原，遼闊的東歐大平原，幾乎沒有任何天然屏障，地理環境的開放性使俄羅斯人始終有一種地域上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生成一種擴張意識，擴張的面積越大，其安全感就越強。這種最初源于安全策略的戰略思想，逐漸形成為一種全民族共同認可的民族戰略文化。同時，一定的地理環境也是形成某種生產生活方式的基礎，草原上游牧民族逐草而居的生產生活方式使他們在空間上具有流動性，繁榮富庶的農耕區的吸引，同樣使他們形成一種侵略性和擴張性的戰略文化。古羅斯人的生活方式具有明顯的移動性，當一塊耕地失去肥力以后，古羅斯人就棄家搬遷，到新的土地上另謀出路，與土著居民之間的斗爭養成了俄羅斯人好斗的民族性格。這種性格表現在戰略決策中即為侵略性的戰略思維方式，它在戰略決策之前是隱性的，只有在決策后才是顯性的，而每次成功的戰略經驗則強化了這種戰略思維方式，進而形成一種系統性的戰略文化。

(二)歷史主導戰略思想影響的戰略偏向模式

從彼得大帝開始，俄羅斯形成了一套與其他歐洲列強爭霸的長遠計劃，其政策從原來的局部性擴張轉向了世界性擴張，而且主導了200年來俄國的戰略思維。彼得大帝認為俄國向西、向東擴張是“命定周期運動”，要求國家長期保持戰爭狀態，以戰繼和，以和繼戰，目標在于分割波蘭；占領瑞典國土，肢解瑞典；迫近君士坦丁堡，征服土耳其；滅亡波斯，迫近印度；制服和消滅維也納朝廷，征服法國，征服日耳曼，最后征服歐洲。彼得大帝的繼承者都是依照這套方針繼續擴張，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沙皇俄國的領土已達2200多萬平方公里，而且多次成功的歷史經驗更加強化了這種戰略偏向模式。無論是俄羅斯的精英階層，還是普通民眾，都會為每一次的征服歡欣鼓舞。無論以何種名義，征服異族才是其民族精神所在。這種戰略偏向模式對俄羅斯人影響至深。俄國歷史上幾乎所有有所作為的沙皇都有著成功的擴張經驗。相反，失敗的戰爭經歷，無論是正義的或者是非正義的，都會使俄國政權產生危機，而且導致民眾的沮喪。

(三)傳統文化主線

在戰略文化的生成因素中，傳統文化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它反映的是一個國家的民族性，是形成戰略思想的基礎。俄羅斯的民族性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自公元988年弗拉基米爾宣布基督教為國教以來，俄羅斯的文化就和東正教有了不解之緣。東正教的“救世主”思想使俄羅斯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普世原則，即俄羅斯的使命不僅僅在于拯救俄羅斯一個民族，而在于把俄羅斯的理念傳給全世界。“莫斯科——第三羅馬”的思想使俄羅斯人認為，只有俄國才是世界上真正東正教信仰的唯一捍衛者。別爾嘉耶夫說：“很久以來就有一種預感：俄羅斯人注定負有某種偉大的使命，俄羅斯是一個特殊的國家，它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俄羅斯民族的思想界感到，俄羅斯是神選的，是賦有神性的。”這種思想一直流淌在俄羅斯人的血液中，使俄羅斯人從來就不屑于在世界的政治舞臺上充當二流或者三流的角色。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真正偉大的民族永遠不屑于在人類當中扮演一個次要角色，而是一定要扮演獨一無二的角色，一個民族若是喪失了這種信念，它就不再是一個民族了。”這種獨特的俄羅斯思想，是俄羅斯精英階層在制定本國戰略時的歷史文化情結和理論基礎。無論是普京還是現在的“梅普組合”，都強調俄羅斯是一個大國，而且是一個強國，其目的就在于恢復人們對國家的信念，增強國民的凝聚力，從根本上壯大俄羅斯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

(四)歷史經驗引發的俄羅斯戰略文化的變革

戰略文化一旦形成便具有相對的穩定性，但是，新的歷史經驗往往可以改變或者修正某一時期的戰略文化。成功的歷史經驗可以加強這種戰略偏向模式，而一種失敗的歷史經驗則可能引起戰略文化的變革。蘇聯的解體無疑是一種失敗的歷史經驗。對這段歷史的反思就構成了新的戰略文化形成的要素。從戈爾巴喬夫時期的“新思維”開始，俄羅斯的精英和民眾就對蘇聯的戰略思想進行了反思。被認為是俄羅斯“民主之父”和“自由旗手”的葉利欽說：“曾幾何時，蘇聯與其他整個世界對抗，企圖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許多國家，把許多國家拉入自己的勢力范圍，也就是說，蘇聯扮演過世界憲兵的角色。但沒有必要把它描繪成歷史環境里的重大的傳統角色和正確角色，也沒有必要將其說成是英明的和在戰略上經過認真驗證的決策。”顯然，這是對蘇聯戰略思想的否定。既然這種戰略思想已經不能滿足新時代的要求，那么就需要有另一種更加適合本時期國家利益的戰略思想。而且，盡管蘇聯時期的戰略思想主要以意識形態為支點，但它仍然有許多俄羅斯傳統戰略文化的影子，故而，對蘇聯時期戰略思想的反思，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整個俄羅斯傳統戰略文化的反思。它使俄羅斯人重新審視自己的國家及其在世界舞臺上所扮演的角色，認可從一個超級帝國到正常民族國家的轉變，從思想上放棄大國沙文主義。這為俄羅斯戰略文化的轉變做了思想上的準備工作。

(五)新時期俄羅斯戰略文化生成的社會因素

傳統的戰略文化賦予戰略決策者一定的歷史情懷，但是現實的狀況同樣是一種新的戰略文化形成的必要條件。蘇聯解體之后，原來的社會體系土崩瓦解，俄羅斯的國家制度、政治文化都采取了西方模式，這和蘇聯“兩個世界”的思維方式有很大不同。政治模式的改變，伴隨著經濟和對外戰略的改變。在傳統戰略中，西方一直是俄羅斯優先考慮的對象；在蘇聯時期，主要以意識形態為指導方針；而在當今世界中，全球化已經是一個定局，任何一個國家在一體化的浪潮中都不可能獨善其身，如何在新的國際環境中獲取最大的發展空間，是俄羅斯的決策階層要面對的問題，俄羅斯前外交部長伊萬諾夫說：“我國獨一無二的地緣政治狀況，更不用說世界政治、經濟的現實，都要求我們必須均衡地發展同西方與東方、北方與南方國家的合作。”這一席話不僅說明了普京時代俄羅斯的戰略方針，同樣也代表了當前俄羅斯戰略發展的主方向——東西方并重，全方位的外交——加強在獨聯體中的影響，融入歐洲，加強與美國的關系，并參與到亞太經濟的浪潮中來。

三、俄戰略文化的主要特點

(一)地緣“安全帶”

最初生成于安全層面上的俄羅斯戰略文化，使俄羅斯的決策者在保障國家基本安全時，首先考慮周邊的地緣“安全帶”，這種戰略思想一直影響著俄羅斯的戰略決策。只不過在古代，這種地域“安全帶”是以戰爭取得的，而在當代，這種“安全帶”是以另外的方式獲得的。蘇聯剛剛解體之時，以前的加盟共和國被認為是俄羅斯發展的包袱，所以采取了“甩包袱”的政策，但是，隨著北約東擴，俄羅斯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周邊地域“安全帶”對其發展的重要性，所以在普京時代就優先發展與獨聯體成員國的友好關系，給獨聯體成員國許多實際的優惠，讓這些國家成為俄羅斯國家安全的邊防線。而在梅普新時期，俄羅斯更是主動出擊，打擊那些變了“顏色”的國家，以進一步加強其在獨聯體中的中心地位和擴展其發展空間。在南奧塞梯問題上，俄羅斯對格魯吉亞表現出了強硬的姿態，就是要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美國固然強大，但是，對這么遠的保護國也不能盡其全力來保護，更何況美國還有更重要的戰略要地需要去維護。所以，和俄羅斯保持良好的、至少是不對抗的關系，還是這些國家較為現實的選擇。同樣，在與烏克蘭的天然氣之爭中，俄羅斯也給北約一定的壓力，使其不敢再忽視俄羅斯能源的力量，讓它放緩東擴的腳步。吉爾吉斯空軍基地的關閉并不是一個獨立的事件，它是俄羅斯一系列對外政策的一個成果，是俄羅斯對美外交的勝利，它體現了俄羅斯的戰略方針取得的成就。通過一系列的努力，俄羅斯顯然已經提升了其在世界政治舞臺上的地位，這對其鞏固自己的地緣“安全帶”有著非同一般的影響，這也是在當今時代，俄羅斯傳統戰略文化穩定發展的體現。

(二)“大國”、“強國”地位

蘇聯解體之后，俄羅斯的國際地位一落千丈，由原來的世界兩大霸主之一，淪落為二流國家。受俄羅斯歷史文化傳統影響的俄羅斯人的民族心理是不能接受這種現實的。歷史上的大國沙文主義和宗教文化中的“救世主”、“第三羅馬”情結，使俄羅斯人始終難以舍棄強國夢想。從普京時代開始，俄羅斯就一直為恢復“強國”地位而努力，早在2000年7月的國情咨文中，普京就指出：“俄羅斯唯一現實的選擇是做強國，做強大而自信的國家。”這種思想符合俄羅斯的民族心理，得到民眾的一致歡迎。在梅普新時期，俄羅斯更加鞏固了其在國際舞臺上的強國地位，在伊朗、朝核問題上起到了獨特的中間人的作用。而且，在全世界金融危機的情況下，美國、歐盟對俄關系都出現了和解的跡象。北約秘書長夏侯雅伯表示，北約準備討論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提出的建立新歐洲安全系統的建議。美國總統奧巴馬也在2009年3月初致信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暗示只要俄方幫助制止伊朗生產遠程導彈，美國或可不必在東歐部署導彈防御系統。俄美關系或許會在相互的暗中較量中有所提升。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梅德韋杰夫在2009年3月17日下令自2011年起俄羅斯開始大規模重整軍備，以提升軍隊戰備能力，其理由是北約仍繼續在靠近俄羅斯邊境地區擴展軍事設施，已經嚴重威脅到俄羅斯的安全，它預示著俄羅斯將要重振軍事大國雄風，以對抗北約和美國的戰略方針。這給世界一個信號，俄羅斯從來不會甘心在世界“音樂會”中坐最后一排，無論世界有幾極，俄羅斯始終應該是其中的一極，而且應該是獨一無二的一極。

(三)從東方－西方到東西方

在全球一體化的國際環境中，俄羅斯又必須要面對東方－西方這－永恒的話題。就其民族起源、種族特征和宗教文化的主流傳統來看，俄羅斯應該屬于西方，是歐洲文明的一部分，而且俄羅斯幾次重大的歷史進程都是和西方相關聯的——988年接受基督教，彼得大帝改革和蘇聯解體之后的全面西化，都足以表明，每到十字路口的時候，俄羅斯人就會全面倒向西方。但就地域而言，俄羅斯的絕大多數土地都在東方，而且蒙古人240年的統治，使俄羅斯人在反抗蒙古人統治的同時，也接受了東方的文化與傳統。俄羅斯的國徽“雙頭鷹”，一頭望著西方，一頭望著東方，顯示了在這塊土地上的東西合一。普京曾經說：“俄羅斯既是歐洲國家，又是亞洲國家，我們既對歐洲的務實主義，也對東方的智慧應予以應有的評價，所以俄羅斯的外交是平衡的。”在梅普新時期，俄羅斯體現了她既屬于西方，又屬于東方，在戰略上推行全球多極化的外交。2009年2月17日，俄羅斯承諾未來20年向中國提供3億噸石油，以換取中國向俄羅斯石油公司、俄羅斯國家石油管道運輸公司提供250億美元的貸款。雖然每年1500萬噸石油在俄羅斯2億噸的石油年出口量中所占的比例不大，但本次合作將從實質上推動俄羅斯能源輸出格局的東移，其意義不容小視。而另一方面，俄羅斯總理普京與匈牙利總理久爾恰尼日前簽署了240億歐元的合作協議，于2015年前在匈牙利鋪設天然氣管道。與此同時，俄羅斯與北約、歐盟和美國都提升了相互之間的關系。許多人對于俄羅斯在西方和東方的選擇上有不同的猜想，實際上，俄羅斯精英們現在顯然很好地遵守了國際公認的外交格言：“沒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最大限度地利用國際環境來保證本國利益，才是當今俄羅斯最為現實的戰略選擇。俄羅斯的戰略觀也要從東方一西方徘徊的腳步中轉入東西方并重，全面發展合作，以求在東西方相互制約中尋求最大利益的新時期，以此為基礎的戰略文化也具有新時代的新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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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當前俄羅斯的綜合實力使俄羅斯的戰略文化還處于保障國家安全的層面上，它要求俄羅斯首先保障國家最基本的生存安全，要求有一個安全的周邊環境，從而導致俄羅斯優先發展同鄰國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同獨聯體成員國的關系。而俄羅斯歷史和文化遺留下來的“大國”意識，是俄羅斯人永遠都難以舍棄的歷史情結，要想使國家穩定，就必須滿足民眾的這種要求，所以，俄羅斯的決策者都強調國家在國際事務中的大國和強國地位。在當前全球一體化的國際環境中，俄羅斯顯然已經從東方－西方的困惑中走出來，東西方并重，全面利用國際關系中的有利資源，才是俄羅斯人最務實的戰略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