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宇
中圖分類號:D095.12
文獻標志碼:E
文章編號:1008-0961(2009)04-0093-02
《思想俄國》(山東友誼出版社,2006)是國內研究俄羅斯文學和文化的知名學者劉文飛先生晚近出版的一部著作。該著是一本學術隨筆集,一個談俄羅斯文化和文學的“小”冊子。這里的“小”是指書中每篇的文字而言,多也不過千余字。但細細讀來,這里每篇文字的思想容量,就像一汪清泉,煥發著勃勃生機,豐富而雋永。
任何優秀的文字都是思想火化的綻放,是靈感進發的結晶。捧讀全書,在沉醉于著者樸實清新的文筆的同時,亦不由自主會為文間作者評點文化和文學現象那種舉重若輕的從容風度所吸引。尤為值得稱道的是,在作者臧否人與事的字里行間,每每可見切中肯綮的洞見,看似等閑言說,卻讓人感受到其思想的力度和深度,且自有其令人耳目一新之處。
對俄國史感興趣的讀者會知道,斯拉夫派和西歐派(作者在正文第一篇文章中正名為“西方派”)是19世紀俄國兩個并足而立的思想派別,這兩大“朋友兼敵人”的交鋒為俄羅斯文化帶來了豐厚的遺產,對19世紀及其之后的俄羅斯哲學、文學、美學、社會思想等均產生了積極深遠的影響,在它們中間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并且成為了它們中的一部分。
兩派中都有不少當時的著名作家,因此這兩派的思想論爭對文學的影響更直接、更深遠,就如作者在書中說,“到了斯拉夫派和西方派排開對壘的陣勢之后,俄國文壇才第一次成為各種社會思潮激烈交鋒的中心”。作者認為,斯拉夫派和西方派這兩種思想傾向的激烈斗爭“開辟了俄國文學源遠流長的思想文學的傳統”,使得俄國的文學“不僅成為了一種思想的文學,道德的文學,同時也成為一種人世的文學,介入的文學”(第8-9頁)。
這么說來,世界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俄羅斯文學之思想性的詩學特色在這里可以尋得源頭,同時,兩派思想論爭也是此后俄羅斯文學始終以現實主義為基本取向的源頭。這是關于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對俄羅斯文學發展之影響的一種別開生面的理解。
在這里,作者對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在俄羅斯歷史中的作用的理解和闡釋,也讓我們想起“理愈辯愈明”這句俗語。百花齊放是生活的常態,百家爭鳴可以啟迪思維、繁榮文化,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的思想論爭在俄羅斯文化中的作用也正好印證了這一道理。
前一段時期,國內俄羅斯學界曾掀起一陣研究俄國白銀時代文化的熱潮。白銀時代的文化和文學走進國內大多研究者的視野,其實是近些年的事情,國內普通讀者更是對其聞所未聞。而今,在其塵封了近百年之后(對其本國和我國讀者而言),它終于復歸到人們中間。這一時期,包括文學在內的文化各個領域都名家輩出,成就斐然,這是不可否認的。但是在對其研讀的同時,不吝溢美之辭的“熱捧”和無原則的拔高則似乎偏離了正常的研究軌道,因此對其做一冷靜的審視顯然是極其必要的了。
作者指出,與“極具公民責任感、人道主義精神和道德感的俄國文化相比,白銀時代的文化顯得過于關注自我和內心,過于貴族味”(第37頁)。這是在提示我們,與此前的文化風格相比,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化這種孤芳自賞的情調,自有其狹隘的一面。同時書中也指出,“糾纏在文化與專制之沖突這一點上,并將這一點視為白銀時代文化之‘重點,是不恰當的,至少是不全面的”(第34頁),更是對以范式思維和慣常眼光看待這一文化現象的人士的忠告,讓我們保持著一種研究思路上的清醒。
俄語詩歌一直是著者學術研究的重心,在這方面顯然擁有不容忽視的話語權,因此書中對俄語詩歌所談尤多。對于這一研究領域,作者在書中特別給出一個綱領性、建設性的思考:“俄語作家創作中詩歌與散文的相互滲透,更廣泛些,整個俄語文學中詩歌與散文的關系,是一個值得把握的問題。”(第74頁)我們在閱讀俄羅斯某些作家的文字時,比如屠格涅夫、布寧、普里什文、巴烏托夫斯基、索洛烏欣等,甚至包括契訶夫在內,時時感受到他們文字的詩意色彩。而俄羅斯詩人,從普希金始,他們的創作也都并不僅僅局限于寥寥數行的短詩,而是致力于洋洋灑灑幾千行的長詩,這幾乎成了普希金及其之后的俄羅斯每一個詩人心有靈犀的共性追求。當然,俄羅斯詩歌創作散文化特征不僅僅體現在作品內容的長短上,更體現在其思想的深度和時空的維度上。作者提出的這一觀點,是俄羅斯作家創作詩學中一個有待開掘的課題,國內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

與此同時,作者亦從前所未有的高度提醒我們去認識俄語詩歌:“可以說,在俄羅斯的文化發展史中,詩歌始終在發揮著突出的作用。在某種意義上說,欲了解俄羅斯和俄羅斯人,欲了解俄羅斯的文化,也許就必須去理解它的詩人和詩歌,去理解它的詩歌的歷史。”(第83頁)這里面頗有陳寅恪先生提出的“以詩讀史”的味道,此處明顯可以看出作者對俄語詩歌的“偏愛”。但作者這一見解,未必是因為其對俄羅斯文學的研究是從“治詩”人手而根據自己的好感得出的“偏見”,或恰相反,正因為作者此前對俄語詩歌用力尤多,作為一個“過來人”,才有此等深切的感受和體悟。
有趣的是,作者通過對普希金愛情詩和友情詩的對比,讓我們看出普希金對于愛情和友情兩種迥然不同的態度。就如作者在書中所說,詩人對愛情感受細致入微,語言表達惜字如金,對友人則心扉洞開,行之于文字則是酣暢淋漓,不吐不快。由此看來,這位偉大詩人并不是一個“重色輕友”之人,其實這也正契合了詩人的創作風格。作為俄羅斯詩壇上的太陽,普希金的文字總是煥發著朝陽般的光輝和清新向上的氣息,其實這一特征是與詩人自身心底無私性格密切相關的。
針對普希金的戲劇創作,作者認為,“喜劇因素在悲劇中的滲透,用異域色彩對自傳性和現實性的掩飾,假定性成分和現實主義喜劇風格的交織”(第124頁)是其藝術風格的表現。筆者對這一結論沒有考證,該語是否由作者首次提出并不確知,但就這些話本身而言,它們中的每一句用來去做相關研究論文的題目,無疑都可能是新穎而又獨到的。
其實,書中給人以啟發的觀點不僅僅是以上引述的幾處,以下一些文字也頗有見地:
一個作家,尤其是一個大作家,其創作往往是超越某一流派的,其中也往往呈現出亦此亦彼的思想取向,具有某種不穩定性和模糊性,這就提醒我們,將某一大家納入某一流派有可能是危險的,而僅僅從某一流派的立場出發來解讀一位作家,就有可能更加危險。流派可能是相對一致的,而流派中的每一個個體卻常常是無限豐富的。(第6頁)
正是從赫爾岑起,人們開始意識到,包括赫爾岑本人創作在內的俄羅斯文學,在本質上是與俄國的政治制度格格不入的,俄國作家們在統治者被統治者之間選擇的總是后者,在批判和歌頌之間也大多選擇批判,這就是俄羅斯文學的巨大力量和優秀傳統。(第28頁)
記得上中學的時候,筆者的一個語文老師曾與我們
說:“每堂課下來,你們不必求多,能收獲一個‘豆即可,這樣一個學期、一個學年下來,就會有很多收獲。”閱讀《思想俄國》,在作者沉靜的思緒中穿行,感覺視野開闊了許多,前后左右環顧,均能撿獲幾顆子實飽滿的“豆”,思想也跟著“殷實”了許多。
俗話說,千人千面。對于一本書的閱讀和感受,也會因為讀者的視角不同而相異。以上是筆者從個人的興趣出發,對書中各處作了一番感性的理解,其中誤讀與否當要就教于著者先生。如若各位讀者對俄羅斯文化和文學略有所知,該書不啻為一本出色的指點迷津的讀物。書中所載雖為學術文章,但并不是莫測高深的,其清新雅致的文筆,推陳出新的識見,用語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評點分析處理得辯證周詳,正是這一著作的鮮明特色。所以,我們不需正襟危坐即可輕松閱讀且深有所得。這恐也正是作者所期望的。
讀一本精彩的書,不啻是品嘗一頓精神的盛宴。但大快朵頤的同時,在“心靈雞湯”中不時隱現的小蟲蟻,卻會讓人放慢了節奏,去小心翼翼地咀嚼,有時也會攪亂你的興致和情緒。這里說的小蟲蟻就是書中頻頻出現的錯訛和疏漏。此處,筆者撿拾幾處以供查核。
首先,它們表現在外文專有名詞的中譯上。比如《哲學書間》(為《哲學書簡》之誤)、“納搏科夫”(第68頁,通譯為“納博科夫”)、“季諾耶夫”(第70頁,從前后文看,當為“季諾維耶夫”)、“波爾金塔”(第114頁,為“波爾金諾”之誤)、“赫列勃尼克科夫”(第210頁,多一“克”字)、《逢帳》(第173頁,當為“篷帳”之誤),等等。這些譯名大都在文中不止一次出現,為什么在他處為確當,而在此處卻出現了訛誤呢?其次,書中有些文句讀不通。比如書中第182頁有一句“這簡直是一盤”,瞻前顧后,不知所云;第196頁的“精通多種國語的他倆”顯然也有些不對頭,還有“主要代表有別于濟緬斯基”(第97頁,參考后文,此處當是多出一“于”字),凡此等等,不一而足。書中的“小文”,多是作者的舊作新刊,如果費些功夫,它們大多能在“原籍”尋得,翻檢在這些地方的文字,并沒有出現此等的錯漏,這么一來,它們應是印刷廠排版的錯誤。
另外,尚須一提的是,“前蘇聯”一詞始出現不久,便為學界所質疑和詬病,早已有學者撰文指出這一說法的不合理也不科學,并且著者本人也曾專門為此寫過文章。但不知為什么書中觸目所及處均是“前蘇聯”(不下百余處),這應不僅僅是排版的失誤,而是編者的失察了。
此處贅言幾句,權當吹毛求疵看,另外也算是做一提醒,以免訛傳得行,或以為瑜有微瑕呢。
仔細翻遍全書,掩卷之余,重又看到極富吸引力的書的題名,此時似乎有所明白,原來透過思辨性的閱讀還原俄羅斯文化與文學的思想底色,同時通過對這一歷史雖短但厚重深沉的思想型文化的解讀來傳達自己的理性感悟,或就是作者寫作此書的目的,也是本書命名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