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麗
摘要:理性與信仰的關系,是世界宗教哲學史上爭論不休的論題。俄羅斯宗教哲學面對西方理性主義的思想沖擊,極力捍衛信仰在認識論中的本體地位,追求宗教真理,在認識論上強調整體性,既重視感性的經驗形式,又不排斥理性思維。
關鍵詞:宗教;哲學;布爾加科夫;俄羅斯
中圖分類號:B512;I512.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0961(2009)04-0080-03
理性與信仰的關系是宗教哲學史上爭論的焦點問題,其脈絡大致呈現為:哲學的基礎是理性,宗教的基礎是信仰,哲學與宗教之間的關系內在地表現為理性與信仰的張力。在古希臘,理性和信仰逐漸分離,理性企圖支配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支配了信仰。基督教產生后,理性受信仰支配,為信仰服務,這是中世紀思想的主流。哲學自身在中世紀沒有獲得進一步發展,也不存在純粹意義上的哲學。不過,理性和信仰畢竟是兩個不同的領域。理性一旦擺脫信仰,就可以完全獨立地發展,近代的情況就是如此。從笛卡兒開始,理性獲得了獨立地位,理性決定存在。在黑格爾那里,理性不但是獨立的,而且還是自足的、絕對的,理性已經在支配信仰,信仰要到理性的法庭上接受審判,至此,理性主義獲得徹底勝利。一切都可以從人的理性中推導出,理性不需要情感和意志,更不需要信仰,以理性為基礎的哲學也不需要宗教,于是,哲學開始迅速地世俗化。黑格爾哲學就是理性主義的最高峰。因此,從近代起,信仰在哲學領域逐漸遭到冷落,最后被徹底排除,哲學自然也就徹底地脫離了宗教,甚至它自身變成一種宗教,一種世俗化的宗教。
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們面對西方理性主義的思想沖擊,極力捍衛信仰在認識論領域的本體地位,追求宗教真理,在認識論上強調整體性,既重視感性的經驗形式,又不排斥理性思維。其中,舍斯托夫明確地把雅典與耶路撒冷對立起來,理性主義的真理是雅典的真理,還有一種真理更為重要,卻被人們忽視了,這就是耶路撒冷的真理,即信仰的真理。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們對雅典與耶路撒冷在認識論中的地位及其關系展開論述,嘗試沖破西方理性主義的藩籬,重新定位理性與信仰及二者的關系。布爾加科夫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從整體上繼承了索洛維約夫開創的批判西方理性主義的傳統,拒絕承認在知識的獲取中,理性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堅持認為信仰有著更為本體的作用。同時,他還繼承了白銀時代俄羅斯宗教哲學在認識論領域的思想主旨,既重視雅典的真理,更重視耶路撒冷的真理;同時強調理性與信仰的統一,即兩種真理整體上的統一。
分析布氏理性與信仰關系的必要前提,是厘清他對信仰概念的界定:“信仰是自由的具有兩面性的神人行為,一方面它是人的主觀愿望,是對上帝的尋求;另一方面也是上帝的回應,是上帝的客觀啟示。”通過布氏的概念可推斷出:首先,他堅信認識是嚴格一元論的,它是認識者與認識對象的某種現實結合。信仰作為認識的方法,實現的是人對上帝的認識、人與上帝之間的聯系與結合。由于上帝在世界中處于絕對本體地位,作為超驗之物,認識上帝當然不能同認識世界的方法一致,認識世界只憑借理性手段足矣,但要想認識上帝,并獲得上帝對人的客觀啟示,只能也只有借助于信仰。其次,信仰的本質是自由。它在自由的探索中產生,而且它探索的也是自由(上帝本身就是自由),信仰不僅在探索的自由中產生,而且也是靠這種自由來維持的,所以它是動態的、發展的,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提供某種確定的認識,而是有著不同的強度,隨著個體的差異而不斷發展變化。最后,對上帝的尋求,不是精神某個單獨方面的機能,而是人的個體精神的“整體性”的結果。
信仰何以可能?信仰作為宗教認識論的核心之所以可能,主要是由于以下兩方面的因素。一方面,從認識對象的角度看,信仰的對象是超認知的、超驗的神,即上帝。上帝作為超驗之物,絕對遠離并相異于世界。因此,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合乎規律的、有步驟的途徑接近他。“超驗之物的全部內在性以及對神靈的探及都是真正神奇的、自由的行為,是仁慈和愛的行為,但不是合理性和必然性的行為。”布氏認為,可成為認識對象的一切都可以被認識,上帝作為認識的對象亦如此。只是上帝的獨特性質否定了理性的認識方法,超驗之物就其本身而言只能被信仰認識。超驗總是在認識范圍之外,在認識之上。另一方面,從認識者的角度看,就如同真理不會向不懂任何真理的人顯現一樣,上帝也不會展現給不信仰上帝的人。來到上帝面前的每個人都必須是信奉上帝的,并且通過虔誠的祈禱,也就是主動的探求,使上帝降臨于他,實現人與上帝的神秘結合。
關于理性與信仰的關系,布氏側重于探討二者之間的差異。他認為,理性與信仰的差異主要體現為:首先,認識對象的不同。信仰適合的認知領域主要是超驗之物,即上帝。但它也涉及到一些原則上并不是認知不可企及的東西,其對象僅限于尚未發生但將要發生的時間,即未來,或是已經發生但不為人所知的時間——過去。最后,甚至現在的東西也可進入信仰的范圍,因為它所涉及的就是不為理智所知的規律。而信仰主要的、就實質上說唯一的對象只有一個,即上帝。理性屬于邏輯推論認知的范疇。從傳統來看,只有那些作為因果聯系必要環節被證明、被揭示的東西才被理智認為是真理。邏輯必然性是認識的基礎,因而也就決定了它所應用的范圍是和超驗之物相對立的內在之物。其次,認識的結果不同。信仰的結果是達到對上帝的認知,形成各自的宗教體驗,感受神人合一的精神境界。并且這種宗教體驗由于個體的不同而差異很大,整體上它是不斷發展的。信仰時間的差異也會導致這種宗教體驗的不同,而宗教體驗越豐富、越深刻,就越接近于上帝、越接近于真理。布爾加科夫強調了真理的內涵——真理是聚議性的,這種聚議性不是指由宗教會議頒布的,而是在尋求上帝的人中達到了“在共同存在、互相友愛的真理中的緊密結合”。很顯然,這種真理只有通過信仰的途徑才能獲得。理性的結果是形成某種確定的知識,即使理性以信仰為認識對象,達到的也只是對上帝本質的某種獨特的揭示,而不是對上帝存在的認識。在布爾加科夫看來,理性所形成的知識不是真理,而是真理的一個方面而已。布爾加科夫的結論就是,耶路撒冷的真理才是真正的、全面的、本質的。
布爾加科夫認為,理性與信仰之間的聯系更為主要。斯拉夫主義者一直認為,“信仰不是被理解為理性直觀或超感知,而是被理解為把意志、感性和悟性這樣一些人類理智的諸成分和力量聯合在一起的本原。唯有信仰才能克服個體理性的局限性。”布氏繼承了斯拉夫主義者的觀點,他認為,宗教不是精神的某個方面,而是生活本身。信仰作為宗教認識論的核心包括三個層次,即抽象思維、神秘主義的內省和宗教啟示。前兩種認識方式作為認識的低級形式提供的只是經驗材料,這種低級的經驗材料只有與高級經驗相結合才能
達到對真理的認識。亦即理性只是構成高級知識形成的初級手段,要想獲得真正的知識與真理必須在理性的基礎上再借助于信仰的作用。
“關于宗教與哲學的關系問題,關于二者能否統一和協調起來,或者是相互離異和必然斗爭的問題,屬于人類精神的典型的永恒問題。”布爾加科夫認為:哲學是尋求真理的人類理性活動的產物,它是內在的、有人性的,但是同時它又追求超越自身的內在性和人性,進入超自然界、超人性、超驗的神靈存在。哲學作為理性的產物,上帝只是其中的一個研究對象,并且,哲學中關于上帝的觀念處于和哲學學說所有觀念的聯系之中,而不是獨立存在的。
宗教與哲學之間的差異體現為:首先,宗教與哲學相比,其依據的基礎和確實可靠性截然不同。哲學是理性的產物,它依靠于理論思維。思維是哲學的絕對。無論是上帝,還是存在,一切都將被思維來衡量、證實和檢驗。而宗教則借助于信仰,借助于個人的宗教體驗,切身感受自己與上帝的相遇。雖然哲學也渴求進入到超自然領域和超驗的神靈存在,但由于超驗之物的特性,借助于理性的手段尋求到的只能是對上帝認知的愛;而宗教依靠信仰建立在發現超驗世界、體驗神靈的基礎上,因此可以直接感受到對活的上帝的愛。其次,在哲學中也存在著個人體驗,但這種體驗主要建基于理性理解的形式上,哲學研究能夠證明上帝的可思維性、可能性和邏輯上的必需性,但不能給予體驗本身,也就是不能直接感受到與上帝的相逢。而宗教體驗在性質上完全異于哲學中的體驗,是作為生活中的領悟和經驗而具體地存在的,教義就是這種體驗的明確表達形式。因此,哲學和宗教永遠不能相互替代或被看作是同一過程的連續階段。最后,宗教和哲學都以真理為追尋的最終目標,但其中卻有著很大的區別。這種差別根源于布氏對真理概念的理解。真正的真理在神靈的存在中乃是“道路和生命”,作為生命,它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和不可分割的充實。因而哲學所追求到的真理只是一種理論真理,并不是活生生的真理,只是真理整體中的一個方面。真理本身超驗于哲學,哲學只知道它的一束反光、它的一個方面——真理性,即對真理的永恒尋找。而在宗教中可以直接通達真理。同時,布氏還認為,宗教可以直接通達真理,并不意味著哲學沒有存在的必要性。在宗教中可以超越哲學、高于哲學,甚至不要哲學也完全可以,哲學不能取代宗教。但哲學有自己獨立的任務,哲學標志著人用賦予他的特殊力量對上帝和他自身內在神性的探索,這種特殊的力量就是以理性的方式對上帝的探討,這種探討構成了真理整體中的一部分。
宗教與哲學之間的聯系,布氏簡短地概括為:“哲學是宗教的婢女”。一方面,通過哲學的理性之路來擴大對上帝認知的愛;另一方面,哲學對經驗材料進行加工,但低級經驗提供的材料只有與高級經驗相結合,也即與依賴于啟示的宗教經驗相結合,才能得以完善,并獲得最終的認識。另外,哲學也是宗教意識的主要根源之一,也是探討宗教本質的有力工具。宗教與哲學最主要的聯系體現為宗教哲學的存在。
宗教哲學何以可能?布氏認為,宗教哲學是可能的。因為哲學研究的基礎是哲學神話,神話并不是單純的神話學家杜撰的產物,它具有直覺的基礎,是對存在之基礎的直接的、神秘一直覺的了解。因此,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神話式的,在某種程度上也都具有直覺根源,哲學和宗教有天生的、不可排除的聯系。因而不管哲學多么具有批判力,如果它在其基礎上是神話式或教義式的,那么就不可能有任何理由在原則上否決宗教哲學的存在。宗教哲學如何可能的?宗教哲學只有在十分“真誠”的情況下才會可能。所謂的真誠就是遵循哲學研究的自由。他認為,自由是哲學研究的神經,哲學研究的自由確定的不是哲學研究的內容,而是性質和規律。宗教哲學同其他的哲學一樣,要求研究的自由和理論懷疑,甚至是批判要求。宗教哲學的自由主要體現在:宗教教義本身是固定的,但哲學卻是不斷發展的,因此對教義的哲學研究也將隨之而發展,這樣就必然存在著多種多樣的宗教哲學體系。因為任何一種體系都是對真理的真正探討,絕對不存在任何一種窮盡了一切真理的哲學體系。現實存在的多種多樣的哲學體系本身就是宗教哲學研究自由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