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泉
最能代表中國盛唐文化的莫如享譽世界的詩歌了。這個詩國的黃金時代,不但詩家多、詩作多,體裁瑰麗、風格繁華,而且傳誦千古的名篇也比歷朝歷代都多。選入清人所輯的《全唐詩》竟達兩千多眾家,詩篇四萬八千多首之巨。這些詩家大多生活在長安,他們揮灑才情,描繪長安風貌,詠物抒懷,唱和盛唐氣象,同時也針砭朝政腐敗和社會黑暗。其中大部分詩篇成為歷代學者、選家挑剔、淘洗不掉的上乘詩典。
文學同大地萬物生長一樣,都喜歡群生。只要陽光、雨露充足,環境適宜,就會像鶯飛三月的春草,成片涌現。這也與當時統治者的倡導和長安人喜讀樂吟、“追星”熱捧密不可分。
以詩取士興詩風
隋唐以前的六朝時期,門閥制度森嚴,以出身門第高低取士。出身寒微的才子學人少有機會施展智慧才華,大多報國無門,無出頭之日。唐代以降,特別自高宗、武后朝,進士科目將詩納入,作為人文修養考核,后來干脆以詩賦為首,形成以詩取士的貫制。這便大大激發了才子學人的詩情靈感,一時洛陽紙貴,詩歌繁榮到可處處相聞吟詩聲,就像現在的流行歌曲一樣,成為貼近百姓生活的民間文化現象。
重視詩,并不意味中進士是件容易的事。唐代李山甫感慨,“麻衣盡舉一雙手,桂樹只生三十枝。”試想,萬人圍攏只生出三十枝花來的桂樹,有幾個幸運兒能采得到花呢?明末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曾說過,唐開元以后,每歲其應試進士者多則二千人,而錄取僅“百才有一”。每年考取不過二、三十人而已,大致近百名學子考中一名進士。所以一旦得中,一夜躥紅,躍登龍門。范進中舉而瘋最能代表他們的顛峰狀態。而屢試不舉的詩人孟郊則痛心疾首,哀嘆“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盡管到了五十歲才得中,他仍激情如火,“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詩人韋莊則把中舉當做盛典來描繪,“鳳銜金榜出云來,平地一聲雷。”“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沖天。”
新科進士還要舉行系列慶典儀式。諸如“探花宴”。宴前派二人為探花使,駑快馬遍訪長安采摘名花。之后,新科進士去大雁塔題名留念。連白居易也難抑心中狂喜,在詩中自夸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考中進士是如此的艱辛而又榮耀,詩又是選拔才俊的高端手段,于是,詩便長了翅膀一樣,飛入尋常百姓家,連白發老嫗都搔首弄詩,從心里想幫襯兒孫一把。這有點像今天的“英語熱”。如此高溫氛圍,催生養育了詩思的宏大,以至使盛唐成為詩歌王國。而那些應試群體又普遍接近社會下層,諳熟草根文化,對當朝政治弊端有肉身感受,這就有可能在操弄詩藝的同時,深刻反映民情民意,寫出鮮活的易于流傳的佳作來。這一點,宋人嚴羽在其《滄浪詩話》中做出拷問,“唐詩何以勝我朝?”他回答說,“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以詩取士”大大拉動了詩歌創作,對盛唐及后世的詩歌創作產生了巨大影響。
皇帝重視詩人
唐代許多皇帝都愛詩,都有詩作行傳于世。皇帝的一舉一動都會對詩壇走向、詩歌繁榮發生推波助瀾的作用。據文獻記載,唐代中葉以后,皇帝不僅親覽奏書,還要親自批閱試卷,讀到好詩,愛不釋手,每每吟詠,贊嘆不已。有時興之所致便微服私訪詩人雅士,并珍藏其行卷,以示結為知交。有許多詩人集子,都是皇帝命人編輯而成。更難能可貴的是,盡管駱賓王、上官婉兒觸犯了國法,還同樣為他們編集,命大臣為之作序,使他們燴炙人口的佳作不致埋沒在歷史塵埃中。有這樣尊重文化、不因人廢詩的皇帝,盛唐成為詩歌王國便不足為怪了。
據說唐文宗曾設想設“詩博士”這一爵位。可見唐代天子對詩人關愛有加。唐宣宗在公卿出鎮時,總要賦詩為他們餞行。見到朝臣,常要垂問科考所試詩題。有些皇帝不僅讀詩、寫詩,關心詩人、詩壇,還往往要與詩人唱和。在這般提攜詩風的人文環境里,朝臣或士子、詩人都暗中苦吟詩賦,立志以一個玉樹臨風的優雅形象立行于世。因而杰出的詩人總是在創作內容上不斷深化,藝術技巧上不斷垂煉,力當詩歌潮頭王。詩人杜甫就說自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白居易看似語淺,實則意深的詩作,也是反復加工提煉而成。孟郊的“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杜牧的“欲識為詩苦,秋霜苦在心”;還有賈島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更是驚心動魄。這是唐代大量優秀詩篇得以產生的最可寶貴的精神基石。
文會賦詩入民間
詩人劉禹錫認為,“片言可以明白意,坐馳可以役萬象,工于詩者能之。”詩歌在唐代被認為是一種借以抒情、表意、規勸、稱頌、敘事、請托、送別、應酬的重要文化行為。人們為交往需要,出現了許多和韻、次韻、步韻、聯句的作品。除少數人之間唱和外,長安還盛行賦詩文會,就是很多人聚在一起賦詩唱和。文會往往迅速放大了詩歌影響,由于抑揚頓挫,朗朗上口,使詩歌口碑相傳,反而又大大激發詩人創作熱情,使詩歌這棵大樹花團錦簇,根深葉茂。在長安市井各色人等幾乎都把詩歌作為自己靚麗的“名片”。白居易在寫給元九信中說,此番來長安,聽說有個姓高的軍使欲俗價聘一倡妓,不料那妓女夸口說自己能背誦白學士的《長恨歌》,那般低賤妓女豈能相比?高軍使不得不另眼看待。還有一次,白居易參加一個宴會,席上有一妓女見到他,便指著他對別人炫耀說,這位便是《秦中吟》、《長恨歌》的主人。可見白居易的詩歌是如此深入人心。在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慨嘆,“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這既是白居易的成功,也說明文會賦詩對詩歌走入民間,感染潤澤民風的催生力度。同時滿耳聞詩的平民百姓也成為詩歌根深葉茂的根脈。
由于社會詩風的熏陶,唐代詩人早慧屢見不鮮。相傳令狐楚五歲能詞章,王勃六歲善文詞,李百藥七歲會寫文章,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歲的王維、元稹、十歲的李白都已廣讀詩書,能詩能文了。稍晚一些的白居易,在十六歲時就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絕句,深得著作郎顧況的贊許。由于詩人從小生活在充滿詩風的社會環境中而受到洗禮,所以翩翩少年便表現出詩賦才華。
樂府載詩飛翔
唐長安人愛詩、誦詩,還將詩歌采入樂府,搬上舞臺,讓絲竹古箏音韻載著詩歌飛翔。明人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唐時伶官妓女所歌,多采名人五七言絕句,亦有自長篇摘者。”新詩一經入樂府,便不脛而走,很快流傳各地。王昌玲的“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高適的“開篋淚霑臆,見君前日書。”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需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等名詩都經皇家伶倌演唱而傳遍入民間。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本是一首急就的贈別詩,經伶倌將末句“西出陽關無故人”反復重疊吟唱,使聽者心中產生無限感慨,因而這首樂曲便成為唐人送別時必唱的詠嘆調。白居易就曾反復贊嘆:“高調管色吹銀宇,慢曳歌詞唱《渭城》”,“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最憶《陽關》唱,珍珠一串歌”。張祜也不甘人后,“不堪咋夜先垂淚,西去《陽關》第一聲”。李商隱更是柔腸寸斷,“紅綻櫻桃含白雪,斷腸聲里唱《陽關》”。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便與樂曲一同廣為流傳。后來這首歌樂,已不限“送別”,而成了會館、茶樓、酒肆諸多娛樂場所經常演唱的傳統曲目。后來有多少詩作因入樂府而傳唱天下,成就了詩人一生的輝煌。
詩中美景入畫來
人們常說,讀一首好詩,眼前便會浮現詩中所描繪的畫面;看一幅好畫,又會讓人心中充滿詩意。詩由于受篇幅所限,繪聲繪影,形象鮮明,凝煉概括便成為好詩的特征。中國古典繪畫也提倡“師造化”。詩人兼畫家王維便說,繪畫要“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圖,寫百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底。”凝煉概括的筆墨,典型化的手法,與詩歌一樣也是必不可少了。這樣,詩賦不僅入樂府,還常常被畫家選為畫題,繪入畫卷。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除被譜入樂府外,也被畫家繪為《陽關曲圖》。王維家在長安附近藍田縣輞川,他便寫了《輞川集》二十首,形象凝煉地描繪了他這所別墅中華子岡、孟城坳、文杏館、鹿柴、竹里館的處處美景。《竹里館》中的“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詩句,便活畫出詩人竹林月下,彈琴長嘯,悠然自得的形象,久已是燴炙人口的名篇。后王維又創作了《輞川圖》,圖中所表現的恰恰是詩中境界。王維的詩與畫被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在詩畫創作中融合了詩與畫藝術特長優勢,使他成為名垂千古的詩畫大家。唐代繪畫藝術的發達和以詩入畫的風氣,給長安繁華茂盛的詩壇憑添無盡風采。
我們今天在吟誦唐詩時,不該忘記那些開盛唐詩風的長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