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艷紅
臺灣作家王鼎鈞的散文《那樹》,以平靜的語氣講述了一棵城市里的樹的生命歷程。從很久很久就立在那里,到最終獲罪被砍,樹的一生,折射出了人類文明前進的速度,也揭示了發展所帶來的人性的扭曲。借鑒孫紹振教授對文本分析所用的“還原”的方法和“比較”的方法,我對《那樹》作了以下解讀。
一、佝僂老邁的樹貌與真誠和善的敬意
文章開篇就描述了那樹的生長環境和外形。它立在那條路邊很久很久了,從泥濘的小路到駛過第一輛汽車到稀稀落落的幾處老式平房,那樹見證了社會經濟的發展,感受了歲月的滄桑。它“有一點佝僂,面呈老態”,“霉黑潮濕的皮層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幾丈以外的泥土下,還看出有樹根的伏脈。”“佝僂”和“老態”,這兩個詞通常是用來形容人的。如果同還原后它本來的形象相比,會明顯地感到作者對那樹進行了心靈的同化,進行了“移情”。它不僅是樹,更是一個走向衰老的人。這樣的樹貌好像是不美的,但它仍然堅固穩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樹本來應是綠的,可作者想到了焰火,而且是炸開的焰火,這個比喻很特別。焰火給人的感覺是熱情,是華美,是激動。作者用這個比喻把自己對那樹頑強而蓬勃的生命力的贊美表達了出來。樹的美在于它的內在精神,美在它雖然衰老卻始終昂揚著的蓬勃生命力,這就為全文奠定了感情基調。作者是帶著對樹的贊美和敬意在寫,而不是客觀地描寫樹的形象。因為這種堅韌的品格,那樹得到了受它蔭庇的人們真誠而和善的敬意與依賴。人們傳說著那樹在臺風中屹立不動,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言談中充滿了敬畏之情。以至于再有臺風警報時,有人在樹洞里插一炷香,這既是為人們自己祈求平安,也是為那樹祈求長壽。還有那些鳥的棲息、孩子的笑聲,情侶在樹下的相偎,這一切都為我們勾畫出一幅人與自然的和諧圖景。老樹如一位飽經滄桑的長者,以它博大的愛呵護著人類。
二、忍辱奉獻的品格與慘遭殺戮的結局
如果作者繼續描寫那一幅人與自然相依相生的和諧圖景,那么,文章就缺少了一種獨特的情感,這并不是作者所要表達的本意。前面的篇幅寫得較少,可見作者的真正意圖在文章后部分。
打破了那份和諧的是“別的東西”。作者寫得很含蓄,那“別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柏油路一里一里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鏟除,被連根拔起。只有那樹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連根須都被壓路機輾進灰色之下。”作者用了一組數據,來描寫經濟的迅猛發展。可是為何不直接寫,而要代之以模糊的“別的東西”呢?這更能引起我們的思考。說明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很多不受人歡迎的東西,作者對這些是有所排斥的。因此,對那樹的遭遇也深表同情。“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作者對樹的痛苦、無奈感同身受,用凝重壓抑的語言,描寫出了那樹的艱難處境。“一重又一重”可見所受的創傷之重。“死魚般”可見失去了原有的生機。再用還原的方法來分析,作者對這一片工業文明所帶來的灰白色是反感的。它的存在與樹的生存起了沖突,讓那樹生活在壓抑、孤獨、寂寞之中,因為作者對樹懷有敬意,熱愛這一片綠色,所以他不愿看到這一殘酷的事實。
但那樹倒仿佛能坦然接受,“那樹頂仍在雨后滴翠”“綠得更深沉”,在入夜的毛毛雨和樹葉的共同合作下,還彈奏出了詩意的交響。這種處變不驚的從容和大度,這種樂觀地在壓抑中尋求詩意的心態,讓作者更為贊賞。它所想所做的仍都是為了人們,讓下車的人在樹下從容撐傘,謹記著上帝的“你綠在這里,綠著生,綠著死,死復綠”的叮囑,堅守著綠的精神。“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默默地為人類作著貢獻,卻又說是“徒勞無用”,因為人們對樹的貢獻已經視而不見了,他們忘記了這里曾經的和諧,忘記了點在樹洞里的那炷香,忘記了他們對樹的依賴。他們有了更多值得追求的東西。同前文的那幅和諧圖景比較,我們可以看出,人變了,變得冷漠了,變得自私而貪婪了。作者的情感也因此更濃烈。一改前文平靜的敘述,開始直接抒發贊賞之情。“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歌頌了大樹對泥土的深情,也歌頌了這種堅守的品質。不是大樹不愿給人類騰挪地兒,是它沒有逃亡的習慣,“它們的傳統是引頸受戮。”哪怕能預見必然的悲劇,它們也愿意去接受。這是多么委屈而又無辜的生命,作者心中充滿了不平之氣,怨憤之情。
乘客開始喃喃質疑這棵老樹,汽車的喇叭聲開始焦躁惱怒,那一片清陰不再有用處。孩子是應該愛樹的,可是,幼稚園也要搬了,這一切變化都是因為物質文明的發展,使人們的心更趨向實際的利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個醉酒者的交通事故,最終卻要判那樹償命。作者用看似輕描淡寫的語調敘述著,從理性的邏輯來看,這明顯是荒謬的。但作者相反對這個荒謬的結論沒有多言。是無話可說了嗎?這是不合情感邏輯的,這種沉默反而引起讀者的深思。為了表示這種結局的合理化,作者用了一個詞:“宣判”。這是一個很有莊嚴色彩的詞,交通專家經過了調查取證嗎?一個有行為能力的人對一個無行為能力的樹進行宣判,這真是滑稽之極。在這荒誕滑稽的背后,讀者清晰地看到了人類道貌岸然的嘴臉。和樹的誠實忠貞相比,人性顯得黯然失色。這是樹的生命被毀滅的悲劇,更是人類的悲劇,這分明是那樹用它的死對人性中的丑惡進行了宣判。“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直到倒下時,“葉上的每一平方厘米仍綠著。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這樣的結束,從現實看是一個悲劇。而從藝術欣賞來看,是具有審美價值的,它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那樹的從容赴死有一種英雄氣概,給讀者以心靈的震撼,引發讀者對自然對生命進行深層次的哲思。人有權利主宰萬物的生命嗎?拼命呵護著人類,服務著人類,最終卻倒在人類的屠刀之下,付出與回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血腥的殺戮代替了和諧共存。慈祥仁義寬容的那樹之死,反襯出人類的殘忍不義和偏狹。
三、無人關注的葬禮和扭曲異化的人性
在文末,作者運用間接描寫,借清道婦之口,講述了那樹倒地前一天螞蟻搬遷的壯舉:
“住在樹干里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面流成一條細細的黑河。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見過那么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一般大。她一面說,一面用掃帚畫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段,但秩序毫不紊亂。”
作者對這個弱小而堅忍的民族投入了深深的同情和敬佩。也可以看出那樹對那些弱小者的庇護。但寫這個場面的主要用意是為了引出最后一句話:“每一個黑斗士離巢時先在樹干上繞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這是那個鄉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她們來參加了樹的葬禮。”作者巧借螞蟻,為他心中的樹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而又聲勢浩大的葬禮,以表達自己的哀慟之情。動物和植物之間尚且能友好為伴,依依不舍,惺惺相惜,而一直尊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呢?冷漠麻木,除了這幾個人性還沒有被異化的鄉下來的清道婦和那個聽到老樹在嘆息的老太太。為什么老太太能聽到嘆息聲,因為她理解樹的悲哀,嘆其所嘆。他們經歷了共同的世事滄桑。又為什么說鄉下來的清道婦是樹的親戚呢?她們是善待樹的。她們沒有漠然處之,而是圍著樹的年輪看那一圈一圈的風雨圖,對樹的死表示著真誠的惋惜和祭奠。這是否表示城市的人性扭曲更甚于鄉下呢?
再來看看人類的行為:
“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這次屠殺排在深夜進行。”“尸體的肢解和搬運連夜完成。”“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虬須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成陷阱,切段所有的靜脈動脈。時間仍是在夜間,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像一塊仙草冰,他們帶著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樓的窗簾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已無人知道有過這么一棵樹,更沒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如果運用情感邏輯還原的分析方法,電鋸只是鋸斷了一棵沒有疼痛感的樹,再把樹分割成幾個小塊,搬離現場,再挖出碩大的樹根。可是作者給我們描繪的是血淋淋的屠殺和尸解現場,“屠殺”“尸體的肢解”“割下大頭顱”“劊子手”,一個個利如匕首的詞,無情地刺向人性的丑惡,滿腔義憤地把人類推向了道德的審判臺。同樣是大自然中的生命,人類僅憑著自己的智商,就堂而皇之地對一棵處在弱勢的樹進行殘忍地屠殺。而且更多的人對這種強盜行為竟然熟視無睹,他們已然麻木,集體認可了這種卑鄙的掠殺。隨著物質文明的表面繁榮,他們的精神世界發生了扭曲和異化,貪婪冷漠,自私狂妄,不仁不義,虛偽健忘……那舉鎬揮斧的影子如同鬼魅,哪里還看得到人類的良知?最后被這水泥鋼筋悶死的恐怕不僅是那幾千條樹根,還有自以為是的人類善良的本性。作者沒有直接抒情,而是在這種理性的冷靜敘述和描寫中,直接呈現出殘酷的真實,留給了讀者更多的思考空間。
四、《那樹》的殘酷現實與《行道樹》的詩意生存
為了更好地解讀文本,不妨再運用同類比較的方法來分析。讀到《那樹》,我就想到了張曉風的《行道樹》。同樣是立在城市路旁的樹,同樣是臺灣散文名家的作品,他們在表達上卻有著不同的意趣。
王鼎鈞以他冷靜的敘述和細致準確的描寫,展示了現實的殘酷。敘述中有情節的起伏,還穿插了幾處人們的傳說,容量更大,筆法更加靈活多變,人物的表現更加豐富多樣,讓更多的人見證了這棵樹的悲劇,增強了可信度,從而更好地表達了主旨。語言自然典雅,風格沉郁頓挫,可謂于無聲處聽驚雷。
《行道樹》是臺灣女作家張曉風的散文。“立在城市的飛塵里,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神圣的事業總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這種痛苦能把深沉給予我們。”作家用詩意而飽含深情的筆觸歌頌了站立在飛塵中的行道樹。它們春天勤生綠葉,夏日獻出綠陰。在不被了解的孤獨里苦熬著,自豪地為城市制造著清新,迎接著光明的到來。它們是快樂的奉獻者,是執著于理想的奮斗者。在行道樹身上,我們看到了詩意地生存境界,痛并快樂著。作者用輕靈之筆,展現了生活美好和光明的一面,把樹的平凡生活進行詩化、美化,神圣化。語言清新而親切,風格穩健而清麗。以內心獨白的抒情方式,表明了奉獻者的情懷。
兩文營造的意境截然不同。《那樹》是“無我之境”,在實與不實的情境之間,將作者的真情實意隱含處理,含蓄地批判了人性的扭曲。《行道樹》是“有我之境”,作者與樹合為一體,邊寫景邊抒情,借樹之口直白地贊美了奉獻的精神。《那樹》讓人在冰冷的現實中反思,《行道樹》讓人在溫暖的感動中自省。兩文獨特的審美價值不僅反映出作家不同的性格旨趣,也給散文的百花園增添了兩朵美麗的奇葩。
[作者通聯:湖北沙市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