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華

電視劇連續劇《潛伏》結尾處,看到翠平抱著出生不久的女兒佇立山頭,無限深情地凝望群山和蜿蜒其中游絲般的公路的情景,我的心頭不由得驟然一緊,思緒如泉,噴涌而出。我曾經親歷過的“翠平”和她女兒的形象猛然浮現在腦際,心潮久久難以平息。
“文化大革命”中,部隊領導老趙調我返回北京協助招收“文藝兵”。他一見面就說,現在發現不少很有才能和潛質的文藝“苗子”,只可惜其中有些人家庭“政治歷史”問題比較復雜,招收不了;想請你幫我多想點辦法,徹底摸清他們父母的實情。他特別提到一位名叫小凌(化名)的青年,說這姑娘秀外惠中,聰明伶俐,能歌善舞,身材苗條,氣質不錯,在文藝表演上是個“多面手”,很有發展前途。本來去年招兵就選中了她,但“造反派”揭發他媽媽是“叛徒”,雖然聽著懸乎,但事關重大,人沒招成。由于當時太忙,沒顧上仔細調查,如今她雖已經在工廠上班了,但這回又找到我們,仍然強烈要求參軍。要是能澄清她家庭的“歷史問題”,讓她進宣傳隊,那該有多好啊。
說來也巧,就在那天傍晚,我們在大街上突然與小凌邂逅了。這姑娘果然儀表非俗。老趙立即帶我迎上前去打招呼,調侃地說,這位丁干事很有“本事”,你參軍的事就找他吧,他會有辦法幫你解決的。小凌聽了分外激動,急切地說,其實,我媽媽根本就不是什么“叛徒”。她當年離開部隊事先如實向組織作過匯報,經過組織正式批準轉業到地方,是符合組織紀律規定的。只是能證明的人現在在東北。請組織費心幫調查調查,不管能不能參軍,只要幫弄清楚那段歷史,即使我參不了軍,也幫我們家解決了大難題。
為弄清個中原委,經老趙同意,我與小凌的母親見了面。這是個年逾半百、面色略顯蒼白的尋常家庭婦女,但仔細觀察,仍能看出她為人正派,一身浩然正氣,而且風采不減當年。她神態平靜自然,向我敘述了當年參加革命的歷史往事。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叛徒。我曾奉命潛伏,為黨做過地下工作。解放后經組織同意,我正式辦了轉業手續。從未泄露過黨的秘密。”她一見面就十分坦率地對我說。
她出生在東北一個開明士紳家庭。父親早年在北京讀書時曾接觸過馬克思主義和共產黨人,十分同情和欽佩共產黨人忠貞不渝和一往無前的革命氣概。抗日戰爭中,她的父親積極掩護地下黨員,并仗義疏財,秘密支持楊靖宇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解放戰爭開始后,父親經在“四野”的老同學啟發和鼓勵,忠心擁護共產黨,大力支持我黨地方政權建設,成為當地民主政府團結的開明士紳。他積極響應民主政府號召,捐獻糧草和大牲畜,支援解放軍,并在土改中自愿將土地和財產分給窮苦農民。當四野進駐時,他又主動騰出自家宅院大部分房屋,讓給四野領導機關,受到羅榮桓政委的稱贊。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經羅榮桓政委親自批準參的軍。”她十分興奮,眼前一亮,不無自豪地對我說。那時候,她在省城讀高中,眼看就要畢業了,但聽說家鄉來了解放軍,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滿腔熱血,主動放棄學業,悄悄潛回老家,想方設法要求參加革命隊伍。父親知道解放軍很注重家庭出身,擔心部隊領導難以批準,又礙于“房東”情分,一直沒好意思直接表態。但她要求參軍心急火燎,不顧父親阻攔,直接去找住在同院的羅榮桓政委。出乎她的意料,當羅政委了解到她堅決要求參軍,不僅高興地點了頭,還調侃地說,其實你爹媽已經暗地跟我提出過這件事。我已經跟你爹媽說過了,年青人想參軍鬧革命是好事。出身高低并不完全影響個人前途。更何況你出身在與共產黨同心同德的仁人志士家庭。只要積極追求進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參軍的事,就讓孩子直接找我好了。這次就是你不主動提出來,我也想盡快找你父親再商量商量這事,因為你著急想參軍的心情全寫在臉蛋子上了。說罷,便哈哈大笑起來。接著,羅政委反問她:參軍鬧革命可是既光榮又危險,我們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干革命,不能害怕流血犧牲。這位一臉書生氣的女孩子當即表示了愿意為革命獻身的堅強決心。當天晚上,她就穿上軍裝,走進了革命隊伍。
那時候,她恨透了抓兵派糧欺侮老百姓的國民黨反動派,一心想扛起槍桿上前線,與敵人真刀真槍地拼殺,為祖國的解放事業多作點貢獻。可出乎她預料,領導將她調進山區一個隱蔽住處,讓她參加了秘密工作培訓班,沒日沒夜地學習黨的地下工作紀律和有關知識,很少讓她練習射擊投彈。一天,領導向她提出,下一步我們要奪取北平、天津等大城市,急需大力加強敵后情報工作,問她愿不愿意和一位解放軍營級干部扮作“假夫妻”前往敵戰區潛伏,為黨做秘密工作。并說,這工作既光榮又危險,弄不好有可能掉腦袋,讓她多考慮考慮再答復,但不管她是否真的從事地下工作,今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準向包括家人在內的任何人透露這次談話內容和日后所從事的潛伏工作,并再三強調,一個字都不能說。

她聽了十分激動,經過反復慎重考慮,給黨組織寫了決心書,義無反顧地答應服從組織分配。一再表示,一定要堅決按照黨的指示辦,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惜。于是,她又多次被秘密轉移駐地,并同組織選派的“丈夫”住進同屋,倆人還結伴前往敵戰區假裝逛街走親戚,開始了更為緊張的實戰訓練。
臨行前,羅榮桓政委親自找她單獨談話,一再說野戰部隊來的人性格豪放直爽,雖然是久經考驗的營級干部,但性格耿直,喜歡真刀真槍刺刀見紅地拼殺,對潛伏在敵人鼻子底下做地下工作可能一時不太習慣,同樣要適應一段時間,囑咐她既要當好“媳婦”,又要當好“丈夫”的助手,進入敵人占領的大城市一定要堅決服從黨的地下工作紀律,具體工作安排要絕對服從“丈夫”的直接領導。在工作中一定要開動腦筋,凡事要想得細致一點,絕不能有一絲一毫馬虎,并語重心長實事求地再次重復了她在培訓中就已經知曉的我黨地下工作的要求:在潛伏中,要一切服從組織安排。將來革命成功后,組織也一定尊重個人意愿。她既可以自愿回歸部隊繼續為黨工作,按規定享受應有的政治待遇和安排相應職務,也有按照自己意愿單獨行動的自由。組織并不阻攔。如果打算離開部隊另謀出路,只要保守黨的秘密絕不外泄,就不算違背革命紀律。
不久,這對假夫妻便以“老家被共軍占領、家財被‘共產、掃地出門,夫婦倆結伴逃亡投奔‘表哥的名義,被派往北平”。在“表哥”的熱情幫助下,他們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安下家。她和“丈夫”一起在潛伏中展開了緊張的秘密工作。在極其殘酷危險的斗爭環境中,由于雙方配合密切,工作進行得較為順利,也度過了無數不眠之夜,幾次化險為夷。在工作和生活中,她雖對來自野戰部隊的“丈夫”某些舉止有看法,但處處服從“丈夫”領導,總扮成一副鄉下人臟兮兮的怯模樣,細致入微地配合“丈夫”做好家務事和領導分配的任務,從未有過絲毫漏洞。由于她辦事細心,接人待物十分得體,很快就得到街坊鄰居的好評,夸她是個善于管家的好“媳婦”。
不久,“丈夫”在學校謀了個“總務”差事,但收入有限。為在物價飛漲的大城市顯出想“混口飯吃”的意思,同時也為更好地隱蔽雙方身份和加強對外聯絡,經組織同意和“表哥”搭橋,她便與住在同院一個賣布的年輕人搭伙做買賣,經常出入大小街市,擺攤售貨。這就為流動接頭創造了新機會。“表哥”和上級對賣布人是知根知底的。此人因物價飛漲無法讀書,便輟學做起了生意,雖與地下組織無任何聯系,但心地善良,為人老實本分,待人接物十分誠懇,對橫行霸道的國民黨軍隊十分厭惡,有一定的正義感,對她和他們全家都十分關照。不僅教她學會經營布頭生意的訣竅和如何對付地痞流氓的辦法,對與她交往的“生人”也從不打聽,還幾次在危難關頭挺身而出掩護過她和她們全家。這使她漸漸對其產生好感。可是,她一直嚴守地下工作紀律,守口如瓶,從沒透露過半點個人情感。

經過不懈的斗爭,北平解放了。這對“夫妻”終于熬到了黎明。
解放軍進城后,“丈夫”在向上級匯報工作前突然提出想和她結為終身,請她考慮。她經過認真思考,婉言謝絕了“丈夫”的好意。因為她雖在地下工作中做過不少努力,雙方確有一定情感,但她仍然感到,這位“丈夫”并不符合她的心意。雙方缺少共同語言,難以在一起生活,更談不上結為終身伴侶。雖然“丈夫”心中很不高興,可仍然在努力爭取。但他的某些行為顯然有些過火,竟暗地向組織匯報她有“外心”,想“背叛革命”,企圖逼她就范。結果“丈夫”不得不為自己不負責的匯報付出代價。她經組織同意,解除雙方“夫妻”關系,與“丈夫”分道揚鑣了。其實她早就對賣布的街坊產生了情感。因為那個年青人樸素正直,老老實實,有一定的文化素養,很能體貼人,值得她以身相許。
一天,組織派人單獨找她談話,對她們的工作和表現給予高度評價,并再次向她明確:按照組織紀律規定,現在她可以自已選擇出路。如果服從組織分配,想繼續留在部隊,必需在規定日期返回錦州駐地報到,享受營級干部待遇;如有意另謀出路,組織尊重個人選擇,發給一筆安家費,按轉業干部對待,并強調不許泄露組織秘密。當時,她選擇了后者。并與賣布人結了婚,生兒育女,過起了平常人的生活。
然而,文革的狂風暴雨徹底改變了她和她們全家的平靜生活。她多么希望有人能出面為她澄清這段歷史,撫平心靈的創傷啊。
但是,當年的地下工作都是單線聯系,誰又能出面證明她的真實歷史呢?“有人能!”她用堅定的口氣對我說,此人就是當年的“表哥”。只要文革沒把他整垮,只要組織上找到他,此人一定能為她說句公道話。她告訴我:“表哥”現在在東北某法院任副院長,如果找到他,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當時,我本想直接赴東北調查,但由于工作忙離不開,就派一同工作的小張前往。為使調查工作能夠順利進行,臨行前,我和老趙又同小張一起仔細研究了外調工作計劃,并對調查中可能出現的問題作了深入細致的分析,提出了應對措施。
一天晚上,小張風塵仆仆從東北趕回來,高興地告訴我們,已經找到那位在法院任職的副院長。幸好那家法院的人都知道這位老院長曾在“四野”工作,是羅榮桓的老部下,各派勢力均將視他為“久經考驗”的老革命,并沒將斗爭矛頭對準他。老院長聽說當年地下工作的老同志仍然健在和在“運動”中受到不應有的懷疑時,情緒異常激動,一再淚流滿面地夸獎小凌的母親當年在潛伏中的出色表現,說,那可是個老老實實聽黨的話、工作盡心盡責、十分出色的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她雖轉業自謀生路,但這是經過組織批準的,具體手續都是我給辦的。她這樣做絕不違反黨的紀律。事后多年,從未聽說她有什么歷史問題。老院長所在單位黨委在調查材料上蓋了大紅印章。臨別之際,老院長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協助有關方面,一定為她“平反”,還她以清白。千萬別讓當年冒著生命危險為黨工作的同志再受牽連。
聽了小張匯報,我們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動,不顧已經深更半夜,當即趕往小凌家中,報告這一喜訊。聽到老院長的情況,她萬分激動,喜極而泣。聽到女兒從此能穿上綠軍裝樂得合不攏嘴。當時雖已夜深人靜,但他們全家依然陶醉在難得的歡樂氣氛之中。
小凌果然不負眾望,不僅在部隊宣傳隊能歌善舞,是個多面手,調往軍區文工團后表現更加出色,并被送進音樂學院深造。她轉業后繼續活躍在文藝戰線,成為一名出色的音樂活動組織者,在國內外組織過多場大型音樂活動,被評為優秀音樂中介工作者,成為音樂界的小有名氣的活動家。
這由《潛伏》引發的回憶,我終生揮之不去。
責任編輯 齊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