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已經升起

周銘孫

今年4月份看到國家大劇院音樂廳的夏季演出季的節目安排上,6月4日是“羽之彩——王羽佳鋼琴獨奏音樂會”,我們早早地就去訂了票。因為都說王羽佳現在非常棒,作為從王羽佳很小時就知道她出類拔萃的我們,更會從感情上對她有一種特別的關注。

百聞不如一見,6月4日的獨奏會,真是極具震撼力。雖然在聽音樂會之前,我先聽了兩遍王羽佳的最新CD唱片《奏鳴曲與練習曲》,已經覺得非常棒了,但現場聽她的演奏的感受,又與聽錄音大不相同,近距離的鮮活演奏,給人的感受是無與倫比的。就像《舊金山時報》的評論寫的:“在現場聽她的演奏,你會不自覺地重新思考這個問題:鋼琴到底能彈多好?”

王羽佳的這場獨奏會,節目的份量可說是超重量級的:上半場四首斯卡拉蒂的《奏鳴曲》開場,接著彈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作品第35號);下半場是肖邦的《第二鋼琴奏鳴曲》(作品第35號),然后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魯什卡》。在觀眾的熱烈要求下,返場曲目是格魯克歌劇詠嘆調的改編曲《旋律》;沃洛多斯改編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與齊夫勞改編的《野蜂飛舞》。

首先這套音樂會曲目的技巧難度和體力消耗的程度是超強的。就拿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來說,每一套應是十四個變奏,而王羽佳彈“二十八首”,她把兩套極其艱難的變奏曲連起來,一氣呵成地演奏。在這二十八個變奏中包括了極其艱難的六度、三度、八度與八度刮奏、大距離跳進等等一些超凡技巧。王羽佳極其敏捷、快速、輕易、準確并精彩絕倫地完成了這一切“巨大的障礙”。在這些常人來說是難以逾越的障礙面前,對王羽佳來說,簡直就不是什么障礙。這么快的速度!人們不用對她有任何的擔心,只是在她輕松地跨越過去之后,聽眾從內心發出由衷地贊嘆。

在演奏《彼得魯什卡》時,她的超凡技巧同樣發揮得淋漓盡致,多么艱難的曲子!王羽佳以飛快的速度開始演奏那些大跨度的和弦和八度。第一段簡直是一口氣地完成了,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一段原來可以這么短、這么簡練、這么緊湊和集中。第二段同樣是在極具戲劇性中一氣呵成。第三段那些艱難的伴奏進行,雙音加和弦的快速交叉,彈得既輕柔快速,又均勻無縫,把超凡的技術難題化成一片坦途,根本已聽不出還有什么技術難題的存在。這種完全把技術化為自然展現純粹音樂表現意境的演奏是十分超凡的。

的確,王羽佳的技巧可以說已經好到一種出神入化的境地。雖然表面上看來她只是一個相當纖巧的年輕姑娘,但她蘊含的巨大能量,包括技巧上無所不能。演奏中力度上的巨大反差與幅度,從最弱至最強,都可招之即來。而且在如此長的演奏中應付豁如,實在是已讓人感到是一種超乎常規的發揮。

王羽佳何以能承擔如此重大曲目的連續演奏呢?我認為她的演奏方法是非常先進和科學的。她在飛速演奏中,重音的設置、強弱音的安排是極其智慧而科學的。她以最輕捷的方法達到最好的效果,絕對不會浪費一絲一毫的力氣,不會有任何一點多余的動作和表情。她絕對不會在該用半分力量時,去用上一分或兩分力量,但在該出來的時候,她的觸鍵的靈敏和速度,她對力量的協調運用,絕對能把令人最神往的那一處或那個音,彈得光芒四射,這就是會彈和不會彈的最大差別。我覺得王羽佳師從格拉夫曼,應該是受益匪淺的,我雖不了解王羽佳的具體學習情況,但我感覺她彈琴那種輕巧、敏捷、疾速,很有與格拉夫曼相近之處。記得我在大學時,有一位同學家在國外,帶來了格拉夫曼演奏的李斯特的《帕格尼尼練習曲》——那時候還是33轉的慢轉唱片,我第一次聽到如此輕巧、敏捷的演奏,對我們當時聽慣了蘇聯唱片的耳朵,格拉夫曼的演奏給我們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全新感受。這種演奏的感覺是我所聽過的唱片中印象最深的一次,可以說是影響了我一輩子。所以在今天王羽佳的演奏中,重拾了此種類型演奏風格,使我十分有共鳴和觸動。

當然,王羽佳的優點絕不只是她的技巧和方法超凡。我十分欣賞她的演奏風度和氣質。大大方方、充滿青春活力的出場,臺風十分親切。最讓人稱道的是她的自然簡樸,沒有那些多余的外表動作,也沒有夸張的臉部表情和形體動作。音樂本來就是聲音的藝術,是表達情感的藝術。不應該是舞蹈和啞劇。聽眾希望聽到從音樂本身傳遞給你的信息去感受、去共鳴。王羽佳正是這么做的。我認為她的這種樸實無華、大方自然的演奏,正是注定她會取得更大成功的前提和保證。

再說說王羽佳對音樂風格的掌握和表現同樣也是相當出色的。她演奏的斯卡拉蒂四首《奏鳴曲》很精致、典雅。手指觸鍵極為細巧、敏銳,決不會那種重濁而缺乏彈性的聲音。但在該有的重音處,絕對是一觸即發,那種敏銳的亮音可說是“一針見血”的,但又是絕對有分寸的。無論是抒情的田園風味,還是吉他式的炫技,都是精巧、精彩,與其后曲目的風格完全不同的。但又是敏感細膩、動聽并有說服力的。

王羽佳的肖邦《第二奏鳴曲》音樂相當具有吸引力。要從技術說,這部肖邦的大作,雖已很難,但恐怕比起其余幾組曲目來說,體力上相對還會輕松一些。但王羽佳在音樂上表現出的戲劇性和抒情性在第一樂章與第二樂章中已展現無遺。第三樂章深情、肅穆,但音樂又相當流動,絕不拖沓。最有特點的是在ABA曲式中的A段《葬禮進行曲》再現時(我要是沒有聽錯的話),她把左手的沉重和弦降低了八度彈,聲音更渾厚、沉重,加上了較多踏板的混響,使得這一段聽上去有特殊的、此前不曾聽到過的混響,對烘托此段氣氛十分妥貼,是很有新意的。第四樂章彈得極其快速輕捷,淺淺淡淡的觸鍵,營造出一種十分陰郁而神秘的氣氛,這些音流既不需要十分清楚,但又每個音都保證最高質量,觸鍵的功夫十分了得。在幾乎不帶表情的大片陰風之中,有忽然大漸強的幾串異軍突起的強風掠過,音樂效果十分好。確實王羽佳的技巧是完全為表現音樂而展現的,可說音樂和技術已做到了相當完美的結合。

王羽佳的返場節目非常有效果。格魯克的《旋律》是一首非常美的曲目,寧靜致遠,給人以回憶和遐想。伴奏音型因為是兩手交叉演奏,本來并不十分順手,但在王羽佳的手下,就像一塊平整的草地,使旋律淡淡地飄揚在上方,在強烈的舞劇場面《彼得魯什卡》之后聽這首曲子,使聽眾得到了很好的舒緩和享受。

年輕鋼琴家沃洛多斯改編的《土耳其進行曲》可就不同了。在非常典雅的彈出原曲的第一句后,樂曲就進入了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但在王羽佳手上無論多花哨多復雜,都在井然有序之中。包括多種織體與聲部的變化與加入,遠距離大跳與極快速的十六分音符在左手低音區輕聲進行,無不是極有演奏效果的超技展示。彈得如此輕松、準確,令人嘆為觀止。

第三個返場的是齊夫勞改編的《野蜂飛舞》。開始就是疾速而輕捷的雙八度交叉,演奏效果和驚人技巧令人瞠目結舌,太精彩了!

聽完這場音樂會,真是令人非常感嘆和贊嘆。王羽佳從小就表現出不凡的才能。因為我的夫人與王羽佳的媽媽是同事,所以自羽佳幼時,就知道她的才能與勤奮。王羽佳在決定進入專業學習之前,她有一段啟蒙學琴的階段,她的啟蒙老師羅征敏從她幼時就教她,小羽佳從一開始就表現與眾不同。才學了一年多就考過了五級,隨之又要求考八級,這對一般孩子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但小羽佳每天練琴時間很長,大多數孩子練琴都是家長逼迫著或規定時間才肯練,被動的占多數。但小羽佳不同,她甚至有過一天練八個小時或更多還不肯下琴來,主動要練更多,所以很快就完成了別人要數年才能完成的功課。

這樣小羽佳很快考過了八級。羽佳很小就師從凌遠教授,確立了專業鋼琴的目標。

我還記得大約是小羽佳7歲時,有一次聽音樂會,是綜合性的。小羽佳正好坐在我前一排的同號座位上,我看見她無比投入音樂,她隨著樂隊的節奏,極有感覺地點著腦袋,動著身體,完全融入了樂隊的節奏脈動之中,這給了我極深的印象和感受——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投入聽音樂會并有如此敏銳深入的音樂與節奏感覺的小孩,實在是太不同凡響了。

在1996年初,中國音樂家協會組成了中國小鋼琴家代表團,鮑蕙蕎和我擔任藝術指導,我還記得王羽佳是在墨爾本滿的9歲,但是她已能出色的演奏十級的曲目,而且不論到何地,只要有鋼琴,她就會首先跑上去彈琴,而且表演的感覺十分良好與積極。當時代表團中大多數孩子都比她大,但她是最出色、最有表現力的。的確,在那么小的年紀已展露出她的才能,絕對是超群的。

在那幾年中,“王羽佳現象”已是許多琴童家長所特別關注和希望效仿的,有的家長提出“為什么王羽佳這么小能考過十級?那我們也要學習!”我總會在可能的場合告訴他們,“王羽佳的才能、王羽佳的努力、王羽佳坐在琴上不肯下來,一天能練上好多小時,你們能做到嗎?她是一個特例。”我認為,我所了解的王羽佳的幼時,也只是很少的一點側面,但僅就從這一點看今天王羽佳的成功應該都是在可以預料和可以期待之中的。也就是說必然的!

在此還要介紹一下王羽佳的第一張唱片,就是2009年春季發行的最新唱片《奏鳴曲與練習曲》,唱片號是477 8353GH。

首先這張唱片是最著名的DG—Grammophon唱片公司錄制發行的。這就說明規格之高。大家都知道DG公司挑選人才是極其嚴格而苛刻的,能被他們挑中的人是精而又精,少而又少,所以王羽佳入選的本身已說明她的吸引力和水平。

這張CD里包括三首風格迥異的奏鳴曲:肖邦《第二奏鳴曲》、斯克里亞賓的《第二奏鳴曲》、李斯特的《b小調奏鳴曲》。還有兩首里蓋蒂的《練習曲》,分別穿插在每首奏鳴曲之間,作為很好的調劑,這也是很有意思的安排。

王羽佳對樂曲的不同風格和內含掌握表現得十分出色。斯克里亞賓的《第二奏鳴曲》的第一樂章,表現出的歌唱性抒懷和幻想,第二樂章表現出的激情與心潮起伏,非常入情,也非常健康,感情體驗十分到位。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彈得非常有戲劇性,令人非常佩服的是據說她才彈了兩遍就錄成了!如此艱難的連續八度快速跳進,準確無誤,綽綽有余。里蓋蒂的《練習曲》分別是第四首和第十首,王羽佳演奏得清楚、敏捷、輕盈、快捷,充分顯示了她的超凡實力,好像不費吹灰之力,放在重量級的奏鳴曲之中,令人感到清新爽快、非常宜人,也非常出彩,在此特別向大家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