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志
[摘要]徐克在電影《七劍》中,趨向俠者文化的傳統回歸,在粗糲和剛硬的寫意鏡頭中加入唯美的寫意鏡頭,表現了民間視野下的宏大敘事,突出了俠者形象中的“儒”、“狂”并置,向我們展示了俠者的狂放與內斂,展示了“儒”、“狂”并置后的性格圓滿,表達了俠者“為國為民”的“家國理想”。
[關鍵詞]徐克;《七劍》,文化藝術
《七劍》是導演徐克沉寂多年后重出江湖的一部力作。作為新派武俠電影的領軍人物,徐克在電影中總是通過天馬行空、瀟灑飄逸的藝術風格來展示他心目中武俠世界。但是,他同時也在不斷的突破自己。在《七劍》中,徐克趨向俠者文化的傳統回歸,在民間視野的宏大敘事下,于明末清初這一時代背景下,專注于俠者形象中的“儒”、“狂”并置,通過詩性的鏡頭語言,向我們展示了俠者的狂放與內斂,分享文化特性中融通與圓滿。
一、民間視野下的宏大敘事
從“五四”以來“國家—民族”的強力構建已經在共和國的歷史中深入人心。對于歷史的敘述也是放在現代性宏大敘事之中(最為代表的是姚雪垠的《李自成》)。“實際上民間歷史與現代性宏大敘事之間存在的巨大張力,已經在民間與民族國家之間生產了各自的敘事話語,無論是民間還是民族國家,既在各自的利益之上表述自己,又利用對方的資源來達到自己的表述目的?!倍鳛橄愀坌吕顺彪娪按淼男炜孙@然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通過電影來表現他的歷史敘述。
徐克在影片的開始階段立意于鏡頭構圖——幅空谷雪景圖。這是一組武俠電影中粗糲剛硬的長鏡頭:在遠方,先是從畫面中一馬飛騰而出,由遠及近,人馬合一,飛奔而至,緊隨其后的是三角陣式的三人兩組人馬,由近向遠處消逝,馬蹄聲中濺起陣陣殘雪,回響在山谷深處。由此,“七劍”利落出場,預示著一場塞外風波的洶涌而至。
一系列鏡頭的組按,顯然有別于其在之前的武俠電影中畫外音式的短暫介紹(《新龍門客棧》和《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確切地說,粗糲堅硬的開場鏡頭感是他的新嘗試,符合他在沉寂幾年后的創新宣言。但我們應該注意的是他對于武俠傳統的回歸,那便是民間視野下的宏觀敘事。
通過開場一個強烈的鏡頭暗示,我們從電影中牧羊人的口里得到一個明確的信息?!镀邉Α窂拈_始到結束都是民間視野下的敘述。但是,這顯然還不能讓徐克滿意,他需要的是一個民間視野下的宏大敘事,是對于正史的背離敘事,用民間視野下的平凡來證明它的真實。不同于《新龍門客?!泛汀缎Π两畺|方不敗》是對于民間武俠世界的關注,而有意淡化歷史(在《新龍門客棧》里開頭簡單介紹了年代,歷史只是讓人物和情節顯得合乎邏輯而已;《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則純粹是對于正史的不同看法,歷史在其中似乎是讓人淡忘時代,而關注于片中主角令狐沖和東方不敗)。《七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滿清頒布了一個于歷史確實存在的“禁武令”,這個讓全天下的血性男人有一種恥辱感的禁令,違抗者斬立決。在民風剽悍的西北,滿清勢力并未深入時更是引起了軒然大波。烽火連城用殺人來領取朝廷賞金,并且老弱婦孺都不放過。所以影片在完成七劍七人七馬的出場后,又是轉換后的特寫鏡頭,大紅燈籠的濃重色彩,和禁武令出的血紅背景的文字,顯示著這段民間視野下的殘酷歷史的真實性。就在老弱婦孺遭受屠戮、統治者又扮演著屠戮者的角色時,民間在呼喚一個或者是一群民間史詩般的英雄出現,正如《勇敢的心》中的華萊士。
在一個夕陽如血的、有如中國傳統繪畫大寫意的遠景長鏡頭中七人七馬立于山丘,由他們的身影所引發的宏大的畫面觀感油然而生,而故事的歷史背景是民間視野下的歷史真實。至此,徐克在電影中有意構建的民間視野下的宏大敘事正式完成。撇開這部電影其他文化藝術方面不談,《七劍》所構建的民間視野下的宏大敘事很有文人電影的氛圍。對比鮮明的畫面,粗糲寫意的電影鏡頭,以及一開始顯著預示的民間視野的敘事,還有武俠原著作者梁羽生的文人傳統,讓我們感受到了鬼才的魅力。
二、俠者形象中的“儒”、“狂”并置
如果說影片的整齊氛圍由于民間視野下的宏大敘事給了我們別樣感受的話,那么影片中所展示的俠者形象帶有讓人稱羨的“儒”、“狂”并置。中國自叔武以來儒家思想占了統治地位以后,“儒”和“俠”便成就了我們文人性格的互補。章太炎說:“世有大儒,固舉俠士而并包之,徒以感慨奮厲,矜一節以自雄,其稱名有異于儒焉耳?!彼J為俠與儒本質相通,只是名稱相異罷了。”但是俠與儒之間又有著不容回避的本質區別,也就是說“儒俠有別”。如韓云波對兩者區別總結道:“在許多具體行為方面,以文士為主的儒和以武士為主的俠還是不一樣的。首先,《韓非子-五蠹》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就揭示了二者最重要的區別。其次,儒強調中庸之道,俠則走極端。與之相聯系,儒的‘義是‘宜,以基于血緣倫理的道德標準為基礎,強調的是有等級、有秩序的忠孝仁愛;俠的‘義更具有超道德的普遍性質,接近于墨家的‘兼愛,常常是無條件的。第三,儒強調整體利益,講究禮儀恕讓;俠強調個體自由,張揚個性,忠誠與仇恨都是絕對的?!薄叭濉贝砗顑葦?、家國天下、積極入世;而“俠”則代表狂放不羈、任性而為、隱于民間,故有“風塵俠隱”一說。從“儒”和“俠”的文化特質來說,兩者具有很強的互補性。并且兩者有一種共同的特質就是要救民于水火。而就其文化特性的主流意象來說儒者內斂,俠者狂放。中國的傳統武俠中,俠者形象向來是“儒”、“狂”并置的,一般來說從兩個人的對比中體現出來。如《神雕俠侶》中的郭靖和楊過,《大唐游俠傳》中的段圭璋和鐵摩勒,因為從陳平原先生所著的《千古文人俠客夢》中我們得知“儒”與“俠”的互存——實際上是“儒”與“狂”的性格互補,成為文人所追求和向往的性格圓滿。
徐克從《新龍門客?!烽_始就已經把俠者形象中的“儒”、“狂”特質并置在電影中,且通過他擅長的電影拍攝技巧瀟灑地展示出來:周淮安的含蓄內斂與金香玉的潑辣狂放形成鮮明的人物對照,讓法國人不僅僅沉醉于東方奇幻,還感性子中國人的性格魅力。當金香玉在廣袤沙漠中的茅草屋頂放聲高歌民間艷曲,讓我們體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放肆激揚時,周淮安便在悠揚蒼涼的笛聲中一人一騎漫步風沙萬里中,讓我們驚嘆于浸入骨髓的從容內斂。可謂動靜之間,個性自顯,成為新派武俠中經典場景之一。而《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令狐沖的性格矛盾則是“儒”、“狂”并置于一個人身上的具體表現。最精彩處是令狐沖竹林夜斗的一場武戲,讓我們沉醉于獨孤九劍的酣暢淋漓、恣意狂放之時又了然于它的收放自如和從容有度。
顯然,在《七劍》中徐克又一次讓我們體會到了這種優良傳統。首先,我們必須承認他在《七劍》中選擇的兩個主要人物非常符合傳統文化特質中的“儒”、“狂”氣質——楊云聰和楚昭南。觀眾們完全可以很清楚地確認楊
云聰的含蓄內斂和楚昭南的任性狂放??梢哉f,他們兩個人把“儒”和“狂”體現得更加明顯和更加極端。
由于武莊即將遭到烽火連城的屠戮,韓志邦和武元英在解救了傅青主之后,北上天山尋求七劍的幫助。在山頂的帳篷之中,電影進入了一個較為沉悶的橋段,而作為俠者形象中“儒”者氣質的楊云聰正式在電影鏡頭中出現。導演有意設置了一個讓人感到壓抑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中楊云聰的沉沒內斂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觀眾面前。長衫短帽,純粹明末書生的著裝,再加上黎明那張充滿了含蓄氣質的臉、柔和的臉部線條和清澈的眼神,一種“儒”的氣質透體而出而不張揚。在沉悶的氛圍中,說話的速度不緊不慢,再配以中等速度的鏡頭,讓楊云聰的一切都符合“儒”的文化特性——中庸。而這個橋段的主要任務已經完成,基本達到了導演的預期目的,接下來便是楚昭南的出場了。而徐克在過渡之中,展示了一下鏡頭的暗示性,兩個超大全景式的遠景鏡頭——突然明亮的萬里高空中流動的朵朵白云和壁立千仞雪山背景下的展翅雄鷹,似乎預示著沉悶壓抑后的一段小爆發。于是處于文化特質中“狂”者氣質的楚昭南隆重登場,并且是在楊云聰的召喚中登場的,“儒”的文化特質需要“狂”的互補,這也許是某種程度上的暗合,暗合著俠者形象中“儒”、“狂”并置的出現。于是楊云聰開始了他的召喚之路,在險峻的山壁上,他垂繩而下,用那只用來握著代表精華內蘊的青干劍的手在敲打著石壁,召喚著他的大師兄楚昭南——一個擁有鋒芒畢露的由龍劍的俠者。在和前一電影片段同樣沉悶壓抑并且完全封閉的空間中,徐克在構圖中特意用了特寫鏡頭展示一手一劍,在一個慢鏡頭中劍從劍殼中緩緩而出伴隨著一種掙脫束縛的歡快的嗡嗡聲,一種狂烈的氣息激蕩回晌在山間。楚昭南雙目一睜,劍氣破壁而出,兩人一前一后快速向山下奔騰而去,最終并肩而行,象征著“儒”和“狂”的并置。
但這只是電影中第一個小高潮,“儒”和“狂”只是并置出現而已,并沒有表現出文化特質上的互補,并且在這個片段似乎偏重“狂”者氣質在壓抑后的解放。在接下來的武莊的打斗中色調又趨灰暗,配樂卻是沉悶中的激動,與“七劍”中楊云聰和楚昭南的“儒”、“狂”特質相契合。在這個橋段中楊云聰的青干劍始終沒有出鞘,而由龍劍卻甫一出鞘,就大殺四方,戾氣之重似乎透過鏡頭撲面而來,徐克則用武打場面常用的快鏡頭切換來顯示“儒”、“狂”區分的特質。
灰裳短帽、含而不露就對上了一劍破天、傾城傾人,兩人龍游大海在曲折的合作中救民于水火?!叭濉焙汀翱瘛钡牟⒅?,顯然還沒有達到具有文人氣質的徐克心目中的理想境界。于是,便在徐克最為得意的劍斗橋段中體現出來。這個橋段是電影中“最后一分鐘拯救”的中國式的體現。因為與歐美的個人英雄主義的最后驚險自救不同,《七劍》的結尾是中國式文化特質融合后達到了理想境界的圓滿。作為“狂”者氣質載體的大師兄楚昭南由于情況緊迫、修煉未成就出關,終于用劍戾氣太重,反而自傷,畢竟作為以“儒”文化為主導的文化特質要求我們不能讓“狂”居主位,而青干劍雖“千錘百煉”卻“桀驁不馴”,并只是“錘煉了一半”,煉劍煉心,只有含蓄內斂,具備“儒”者氣質的楊云聰才能駕馭得了它。在影片中,以儒者氣質的楊云聰來守大局。在決斗中,煉劍煉心后的楚昭南拿著“桀驁不馴”的青干劍戰勝了拿著由龍劍的烽火連城。從表面上看是正義的最后勝利,但從深層次上講是民族文化特質中“儒”、“狂”并置,在取得了理想的融合境界中達到自我性格的圓滿。
影片的結束是在達達的馬蹄聲中,又一個寫意式的長鏡頭下,“七劍”會聚在一起,向京城遠去,因為清廷才是禁武令的發出者,也是百姓痛苦的根源。作為以俠者代表的“七劍”將去“為民請命”,這時他們的性格已經達到了圓滿,必將負上更大的使命,因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時構圖也有了一個小小的變化,郁芳和小孩子占據了畫面的近處,而且采用了俯拍鏡頭,代表著一種目觀的注視,那便是民間視野。隨著七人在鏡頭中的遠去,駿馬西風中夕陽如血,靜默的景致和俠者性格中“儒”、“狂”圓通后的契合,代表著導演對于俠者的理解。前方必將困難重重,但你們永遠不會孤獨,民間的平平眾生在注視著你,俠者所寄托的“為國為民”注定了一定會在艱難險阻中不斷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