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艷
[摘要]尤金·奧尼爾是美國現代戲劇史上最杰出的劇作家,他十分關心美國的社會問題,力圖通過戲劇形式加以反映,因而他的劇作總是彌漫著悲情意味和對人類困境的悲劇性發掘。本文擬通過分析奧尼爾晚期劇作《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的瑪麗這一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進一步揭示其戲劇的藝術魅力。并試圖通過這一形象,透視尤金·奧尼爾時代的精神危機,感受現代入的生存困境。
[關鍵詞]生存困境;困擾;糾結
尤金·奧尼爾是一位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劇作家,也是美國戲劇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劇作家。他的戲劇創作不但在美國影響深遠,曾四次獲得普利策獎,被認為是美國戲劇的奠基人,而且在國際上享有崇高聲譽,許多評論家和文學史家將他列為20世紀最杰出的劇作家之一。在他的戲劇作品中,奧尼爾創造出了許多倍受矚目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從多方面反映了這位偉大劇作家的婦女觀,其晚期作品《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的瑪麗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在這一女性形象身上奧尼爾展示了人類心靈價值的缺失,并由此對現代人的生存困境進行了探索和思考。
1956年在瑞典首次上演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ALongDaysJourneyintoNight)是尤金·奧尼爾后期以自己家庭為素材創作的一部自傳體劇本,也是最受評論家稱譽的一部作品。羅伯特·斯比勒評論說,這部劇是美國二戰以后發生的最偉大的文學事件。邁克爾·曼海姆甚至說這是一部可以和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放c莎士比亞的《李爾王》相媲美的偉大悲劇。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一出四幕劇,講述了一個由失敗者組成的家庭在避暑別墅的沖突。整個劇作圍繞著一天當中蒂龍夫妻二人和兩個兒子的對話展開,每個人物都與奧尼爾的家庭相對應(小兒子愛德蒙的原型就是作者本人),甚至連時間都是一致的——1912年。雖然一開頭親昵的蒂龍夫妻對話和餐廳里兄弟倆輕松的笑話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個普通的家庭情節劇,但隨之而來的激烈對白卻揭示了這個失敗者之家的可怕真相:丈夫杰姆斯是一個不得志的莎劇演員,走南闖北到處奔波,但常年只能演出一個角色,事業上的失意漸漸也磨滅了他的才氣,成為一個碌碌無為、吝嗇小氣的中產階級地產商;妻子瑪麗原本是一位“大家閨秀”,愛好音樂,從小在修道院辦的學校里接受教育,立志做一個修女,卻因為嫁給了杰姆斯而跟隨他四處顛簸,居無定所,并因為生育小兒子愛德蒙時找廉價的庸醫為她止痛從而讓她沾上吸毒的癮,成為一個靠注射嗎啡過活的癮君子,大兒子杰米是個不折不扣的潦倒之人,靠著父親的推薦找到工作,根本沒有花過力氣去找別的工作,整天什么事都不想干,在父母那兒吃白食,卻又時時刻刻嘲諷父親的吝嗇。他痛恨母親吸毒上癮,并出于嫉妒而貶低弟弟在報社取得的成績,而自己卻“從來就不知道一元錢的價值,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終日只知道喝酒嫖妓,“每星期一拿到工資就扔給酒館和妓院”,一輩子沒有奮斗目標,“一輩子就從來沒有存過一元錢,一年到頭是個窮光蛋”,小兒子愛德蒙原本是一個熱愛詩歌的船員,認為母親之所以染上毒癮都是由于父親的吝嗇,因而常常埋怨責備父親。對哥哥杰米的放蕩行為愛德蒙很不以為然,卻也受到哥哥的影響,養成了吃喝嫖賭的習慣,并不幸感染上了在當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癥的肺結核。這個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糾結在失敗和痛苦的深淵之中,不能自拔。他們每個人的不幸都不是孤立產生的,都和家庭中的其他成員緊密相關,糾纏在一起,從而成為他們之間激烈爭吵和互相埋怨指責的理由。而處于風暴中心的母親——瑪麗更是心力交瘁,無力掙扎出面臨的困境。
瑪麗剛一出場的時候,雖然已經五十四歲了,但“體態依然年輕、優美”,讓人不禁想到她“以前一定絕頂漂亮,即使現在,仍然楚楚動人”;“她衣著樸素,但天生地懂得挑選合適的服裝”,“說起話來聲音柔和動人”;“她個性中最動人之處還在于那種從小在修道院里養成、始終沒有從她身上消失的質樸自然、毫不做作的嫵媚——種內在的、超凡脫俗的天真”。隨著情節的發展,我們了解到少女時代的瑪麗充滿幻想,她的理想就是做修女和成為鋼琴家。但實際上她的這兩個理想卻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方向的未來之路——遠離俗世去追求自我靈魂的升華(做修女)或走世俗的道路(成為鋼琴家)。在她還懵懵懂懂,并未真正對未來的道路作出選擇的時候,她愛上了比她大11歲的杰姆斯·蒂龍,并和他結了婚,準備做個賢妻良母,為丈夫生兒育女,過著溫馨的家庭生活。這種生活是瑪麗當時所處的那個時代,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為女人規定的角色。但隨后的生活并不如瑪麗先前所想,她在婚后得成年累月地隨著作為巡回演出的演員的丈夫“一晚要跑一個地方,住蹩腳的旅館,火車臟得要命,生孩子,連個家都沒有……”丈夫杰姆斯還愛去俱樂部和酒吧間,總覺得把錢用來給家庭蓋房屋是很大的浪費。這一切使瑪麗十分苦惱,孤獨壓抑,甚至想到了自殺。尤其在產后誤信庸醫的話注射嗎啡,從而染上毒癮后,更產生了變態心理,常常沉溺在自責和悔恨的糾結之中,難于自拔,不但自己痛苦異常,也給家人帶來了困擾,使整個家庭都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綜觀全劇,我們可以發現,瑪麗的精神生存困境在很大程度上實際源于她心中愛的困擾和對過去的糾結。
正是出于對丈夫杰姆斯真摯的愛,瑪麗放棄了結婚前的理想和追求、她所希望實現的個人成就——做修女或成為鋼琴家。嫁給了杰姆斯后,為了使心愛的丈夫不感到孤獨,瑪麗拋下了正在出麻疹的杰米和還是嬰兒的尤金,到她所不喜歡的旅館去照顧杰姆斯,結果造成了尤金的死亡,給自己帶來了永遠無法擺脫的內疚和悔恨。她不想再生孩子,也認為自己“不配再生孩子”,可她又順從丈夫的勸告懷上了愛德蒙,導致新的更大的痛苦——產后病重時誤信庸醫而從此染上毒癮。瑪麗在遭到種種不幸后,雖然指責過丈夫給了自己一個“從來就不是個家”的家;也曾指責丈夫為了省錢請了一個“出賣靈魂”的庸醫,害自己染上毒癮,指責丈夫以酒當藥“把杰米培養成酒鬼”,毀了前程。但是當兒子嘲笑父親的吝嗇時,瑪麗柔情地講述起丈夫窮困的過去,斥責兒子不尊重父親叫他“老頭幾”,維護著丈夫在孩子心目中的尊嚴,當愛德蒙也責備父親灌他酒喝時,瑪麗又為蒂龍辯護,說丈夫遵照的是愛爾蘭人給孩子壓驚的傳統辦法,袒護他,處心積慮地為他遮掩?;楹蟮默旣愔恢廊绾谓o丈夫自己的愛,只知道一味地去服從,到頭來失去了自己所擁有的,甚至她那以前是很美麗的一雙手都變得“從來沒有安定的時候。關節炎癥使手指變彎、骨節粗硬,給人一種殘缺的感覺,看上去十分難看”。這樣的一雙手當然不能再彈鋼琴了,少女時期的夢想早已在婚后顛簸的生活中破滅了。如果我們從瑪麗的角度來看待她所遭遇的一切,幾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她的悲劇實際上是從結婚開始的,她并沒有背叛當時的社會給她規定的角色——生兒育女做賢妻良母,相反她對丈夫某種程度上的言聽計從才是她種種痛苦的根
源。
對往昔的糾結是瑪麗精神困擾的另一源泉。她曾經說過“我們當中誰能忘記過去?它困擾著我們大家”,她當然也不例外,從某種意義上說,瑪麗甚至是個在往事中尋找幻象的幻想家。她自己承認,她沉溺于毒品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這藥能帶你往回走——回到很遠很遠的往昔。直到再也不覺得痛苦為止。只有過去那些快樂的日子才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钡切┧J為是快樂的過往是真實地存在過,還是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她的幻想呢,后者的成分要更多一些,所以實際上瑪麗是靠著幻想在過日子。
年少時的瑪麗有理想,有追求,希望實現個人的成就,婚后的瑪麗就像當時的傳統婦女一樣,相信“孩子只有生在家里才能長成大人,女人要想當好媽媽,得有個家才行”,但殘酷的現實讓她永遠也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孤單無助的瑪麗只好到嗎啡里尋求安慰,在毒品中湮沒,縮回到自己的夢幻世界中去,靠回憶來支撐自己,使自己暫時從痛苦的現實中擺脫出來,在幻夢中找到一塊逃避現實、放松自在的處所?,旣惥瓦@樣淪陷在對年輕時代的回憶中,留戀那一去不復返的少女年華和短暫的戀愛時光,她在全劇的最后一句話“我跟杰姆斯好上了,有一段時間過得很快活”里只字不提他們的婚姻,這也正好說明瑪麗放棄自己的追求以后所得到的幸福只是短暫的,但她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要去改變去征服自己的命運,永遠也不能正確地面對自我,最后被過去的陰影所淹沒,淪回在精神生存困境之中。
女性都不可避免地在敵對的世界里備感孤寂和痛苦,對命運深感恐懼?,旣愓f“我們誰也擺脫不了命運的擺布。……直到最后你永遠失去自己?!背聊缭谕魵q月里的瑪麗希望自己“能找到失去的信仰,能再像過去那樣向上帝祈禱就好了?!钡罱K,她痛苦地意識到“我丟失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有了這件東西,我就不會感到寂寞,也不會感到害怕。我永遠不能丟失它……因為失去它,我失去了希望?!眲≈鞋旣惖木裆胬Ь硨嶋H上反映了當時美國社會道德精神的淪落和人的社會生存困境,用哲學人類學開創者馬克斯·舍勒的話來說,就是“人不再知道他是什么并且知道自己不知道。由于不能確定自己的道路,由于自己有疑問,他以無比的憂慮研究自己的意義和世界,研究自己來自何方,走向何方”,也就意味著自我觀照和自我定位的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