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緝思
前30年的主題詞是“戰爭與革命”
縱觀中國外交60年,可以看到區分明顯的兩大階段和兩個主題。前30年的主題是“戰爭與革命”,后30年的主題是“和平與發展”。
說前30年的主題是“戰爭與革命”,并不意味著當年毛澤東領導的中國希望打仗,或者中國外交一直主張激進的革命。實際上,新中國迫切需要和平環境以發展經濟,而且同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近110年的動亂時期相比,這30年的中國大體上還是和平、穩定、發展的。但在這一時期,戰爭陰云一直縈繞在新中國的上空,中國領導人一直堅持戰爭不可避免的論斷,是無法否認的事實。直到70年代毛澤東論及世界大戰的可能性時,還說“無非是兩種可能,一種是戰爭引起革命,一種是革命制止戰爭。” 從1950年開始,在朝鮮半島、臺灣海峽、中印邊境、越南和中蘇邊境,中國對敵軍事斗爭持續進行。60年代開始的三線建設,70年代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都是為了“早打、大打、打核戰爭”而做的準備。
至于“革命”這一主題詞,也可以大致概括前30年的外交戰略。“支持全世界被壓迫民族、被壓迫民族的革命斗爭”是那一時期對外政策的一個基調;1977年的中共十屆三中全會公報,還在聲明“一定要堅持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原則,堅決執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和政策”。70年代中期,針對東南亞一些國家要求中國不再支持當地共產黨革命時,毛澤東多次明確指出:我們是支持革命的,是支持革命人民的。共產黨如果不支持世界人民革命,那還算共產黨?!
后30年的主題詞是“和平與發展”
說后30年中國外交的主題詞是“和平與發展”,應該是更沒有什么爭議的。“和平與發展”不是對前30年外交思想的全面否定,而是立足于新時期國內中心任務而確立的國際戰略思想的一個表述,一種期待,一項宣示。
自從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關于所處的“時代”、國際格局、國際形勢以及戰爭可能性的總體判斷,一直被視為確定黨的中心任務的前提。其實,回顧60年的中國政治史,與其說對國際形勢的判斷決定了國內中心任務,不如說國內中心任務的重新確定,反過來決定了對國際形勢的總體判斷。例如,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內工作的重心轉到經濟建設,對戰爭危險的估計就大大降低了。實際上,從客觀上看,如果將1982年同1977年相比,很難說中國面臨的國際環境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1978年越南入侵柬埔寨、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按理說都是國際環境惡化、戰爭危險增加的征兆,但中國領導人反而在1982年作出了戰爭可以避免的判斷。
從這點可以推導出如下結論:對中國面臨的國際安全環境和經濟環境做出的判斷是有利還是不利,是樂觀還是悲觀,在很大程度取決于論者對國內政治發展方向的期待如何,價值取向如何。當我們說“本世紀頭20年是中國發展的重要戰略機遇期”的判斷是一個“科學判斷”的時候,并不需要做多少學術論證,因為這是由黨的中心任務決定的。“外交是內政的延續”,通過中國60年的歷史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從另一個角度看,內政也是外交的延續。當毛澤東在1970年果斷地決定打開對美關系時,他不曾也不會想到,中美關系的突破引發了一連串的國內政治變化和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假設沒有毛澤東這一外交戰略決策,中國的改革開放進程會從何時開始,是很難想象的。
中國的外交取向主要由國內政治所決定,并不意味著外交決策不能影響并塑造國際環境。建國后頭十幾年所做出的抗美援朝、中印邊境反擊戰等等重大決策,至今仍然影響著同相關國家的關系,仍然是國際環境中的重要因素。近10多年來,中國謹慎處理領土領海爭端、兩岸關系、朝核問題、中美經貿摩擦、國際金融危機等涉及對外關系大局的問題,既以實力為后盾,又不動輒以武力手段或制裁措施相威脅,展現了外交的成熟,增加了國家的可信度,同時也有助于國際環境的進一步改善。
60年來一直堅持的原則
縱觀建國以來的外交,雖有前30年與后30年的明顯分野,其連續性也是必須強調的。外交一直在為國內政治穩定、國家安全、經濟發展、主權統一這幾大目標服務。維護國內政治穩定,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和主流意識形態,抵制境外敵對勢力的滲透和破壞,是30年來一直堅持的原則;國家安全的概念從傳統的領土安全、政治安全發展到今天的綜合安全和非傳統安全,但核心內容未變;從對蘇聯“一邊倒”到今天積極參與G20,都包含著通過對外交往促進國內經濟建設的目標;對臺政策從50年代的“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到今天的“兩岸共贏,和平統一”,雖然在表述上有很大差別,但一以貫之的核心目標仍是維護國家主權,完成統一大業。
未來外交政策調整的可能方向
展望未來,“和平與發展”的主題一定會持續,但是其內容與視角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就“和平”而言,過去的主要關注點是世界大戰會不會爆發,中國同美蘇兩個超級大國能否和平共處。在國際格局和大國關系基本穩定的今天,中國對和平的關注點越來越多地同局部沖突、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分裂主義相聯系,同中國的海外利益相聯系。就“發展”而言,過去中國主要關注的是如何擺脫貧困落后,推動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而今后則會更加強調如何轉變經濟增長模式、注重經濟質量、實現可持續發展和社會平衡發展。這些都預示著中國外交政策調整的可能方向。
中國國際問題研究的60年,同外交政策的演變是完全同步的,只不過在近30年來、尤其是近10年來的變化更為顯著。同外交政策為國內政治所驅動一樣,國際問題研究的發展變化更多地取決于國內政治和輿論導向的變化,而不是國際形勢的客觀變化。這一研究領域的主流觀點,必須同國內政治導向一致。不過,隨著學科發展與研究領域的不斷拓展,隨著學術資源的多元化及國際交流渠道的擴大,學者的觀點和對政策的解釋也越來越多元化。在符合國家總政策的前提下,國際問題學者的言論有相當大的彈性空間。
國際問題研究固然是為國家利益和外交政策服務的,但是作為一個學術群體和學者個人,如果將追求目標局限于分析現實政治以及向政府進言,學術研究的眼界就不可能開闊,眼光就不可能深邃。中外許多研究者和實踐者的終極關懷,一直是超越國家與民族的。▲ (作者是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此文節選自作者新近完成的課題“中國外交與國際問題研究60年”的結論部分,原課題5萬多字。)
環球時報2009-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