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耿
2007年5月上旬,國家大劇院致函空軍,希望空軍組織復排歌劇《江姐》,作為國家大劇院啟用后首批上演的七部經典劇目之一,在國慶節期間進行演出,向黨的十七大獻禮。歌劇《江姐》是全軍唯一入選國家大劇院首批演出的劇目,也是全國唯一入選的歌劇??哲娬尾亢涂照墓F將其作為一種很高的政治榮譽,高度重視。經過一番籌備,金秋十月,空政文工團第五次復排的民族歌劇《江姐》,在新落成的國家大劇院上演。
《江姐》首次公演是在1964年金秋,當年參加過1964年版《江姐》創作演出的同志,健在者都已進入了古稀之年。他們得知第五次復排《江姐》時,無不心情激動,感慨萬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已故去的同志,回想起那個火紅的年代,回想起《江姐》首次公演前后所經歷的風風雨雨。
《江姐》初審會上,音樂部分居然被全盤否定
1958年,空政文工團設立總團,團長黃河,政委陸友,下轄歌劇團、歌舞團、話劇團和空軍軍樂隊。1959年全軍第二屆文藝會演,推出了許多優秀劇目,如:北京軍區戰友文工團的話劇《槐樹莊》、南京軍區前線話劇團的話劇《東進序曲》、總政文工團歌劇團的歌劇《柯山紅日》等,并被拍攝成了電影??照墓F的話劇《年輕的鷹》、歌劇《牧丹江畔》、舞劇《女飛行員》,社會反響有點平淡。為此,空軍司令員劉亞樓上將批評了空政文工團,說:“帥有問題”。劉亞樓的一句話把團領導一個個弄得忐忑不安,關起門來搞了一個月的整頓。1961年,空政歌舞團推出了《革命歷史歌曲表演唱》,好評如潮,終于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這樣一來,對歌劇團產生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1960年,閻肅看到一部反映膠東某游擊隊與土匪斗爭的獨幕話劇《活捉羅根元》,覺得情節可取,將其改編成了獨幕歌劇《劉四姐》,公演一年,很受觀眾的歡迎。大家覺得應該趁熱打鐵,再搞一部歌劇。閻肅建議:“我看《紅巖》那本書不錯,里頭有個‘江姐,咱們就寫一個‘江姐吧。”不久,閻肅就揣著小說《紅巖》去遼寧省錦州市探親休假。在那里,閻肅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埋頭寫作。20天的假期,他用18天寫出了初稿。事后文工團里有人調侃:閻肅18天“閉門造車”寫《江姐》。實際上,閻肅并非是“閉門造車”。
閻肅是河北保定人,1953年調入西南軍區文工團,1955年隨西南軍區歌舞團編入空政文工團。閻肅在重慶參加過學生運動,鬧過學潮,解放后兩次參加土改,兩次參加清匪反霸,多次去歌樂山的“中美合作所”,熟悉重慶的革命斗爭歷史、鄉土人情和風俗習慣?!督恪分杏性S多情節是小說《紅巖》里沒有的,可是觀眾看了《江姐》后仍然感到真實?!都t巖》的作者羅廣斌、楊益言也都予以了肯定,就是因為閻肅有一個比較堅實的生活基礎。
完成創作后,閻肅把稿子帶回北京,音樂創作的重任便落到了羊鳴、姜春陽、金沙的身上。羊鳴統管音樂總體規劃和設計,并負責寫江姐和沈養齋的唱腔;姜春陽重點寫甫志高和第二場的唱腔;金沙是四川銅梁人,1940年考入國立音樂學院,熟悉四川風情和民間曲調,便將具有四川特色的人物、場次中音樂和唱腔都交給了他。三位音樂大師使出了渾身解數,不分白天黑夜連軸轉,全身心地投入到音樂的創作之中。
曲子寫完了,劇本該露面了。文工團召開了《江姐》第一稿劇本審查會,陸友主持會議,由閻肅念劇本,羊鳴、姜春陽、金沙三人唱。當年幾位參加此次審查的老同志,在談起此事時都忍不住笑。老同志黃壽康回憶說:“閻肅第一稿劇本寫得長著呢!‘江姐哭丈夫,后來只有20多句唱詞。閻肅最初寫了100多句。全世界的歌劇都找不出那么長的一段唱,誰能唱下來?100多句,還不得把演員累死。但是總體看,文學上能站得住,人物、情節、高潮都有。我們覺得能寫到這個水平,相當不錯了。三個作曲的唱得也挺得意,搖頭晃腦的,還帶著表情和手式,自我感覺良好。沒想到……”
沒想到幾位領導光搖頭,不點頭,都不太滿意。這幾位領導可都有來頭。政委陸友是延安魯藝音樂系第二期學員,他的系主任是大名鼎鼎的呂驥。團長黃河是歌劇《董存瑞》作曲者之一,副團長牛暢是歌劇《王貴與李香香》作曲者之一,副團長劉敬賢是歌劇《王秀鸞》作曲者之一。他們在音樂方面都是專家。會議結束時,陸友作了一個結論:“劇本還要修改。這一稿的音樂全部作廢!太膚淺,不行,一個音符都不要!推倒重來,重新生火,重新另寫!”一瓢涼水從頭澆到腳,幾位作者都不吭聲,蔫了。閻肅寫的劇本基本上站住了,可以慢慢修改。音樂卻被來了個全盤否定。歌劇是要唱的,如果不唱,光照劇本念,那就叫話劇了。歌劇團豈不成了話劇團。搞音樂的著急了,三位音樂家驟然感到壓力倍增,心急如焚。
羊鳴是山東長島人,當過兒童團長,在學校唱歌、跳舞、演戲。1950年,羊鳴調到東北空軍政治部文工團。1953年考入東北音樂??茖W校(沈陽音樂學院前身),校長是著名音樂家李劫夫。1958年,調到空政文工團從事歌劇音樂創作。羊鳴性格豪爽,有一股山東大漢“闖關東”的勁頭。他沒有泄氣,而是振作精神領著姜春陽、金沙到全國各地采風去了,一去就是6個月。他們博采眾家之長,先后學習了京劇、河北梆子、川劇、越劇、滬劇、婺劇、評劇等劇種和四川清音、四川揚琴、金錢板、杭州灘簧等民間說唱音樂。除了搜集音樂素材,還學習民間樂器的使用、樂隊的組成?!督恪泛髞肀欢槊褡甯鑴?,文藝界稱之為“民族音樂的瑰寶”,便是因為采用了大量的民族音樂素材和樂器。

1963年9月,《江姐》終于通過審查,進入試唱排練。當演員們拿到劇本,開始排演的時候,經常是一唱就掉眼淚。能把演員唱哭,說明音樂創作確實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劉亞樓精雕細刻《江姐》
1963年11月29日,空軍司令員劉亞樓、政委吳法憲、政治部副主任王靜敏,由陸友陪同,在東交民巷22號空軍小禮堂觀看了歌劇《江姐》的連排。劉亞樓一邊觀看,一邊和陸友交談,對情節、唱腔、歌詞、道白都提出了修改意見。劉亞樓早年留學前蘇聯近10年,畢業于伏龍芝軍事學院,在莫斯科大劇院看過西洋歌劇,對西洋歌劇的套路比較了解,他提出的意見絕不是泛泛而談,而是能說到點子上。劉亞樓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主題歌。他說:“主題歌你們琢磨一下,不夠響,要一字一字地推敲?!逗楹嘈l隊》的主題歌就很突出,主要是順口?!恫杌ㄅ返闹黝}歌就是它的主旋律。《馬賽曲》有《馬賽曲》的主旋律。現在的問題是整個曲子沒有核心,沒有主調?!都t梅贊》曲子不突出,目前還不能成為主題歌。《茶花女》、《伊凡·蘇薩寧》、《蝴蝶夫人》的主題歌就突出了主旋律。我主張現在的《紅梅贊》不要,離開它來寫曲,寫完曲再填詞。可不可以用這種辦法來把主題歌寫好?至于歌劇需要幾個主題歌,我就不清楚了,總之要有一個好的。可以采用一些地方戲曲和民歌,可以移植,可以模仿,但是必須要有特色?!?/p>
劉亞樓對器樂的使用也很關注,第三場江姐有一段道白,道白之后,音樂聲起來了。劉亞樓覺得音樂太響,觀眾聽不清道白,于是就指著樂隊批評道:“你們樂隊就是不注意!好不容易毛主席出來了,又被你們樂隊壓下去了!”樂隊的同志互相眨眨眼睛,做個鬼臉,心里想:“這個罪名可擔當不起!誰有那個膽量,敢把毛主席壓下去?也就是你劉司令敢說這樣的話。”
根據劉亞樓的指示,《江姐》劇本四次修改,音樂反復加工,僅《紅梅贊》就八易其稿,修改達二十多次。一曲《紅梅贊》傳唱40多年,經久不衰,深為廣大群眾所喜愛,這無疑與當時的精益求精分不開。
由于劉亞樓對《江姐》的排練采取高標準要求,精雕細刻,從1962年初創作至1964年9月公演,創作和排練長達兩年之久。1964年4月,全軍第三屆文藝會演在京舉行,空政文工團想把《江姐》搬上去演出。劉亞樓認為還不夠成熟,沒有同意。1964年8月,空軍首屆話劇、歌劇會演在京舉行,會演期間演出了《江姐》??哲姇輰儆趦炔垦莩?,地方人士邀請的較少。所以整個首都文藝界都不知道空政文工團憋了兩年多是在埋頭一部大歌劇。
毛主席說:“江姐那么好的一位同志,為什么讓她死了呢?”
1964年8月2日,劉亞樓在空軍會演時觀看了《江姐》,基本表示認可,認為再改一改就可公演。同年9月,團長黃河、政委陸友分別隨藝術團出國訪問演出。出國前,文工團常委會決定:由副團長劉敬賢主持工作,《江姐》爭取在國慶節前后公演,具體演出時間還需要空軍首長來決定。很多演員見總是不讓公演,心里著急,跑到劉敬賢跟前地絮叨這件事:“劉副團長,什么時候能讓我們演呀?你去問問嘛!”“你們著急,我比你們還要急!”劉敬賢瞪著眼睛說。那幾天,劉敬賢被一些演員弄煩了,鼓足勇氣,跑到空軍政治部副主任王靜敏的辦公室,要求把《江姐》推出去公演。王靜敏看著他,足足有五分鐘沒說話,爾后問道:“公演以后,你能保證主題歌流行全國嗎?”王靜敏知道,劉亞樓對主題歌《紅梅贊》格外關注。劉敬賢也豁出去了,當即立下了軍令狀:“我能保證!要是這個戲不能打響,主題歌不能流行全國,你撤我的職!”王靜敏沉思片刻,點點頭說:“那好,你們就演吧?!?/p>
1964年9月4日,空政文工團在中國兒童劇場演出七場歌劇《江姐》。公演第二天,外交部副部長劉曉和夫人觀看了演出,對《江姐》贊不絕口。劉曉曾與周恩來一道參加過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彼此非常熟悉,回去后就告訴了周恩來:“空政文工團有一出很不錯的歌劇,名叫《江姐》?!贝稳拯S昏,位于東華門的中國兒童劇場門口熙熙攘攘,觀眾正在入場。一輛紅旗轎車遠遠地停住了,周恩來和鄧穎超事先沒有通知,也沒帶隨行人員,如同普通群眾一樣來到劇場。他們在售票窗口買了兩張票,門廳工作人員一見周總理,扭頭就往里邊跑,口中直嚷:“周總理看演出來啦!”劉敬賢等團領導正在后臺忙碌,聽說周總理來了,又驚又喜,被弄了個措手不及,忙跑出來迎接。好在他們平時都在前排預留了四個空座位,便迎過去請周總理、鄧穎超入座。劉敬賢、干事顧正平一左一右坐兩邊,陪同觀看。演出中間,劉敬賢適時地向周總理簡短地介紹劇情。總理聚精會神地看戲,沒有說什么。隨著音樂旋律,他的手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打著拍子。看到劇中的蔣對章把口中的煙桿嘴在袖口擦一擦遞給沈養齋時,周總理和鄧穎超都笑個不停。

幕間休息,在休息室里,團里同志請周總理作指示,總理微笑著把臉轉向鄧穎超說:“你就說說吧?!编嚪f超高興地說:“你們演得很好,情節很感人,歌曲也很好聽?!敝芸偫怼⑧嚪f超平易近人的作風使大家感到非常親切,沒有一點兒壓力。
1964年10月12日夜,演員們結束了一天的演出,回到文工團駐地。劉敬賢正想休息,有個干事跑來報告:“毛主席明天要來看演出,地點定在人民大會堂三樓小禮堂?!眲⒕促t馬上打電話給王靜敏副主任,王靜敏要求對演員暫時保密,并特別強調:“要保證安全。”
此時演員們都已上床,一個緊急通知把他們叫了起來。劉敬賢下達了明晚的演出任務,雖然沒有講誰來看演出,大家從團領導那關不住的笑臉上,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謎底。由于演出地點已挪到了民族文化宮禮堂,服裝、道具、燈具全擱在那兒,離明晚演出還不足20小時,搬東西、裝臺就顯得緊張了。會一散,汽車轟鳴,大隊人馬直奔民族文化宮。那一夜,所有演職人員都沒有睡覺。
任務布置了,劉敬賢卻在犯嘀咕,他在琢磨王靜敏說的“要保證安全”是什么意思?他記得扮演江姐的三位女演員,其親屬有點什么“問題”。那時候是講成份的。他不敢馬虎,連夜查看檔案,一查“問題”還不少。三位“江姐”誰上誰不上,劉敬賢不敢擅作主張,再次打電話請示王靜敏。王靜敏考慮片刻,決定:萬馥香演上半場,蔣祖繢演下半場,鄭惠榮做預備。
1964年10月13日晚,毛澤東、周恩來、朱德、董必武、彭真、薄一波、羅瑞卿、楊尚昆、江青等,在人民大會堂觀看了空政文工團的歌劇《江姐》。毛澤東看戲時很能入戲,他神情專注,看得十分認真,臉部表情隨著劇情的發展而變化。當看到“江姐”被叛徒出賣而被捕時,立刻板著臉,瞪著眼,嘴唇緊閉,一副生氣的模樣;當看到蔣對章和警察局長沈養齋一段戲時,毛澤東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在觀看演出期間,毛澤東說了一句充滿感情的話:“江姐那么好的一位同志,為什么讓她死了呢?”周總理聽了,會意地笑了笑,沒吱聲。坐在一旁的江青卻把這句話記到了心里。10月14日,毛澤東見到空政文工團的有關同志,又說:“看了你們的歌劇,劇本改寫得不錯嘛。是否可以不要‘江姐死。要把沈養齋抓住,沈醉在北京嘛,大特務頭子,我們早已抓住了,沈醉的檢查我都看過了嘛?!敝劣谌绾巫ド蜃?,毛澤東說:“就讓雙槍老太婆把沈醉包圍住,不要跑掉了,要抓住嘛?!?/p>
就在毛澤東觀看《江姐》的那天晚上,劉亞樓正在南京主持一個會議。他守候在電話機旁,急切地想要了解演出的情況。北京方面把人民大會堂這邊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劉亞樓。當得知演出獲得成功后,興奮的劉亞樓第二天就派專機把《江姐》劇組的全體人員接到南京,請他們吃飯。南空領導給劉亞樓敬酒,劉亞樓不喝,叫他們給文工團的同志敬酒。劉亞樓高興地說:“知道他們是誰嗎?昨天毛主席看了他們演的《江姐》!我代表空軍黨委,一級黨委??!向大家敬酒,要把戲搞得更好,不要翹尾巴……”
江青說:“《江姐》用南方小調,能反映革命先烈嗎?應該用河北梆子唱。”
1964年12月初,江青在一次舞會上遇見了空政文工團的女演員洪文玉,對她說:“我在《光明日報》上看到一篇牛暢寫的文章。牛暢是不是你們團的?他在文章中提出了文藝創作‘三化的問題,我同意他的觀點。你回去跟他打個招呼,我準備同他談一次話。毛主席看了《江姐》后,說江姐不應該死,我對這個戲也有點兒意見。我想另搞一個《江姐》,還叫你們搞?!焙槲挠窕氐綀F里,一字不漏地向牛暢作了匯報。牛暢越聽臉上的表情越嚴肅,壓低聲音對洪文玉說:“知道了,你回去吧。這件事要絕對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能講?!焙槲挠顸c點頭,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團里的同志得知江青要另搞一個《江姐》,肯定會人心大亂。
牛暢作為總團副團長,這幾年一直在抓《革命歷史歌曲表演唱》,沒有分管《江姐》的具體業務。他在音協的一個座談會上介紹過《革命歷史歌曲表演唱》的創作體會,中國音協主席呂驥覺得很好,叫牛暢整理一下,發表于《光明日報》,題目是《關于文藝創作“三化”的問題》。江青找他談話,起因是這篇文章,真實意圖卻是在《江姐》。縱觀江青培植的八個“樣板戲”,沒有一個屬于部隊文藝團體,沒有一個是歌劇,這對于正在樹立“旗手”形象的江青來講,實在是一大遺憾。毛主席觀看了《江姐》,在肯定的同時又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這給了江青一個不可多得的良機,所以江青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1964年6月,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在京舉行,周總理看過京劇《奇襲白虎團》后,給空軍布置了一個任務,要求創作一部反映抗美援越的作品??哲姺矫嬉褯Q定派牛暢、張士夑、丁一三、朱正本等人以解放軍文化考察團的名義到越南采訪。牛暢由此想出了一個脫身之計,他把江青找他談話一事向王靜敏作了匯報。王靜敏分管文工團,包括《江姐》在內的許多作品,都是他擔任空政副主任期間抓出來的。聽說江青要另搞一個《江姐》,王靜敏也是一肚子不高興,說了兩條意見:“江青找你談話,第一,先聽江青講;第二,如果提到《江姐》,問什么,你就答什么。修改不修改,要請示劉亞樓司令員。這樣說就行了?!迸秤謫枺骸耙撬且形伊砀阋粋€《江姐》,怎么辦?”王靜敏答:“你就說周總理已經布置了任務,馬上要去越南。這件事你得先說?!庇锌哲婎I導撐腰,牛暢心里就踏實多了。
1964年12月中旬,牛暢接到了電話通知:“江青同志指示,請你明天下午到中南海來談話?!钡诙煜挛?點多鐘,江青派車把牛暢接到了中南海紫光閣。江青說:“現在主席很忙,主要在考慮國際共運中的一些重大問題,讓我替他抓一抓文藝。這幾年文藝界的思想很亂,我準備開一個會,搞一個文件,抓一抓這件事。我看了你的那篇文章,說文藝創作要遵循革命化、民族化、大眾化的原則,這個提法很好,很有新意,把問題說清楚了?!苯嗬瓟n人有一套辦法,一見面先把牛暢夸獎了一番。牛暢卻沒有貪天之功為己有,他如實說:“那篇文章只是談了一點對周總理指示的理解和體會,‘三化是總理提出來的?!苯嘁娕吵冻隽酥芸偫恚辉俑信d趣了,馬上轉移了話題:“《江姐》還在演嗎?”江青問?!罢谏虾Q荩芸炀鸵V州、深圳。”牛暢回答。江青拖長音調說:“你們團搞的那個《江姐》,我和主席都看了。主席對這個劇有點兒意見,說江姐不應該死,應該讓雙槍老太婆帶著游擊隊打進渣滓洞,把江姐救出來。我覺得《江姐》立意不好?!魳芬惨模督恪酚媚戏叫≌{,纏纏綿綿,悲悲戚戚,能反映革命先烈嗎?應該用河北梆子唱,河北梆子唱起來多么高亢。你回去說一說,《江姐》不要在南方演了,不要再湊熱鬧了。我要重新搞個《紅巖》,京劇全本的。閻肅的歌詞寫得不壞,把閻肅叫來,把整個創作隊伍都叫來。”
牛暢聽江青一會兒說要改成河北梆子,一會兒說要搞京劇全本,反正要把《江姐》來一個徹底推翻。他也沒有硬頂,使出了與王靜敏商量好的辦法,說:“這件事我可能參加不了了,我馬上要去越南?!?/p>
“去越南干什么?”江青愣了一下。
“總理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任務……”牛暢簡要地說了說。
“沒關系,你回去匯報一下??偫斫心銈內ピ侥?,你就先去吧,你把閻肅給我叫來。”提到周恩來,不知觸及了江青哪根神經,突然說:“你們軍隊很粗暴!聽說把各個文工團的管弦樂隊都砍掉了,有沒有這回事?”
“總政文化部是有這么一個決定,但是也沒有全部取消,空軍就保留了。劉亞樓司令員說,空軍是個大軍種,不能沒有一個管弦樂隊?!迸痴f。

“那很好,你們空軍做對了。管弦樂隊有什么不好?我要到你們樂隊聽一聽,在空軍搞一個試驗田?!苯嘣谶@里明確提出,要在空軍搞“試驗田”。
“樂隊正在湖南參加‘四清運動?!迸辰忉尩馈?/p>
“回來再安排……”江青有些不耐煩地說。后來,江青和牛暢又談起了樂隊的編制、京胡的改革等。最后江青說:“你把你的想法回去寫個文字材料給我。我講的幾件事,由你去抓一下落實。半個月后,我要聽你的匯報。”
事先王靜敏交代過,主要是聽江青講,所以牛暢連筆記本都沒有帶。回到團里,他憑著記憶整理了一個談話記錄,上報空軍黨委。文工團內部僅向幾位主要領導透露了些事,沒有公開傳達。王靜敏看了報告,當看到江青說用河北梆子唱《江姐》時,又好氣,又好笑,嘟噥了兩句:“用河北梆子唱,南方音樂有什么不好?南方也有幾億人口,就不要啦!”王靜敏的這兩句話后來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了他反江青的一大罪狀。
江青實在忍不住了,陰陽怪氣地說:“你們那個《江姐》該停演了!你們風頭出得夠多了,該剎車了!”
《江姐》在上海一亮相,就引起了轟動。有條件的劇團紛紛登門取經,調集精兵強將,購置服裝道具,開始了排練,先后有5家劇團在滬上演了《江姐》,6家劇團在一個城市同演一部《江姐》,時間長達兩個多月,形成了戲劇界罕見的文化景觀。
八個“樣板戲”有一多半出自上海,江青見空政文工團的《江姐》在上海如此受歡迎,心里窩了一股火。中國京劇院一團的《紅燈記》正要去廣州,江青和牛暢談話時,就特別強調:“《江姐》不要在南方演了?!笨墒莿啒钱敃r在上海,空軍不買她的賬,繼續在上海演。上海演罷,緊接著就去了廣州。這一舉動,明顯違背了江青的旨意。空軍為什么不買江青的賬?其中所涉及的原因十分復雜,也十分微妙。毛澤東非常器重劉亞樓,劉亞樓任空軍司令員時,年僅38歲。至劉亞樓逝世,他在空軍司令員的位置上從未動過。林彪也非常器重劉亞樓,遼沈、平津戰役,四野參謀長劉亞樓協助林彪做了大量的指揮工作。而江青那時候還沒有結成“四人幫”,還沒有形成一股政治勢力,所以此時她還不敢得罪劉亞樓。
劉亞樓在上海病重住院期間,政委吳法憲和空軍常委們輪流守候在病房里。牛暢整理的談話記錄,劉亞樓不一定能看到,但吳法憲肯定是看到了。然而,吳法憲也沒買江青的賬。牛暢給吳法憲打電話,吳法憲說:“黃河不是在家嘛?他是文工團總團長,讓他匯報去吧?!眳欠☉椫溃骋恍腥ピ侥?,是周總理親自布置的任務。周總理說的話,吳法憲是很看重的,不敢馬虎。陸友出國還沒回來,吳法憲就提出讓黃河去給江青匯報。牛暢聽吳法憲這么一講,趁機離開了北京。
毛主席對《江姐》的指示,劉亞樓一直記在心里,即使在病床上,他還在琢磨如何修改的問題??照墓F把演員申玉梅留在上海,劉亞樓有什么話,申玉梅及時打電話傳達到團里。關于《江姐》尾聲的修改,劉亞樓提出:江姐挺立在紅巖上,工人、農民、解放軍、少先隊員面向江姐而立,滿天紅霞,《紅梅贊》歌聲起……大幕徐徐關閉。劉亞樓設計的這個方案是一個模糊方式,回避了江姐死沒死的難題,全劇結構無需大動,觀眾可以接受,同時也貫徹了毛主席指示的精神,可謂兩全之策。
江青說的話,空軍沒有聽,還在南方越演越紅火,江青心里的火氣一時不知道該朝誰發泄。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搞的幾個樣板戲,也沒有《江姐》風頭出得足。京劇《紅燈記》和歌劇《江姐》幾乎是同時抵達廣州,又同時在廣州演出,《江姐》無意之中頗有點和《紅燈記》叫板唱對臺戲的架式。所以等吳法憲有了閑工夫,打算帶黃河向江青匯報時,江青在電話里沒好氣地說:“牛暢怎么不來?他上哪去了?他不來就算啦!”《江姐》在武漢演出時,江青實在忍不住了,對吳法憲陰陽怪氣地說:“你們那個《江姐》該停演了!你們風頭出得夠多了,該剎車了!”吳法憲這時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把正在武漢公演,并準備去鄭州、西安的《江姐》劇組召回了北京,改成內部演出,僅演幾場就剎了車。
1965年5月7日,劉亞樓在上海逝世。一年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八個“樣板戲”大紅大紫,而歌劇《江姐》則被打入了冷宮。1977年,粉碎“四人幫”后的第二年,空政文工團復排《江姐》;1979年,《江姐》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成電影;1984年,《江姐》首演20周年,空政文工團第三次排演《江姐》;1991年,為慶祝建黨70周年,空政文工團第四次排演《江姐》,6月29日江澤民觀看了《江姐》。2007年10月,空政文工團第五次復排的歌劇《江姐》,唱響在新落成的國家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