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亮
2009年6月13日——15日,由上海大學中文系、紐約大學東亞系、紐約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共同主辦的“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國際學術研討會”在上海大學新校區舉行。來自海內外的40多位學者參加會議并提交了論文。大會不僅全面展示了中國當代文學60年學術風貌,也著力從中尋找出一條能夠積極回應當下中國現實,具有明確未來指向的文學研究方向。與會者就重建文學與社會的關系、再解讀與重返歷史瞬間、重估先鋒文學及開啟當代文學研究的生產性等話題,展開熱烈討論。
重新激活文學與社會的關系
1949年開啟的“當代文學”是一個包含復雜因素領域。文學當然不應該成為政治傳聲筒,但是,文學作為“審美意識形態”,與政治理應有著豐富的能動關系。當代文學如果日益躲進“純審美”的小天地,這種豐富性就會日益萎縮。紐約大學東亞系張旭東教授通過對莫言小說《酒國》的細讀,闡發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下的敘事可能性。1990年代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剛開始起步,中國大地的歷史、現實、信仰、言語、秩序再一次彼此脫節,社會成員的主體身份也開始模糊并分崩離析。《酒國》就是在這個歷史節點上浮現的一座寓言之城。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以國共兩黨的土改政策及其互動為背景,重新闡發作為文學因素的土改。加拿大麥吉爾大學巴頓教授認為,社會主義文學對形象和典型的興趣并非僅僅是中國現代美學理論的特殊興趣的產物,而是一種特定的文學決斷,它昭示著中國現代文學體制創造性地與一種伴隨現代資本主義興起的全球文學現代性進行搏斗。
重啟文學與歷史、政治、社會的聯系,成為此次研討會的共識。學者們將這種意識進一步轉向具體的學科實踐,開掘出諸多新路徑。中國社會科學院董之林研究員提出,打破以往意識形態與文學二元對立的文學史觀,一方面發現歷史各個層面和不同階段相互糾葛或聯系的紐結,一方面視文學為意識形態領域最敏感又暖昧的地帶,從中尋找各種變異、轉化的可能。北京大學陳曉明教授通過剖析個人化“鄉愁”與家國化“鄉土敘事”概念的辯證關系,考察現代中國的“鄉土文學”變為建國后“農村題材”,繼而變為1990年代“鄉土敘事”的過程,認為現代性的末路構成了當代鄉土敘事的位置。上海大學王光東教授認為,“鄉土世界”文學必須超越碎片化的歷史經驗、分裂的情感和細節化的敘事方式,重視作者整合現實的精神力量。北京大學邵燕君教授則將其多年來對新生代寫作的關注上升至歷史結構研究,揭示出社會主義前30年“專業作家,業余作者”的生產機制與今日市場體制下青年作者誕生機制不可全然割裂的關系。新舊體制的消長背后是文化領導權的問題,需要引起關注和討論。《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社李云雷編輯認為,如何傳達豐富的“中國經驗”依然是文學的現實命題,“底層文學”則在這方面繼承開拓,重建了文學與現實、世界、民眾的聯系,并從底層視角觀察與描述中國的變化。雖然不應該把當代底層文學和傳統左翼文學簡單相提并論,但是二者能夠互相激發并生產出新的文學。上海大學葛紅兵教授從“字中心”語言與“音中心”語言的對比關系切入當代文學史,認為“普通話”寫作并不意味著漢語就此變成了“音中心”的語言,但充分利用漢語可以容納方音表現的特點的“方音小說”,是尋求“有聲音的小說”的一條途徑。
重新激活文學與歷史、社會的關系,既非意味著簡單強調“新批評”體系中的“外部研究”,也非意味著就此拋棄形式研究,而是將文學作品作為有意味的形式,嵌入歷史語境解讀出超越純審美之上的“意味”,并反作用于我們的歷史辯證和未來想象中。上海大學蔡翔教授將《千萬不要忘記》、《年青的一代》、《我們夫婦之間》等作品放在社會主義文化政治視野下解讀。他一反將中國社會主義歷史做本質化處理的方式,而是將其看作一個歷史場域和生產裝置,不同的歷史驅力諸如“革命”與“現代”、“世界”與“民族”等并置其中,不斷生產出機遇和危機。他在這種觀念下運用癥候式閱讀法,從“物體系”、“趣味”等視角重新闡發作品意味,認為社會主義的政治沖突集中在文化領域展開,然而借助簡單的權力政治,例如“階級斗爭”來處理文化沖突則妨礙了文化政治的深度展開,必須把被遮蔽的問題還原出來,才能重新激活社會主義歷史的遺產。
再解讀與重返歷史瞬間
將文學重新歷史化的重要途徑是“再解讀”:或重返歷史現場展開知識考古,或以今日問題意識回望經典作品,這樣的研究成為眾多學者的選擇。沈陽師范大學季紅真教授認為,必須把“文革樣板戲生產”置人中國現代性進程的大歷史視野下考察,與民國時期開始的京劇改革勾連,方能審視其得失。《書城》雜志主編李慶西回顧并闡發“尋根文學”的政治性,強調重點在“尋”,而不在“根”,表面上的“文化”訴求乃是為了尋找一條突破主流政治話語的文學實踐。北京大學吳曉東教授重讀北島詩作,考察其從“政治的詩學”到“詩學的政治”的歷程,認為歷史主體性的確立有賴于最終的文化皈依感,如果脫離“文化中國”,單憑語言問題最終解決不了認同的主體性問題。
華東師范大學羅崗教授認為,必須將“閱讀史”和“書籍史”引入文學史研究,以開啟一種更開放、辯證的歷史視野。不同于“影響研究”,閱讀史研究更看重閱讀者的能動性——創造性閱讀乃至誤讀,而這實際上深刻影響了寫作。在這種視野的觀照下,各種“斷裂”、“延續”、“對立”、“共享”、“相似”、“矛盾”關系將會被重新定位,并轉化為重繪文學史地圖的內在動力。中國人民大學姚丹教授利用留有秦朝陽等編輯修改手跡的《林海雪原》手稿材料,參照初版,發現“無產階級作者”在寫作之初實際在努力模仿“洋腔調”,并“笨拙”地構造“生活世界”,但是處于不同文化場域的編輯與批評家卻能發現這種粗糙的“真實”違犯成規之處,而予以刪削、貶抑,并張揚作者并不十分在意的“土語”世界,從而生產出所謂“民族風格”。南京師范大學何言宏教授認為《公開的情書》和《晚霞消失的時候》是對以往革命文學的成功重寫,理應得到重新重視。上海大學董麗敏教授考察“1950年代的妓女改造”這個作為“新中國”重要表征的歷史母題的不同呈現,同時引入1920年代租界、1940年代國民黨時期以及改革開放時期的禁娼運動作為背景,討論“1950年代的妓女改造”運動之所以成功的歷史經驗,認為“國家在場”是中國這樣不發達國家婦女解放道路的獨特性所在,她在此基礎上嘗試建構討論中國當代性別問題的新的研究范式。紐約大學王璞博士將新民歌運動與作為現代中國政治詩學之源的魯迅早期詩學論述勾連,在長時段發掘其歷史試驗價值。紐約大學劉卓博士從形式的歷史意味角度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展開解讀,認為丁玲的寫作展現了一個新形式產生的過程——在試圖理解并充分表達“土改運動”的動力中,小說的形式被撐開、更新,進而也被鍛造出來。
重估先鋒文學及開啟當代文學研究的生產性
先鋒文學正典化被看作當代文學去政治化的標志。重新檢視先鋒文學因而也成為本次研討會的重點。海南大學劉復生教授認為先鋒文學史觀的建立乃是一種多方合謀的結果,早期先鋒文學的反抗性在這個過程中迅速被新的意識形態收編。他認為先鋒小說最大的遺產不是技術層面的東西,而是立足于時代的當下性和政治性,打開了一個未來向度。但是當時的文學批評卻迅速鎖閉了這種空間,今天必須重新激活這種關系。陳曉明教授則認為反思是必要的,但是不能缺少對歷史的同情式理解。先鋒文學留下的敘事、語言遺產,特別是對個人化經驗的發掘影響深遠。同濟大學王鴻生教授則認為,對于先鋒文學的解讀除了運用現代主義哲學利器,也不該放棄以經典馬克思主義哲學切入研究。
當代文學的生產性始終是與會代表重點關注的內容。張旭東教授認為當下性和文學史是一對天然的矛盾,這個矛盾在當代文學里展開最充分。現代文學應該是被當代文學生產出來的,當代文學學科本身要拒絕被歷史化,應直面當下,同時堅持未來指向。“什么是文學”也應該由當代文學和當代文學批評來界定,而不是由學術史來界定。那種閱讀者與陌生文本碰撞時產生的能量才是有生命力的文學感覺。由此,他主張文學批評是文學學科中第一性的根基,文學史則為在此基礎上生發的第二性學科。他認為,只要我們承認存在的政治性,只要我們依然是擁有烏托邦想象的政治主體,就會有文學的批評,也就會有偉大的文學作品產生。華東師范大學倪文尖教授認為存在兩種批評傳統:重批評和輕批評,前者重視從歷史的高度把握文學形式,后者則重視作品敘事、修辭等技術層面的旨趣。重批評要考慮如何吸收輕批評,而輕批評是無法吸納重批評的。他因此強調,在重視與文本“第一次碰撞”之時,要堅持文本的全息性和整體性。蔡翔教授認為,“當下”本身也是被塑造出來的,我們要思考是否可能重塑一個當下。上海大學王曉明教授提出了“文學性”曾經是現代中國革命者手中的武器,當這個武器已經淪為革命對象手中玩物的時候,我們又應該做出怎樣的回應的話題。
編輯葉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