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淑英
辛藍是我的同學,我們十幾年沒有見面了。不久前她從她生活的那個城市來到我所在的這個北方城市,不是專程來看我,而是到北京出差。來以前她打電話給我,我說北京離我這個城市很近,到了北京就等于到了這個城市,你來吧,我想念你!結果她就來了,在我這里住了幾天,然后就走了。她給我講了許多事,都是我們分別以后發生的事。當然,女人總是喜歡談論有關愛情方面的事,我們也未能脫俗。她也給我講了關于愛情方面的一些事。我知道她嫁給了我們班江一波。可這個故事跟江一波沒有關系。也就是說這是他們夫妻生活以外的故事,是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類似于這樣的插曲可能我們很多人其實都有,只是大家沒有像辛藍這樣,坦誠地告訴他人罷了。
嚴處長到我們處就任的時候,我恰好去外地開會了。開會回來的當晚,時間已經很晚了,本來可以休息一天,再去上班。因為我手頭壓了點兒活,急著要去處理,第二天我就趕去上班了。但比上班時間晚了二十來分鐘。
我像以往那樣,按照慣例,給科室的同事帶了點外地土特產,高興地要與大家一同分享。我風風火火地推開門,大聲說:“同志們好!”
擱平時,同志們聽見我的呼喚,早就呼啦一下圍過來,一邊高呼辛藍萬歲一邊哄搶食品了。可這次沒有。我發現大家圍坐在一起,樣子都特矜持,誰也沒有動彈,甚至沒有一點要動彈的意思。
怎么回事?我詫異起來,覺得今天好像有點反常。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在人群里問:“你是辛藍嗎?”
我尋聲望去,發現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科室的當中,正表情嚴肅地看著我。
“對呀。你是——?”我不知道他就是我新來的上級,繼續滿不在乎地東張西望著,想弄明白今天大家反常的原因。
飛顰跟我關系好,趕緊對我擠擠眼,小聲說:“這是新來的嚴處長。”
我這才反應過來,對他露出了笑顏:“歡迎嚴處長!”
可這個嚴處長卻沒有笑,板著面孔說:“你遲到了啊!”
我一聽,慌忙解釋說:“噢,我開會去了,昨晚回來得晚點……”
我以為這可以為自己的遲到找到開脫的理由。可是我陳述的理由顯然沒有奏效,因為嚴處長還是板著臉孔:“時間晚了可以休息好了再來,遲到不是好現象,影響也不好。以后別讓我看見你再有類似的行為了,啊?”他又對科室的同事們說:“來,繼續開會吧。”把我曬在了那里,很是尷尬,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飛顰把我拽過去,讓我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散會后,嚴處長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然后就看著我嘆氣,說我今天真點兒背,成年論輩子也不遲到一回,偶爾這一次,竟讓他給撞上了!
飛顰同情地看著我。
我想,這個嚴處長剛來,我就遲到了,他對我的印象一定不好,以后恐怕日子不會太好過了。這樣想著,心里就有些煩,本來著急處理的那件事,也提不起來勁兒做了。
飛顰提醒我:“還愣什么勁兒?快干活吧?別讓人家領導再抓住你什么把柄,那你就更……”
我覺得飛顰的話很對,趕緊提起精神,忙碌起來。
時間長了,我發現這個嚴處長工作雷厲風行,水平也很高,他來我們處以后,處里的工作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別看他平時看上去特嚴肅,不茍言笑,丁是丁,卯是卯,可工作之余他還是很風趣的一個人,而且挺平易近人的。還經常跟我們開玩笑。我遲到的事,他好像很快就忘了,沒再提起過。漸漸地,我不再懼怕他了。因為工作經常跟他打交道,我對他還產生了一些好感。他對我好像也是。
嚴處長人雖調來了,可他的家屬沒有跟著調進來,所以,嚴處長一直住單身宿舍。基本上兩周回家一次。因為沒有家事的牽累,他對工作的投入也就很多,許多時候是處里的人都下班走了,他還在忙碌著。
我跟江一波結婚以后一直沒有孩子。也反復地去醫院看過檢查過,醫生說可能是江一波的問題。開始我們都很焦慮,覺得別人能有的我們不能有,心理很不平衡。后來我覺得既然是江一波的問題,我就不能表現出太焦慮了,這樣又會使他增加心理負擔。于是我就故意說,我想通了,不打算要孩子了。并說,要孩子多麻煩,還是二人世界比較好。因為我經常這樣說,江一波便信以為真了,心理壓力也逐漸地小了許多。雖然江一波沒有讓我生出一個孩子,可他事業上很努力,很有成就,有很多科研成果。我們家擺滿了他的獲獎獎杯。因為埋頭科研,所以他幾乎沒有按時回過家,節假日加班,就更是家常便飯了。我已經習慣了,對他也不苛刻。反正他是在干正事,不回來我也不計較。
嚴處長來以后,不僅自己忙碌,也經常捎帶著叫著我們忙活。時間長了,他發現我比較能干,就把我調到了辦公室,經常協助他做些事情。這樣一來,我也沒辦法經常按時回家了。有時我跟江一波都顧不上回家,就都在單位湊合一口。
一次,我們在趕一個上報計劃,嚴處長讓我先草擬一個東西。因為要得急,我中午就沒有回家,飯也沒有顧上吃,好歹把它趕出來了。那時候是夏天,人容易犯困,那個東西擬完以后,我其實是看過檢查過了的,但因為困意來了,個別有差錯的地方就沒有看出來。我交到嚴處長手上的東西,也就有了瑕疵。嚴處長看了我擬的東西之后,表情就很不好。他雖然當時沒有責怪我,也沒有告訴我我交給他的是個質量有問題的東西。但他一下午都不高興,就跟誰欠了他八百吊似的。
下午臨下班的時候,他留下了我。把我那個東西扔給了我。那個東西已經被他修改過遞交到上面去了,這一份是他留的底稿。我接過來認真地看了看,發現他用紅筆修改的地方。我很羞愧,當時就把頭低了下來。我說,對不起。
嚴處長沒有說話。
我又說,月底你扣我獎金好了。
嚴處長還是沒有說話。
我有點發毛了。說實在的,我這個人沒有多少城府,而且特沉不住氣,看見嚴處長一臉嚴肅的神情,我就站不是坐不是,心里開始忐忑不安了。
嚴處長見我有了悔過之意,很快也就平息了心頭的不悅。他的臉變得溫和了起來,并且忍不住笑了起來。瞧你嚇得這樣!早知這樣,心細一點不是什么都有了?他看我,但已經不那么威嚴可怕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沒好氣地說,您還笑!人家都快被嚇死了!
是嗎?我有這么兇這么可怕嗎?
您想想啊,沒有我嚇成這樣?
喔,他說,原來我在你們心里是這樣的印象啊?
那您以為是什么印象?
他若有所思地說,看來我得改改我的做派和脾氣了,要不然時間長了該把下屬都嚇跑了,是不是?
我沒有說話,心里卻在為這個知錯就改的上司暗暗叫好。
我打算回家了,剛要出門,卻又被他叫住了。他說,剛才你受驚了,干脆我請你吃飯吧,就算給你壓驚好了。
我笑出了聲,說,領導大人您可真仁義,下屬錯了您批您罵實屬正常,哪還有什么壓驚之說呀!要不這樣吧,還是我請您吧,要不是您及時發現問題,那我遞交到上面的就會是個漏洞百出的東西,真要是交了這樣的東西,那對咱們處的影響可就大了。我得利用
這個機會好好謝謝您。
嚴處長說,咱倆不要爭了,干脆AA制好了。
我同意了這樣的提議,我們就一同去了附近一家飯館。
吃飯以前他提醒我讓我給家里打個電話,說一下。
我說不必了,我們家那人永遠都比我回去的晚。
他問那他在忙什么?
我說,科研。
他說,這么說他是個有追求有事業心的人,這很好啊。
我說未必就好。
他問,怎么不好?
我說,他老在外面忙,把家整個擱在腦后。我回到家,經常看不見他的影子,連個人氣都聞不到,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好?
他說,照你這么說,我就跟你們那位一樣,是個令女人失望的男人嘍。
我說,我沒有這樣說,我是說我那位沒有家庭觀念,我可沒有說您呀。
其實我跟你們那位一樣,也很少回家,也只是在單位里忙碌。據此推理,你所表達的怨氣一定也是我妻子想要表達的怨氣嘍……
哎呀,您別這樣類比呀,您要這樣類比了,我不就成了離間你們夫妻關系的罪魁禍首了嗎?
他又笑了,說你這樣聯想可沒必要。我做這樣的聯想是在反思我自己,以便及時糾正我的過失,彌補對家人所虧欠的東西。
我問,您真這樣想啊?
他說,是啊。真這樣想。
不知怎么了,聽了他的話我忽然對眼前這個男人有了相當的好感。我說,您的妻子遇到您是她的福分。
他說,正如你所說,我虧欠她很多。
可您總算還惦記著她,這就表明您還是個有情意的男人。如今,有情義的男人這世上已經不多見了。
就這樣,我跟我這個上級,第一次有了較為長久的交談。我們邊吃邊聊,感覺非常愉快。飯館打烊的時候,我們才一同走了出來。我記得那天的天空很明亮,外面也有了一些涼風,感覺很愜意舒服。我要走了,他說,時間很晚了,路上不安全,我送送你吧?我說,不用了,你趕緊回去吧。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不留神,就把那個您字改成了你字。我覺得我跟他之間的距離感、上下級之差好像沒有了。他仿佛成了我的一個可親近信賴的朋友。
后來我發現,嚴處長對我也親切友善多了。處里有什么好事,他也能想著我。有了戲票什么的,他經常會留給我幾張。但是,他是個賞罰分明的長官,我那次出的錯,他口頭上原諒了,但并沒有在制度上免于對我的處罰。他毫不留情地扣發了當月獎金的二分之一,以示警示。我是個識趣的人,當然沒有跟他大呼小叫地表示不滿和抗爭。倒是飛顰有點替我氣不忿兒,私下里跟我嚼舌根,說這個嚴處長沒有人情味,下手太狠,不給下屬改過自新的機會什么的。我不以為然地說,錯了就是錯了,挨罰是應該的嘛。飛顰不認識我似地看著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怎么會向著觸及了我利益的人說話。并說,喂,我說,你們……沒有發生什么吧?我笑了,說,你這個壞家伙,你為什么會這樣想?她說,我這樣想當然有我的道理。他先是把你調到了辦公室,離他很近;然后是對你越來越友善。我發現他不僅器重你而且愛戴你,真的,不騙你。我說,你扯哪兒去了!這完全是工作的需要。再說,他現在不是對誰都很友善的嗎?噢,你希望整天面對一個對下屬吹胡子瞪眼的兇狠上級嗎?飛顰說,去你的,你才希望有那樣的上級哩!
嚴處長知道我跟飛顰關系走得近,所以他對飛顰也比較友好。有時下了班,我手頭的工作沒忙完,飛顰就等著我。嚴處長見經常這樣,就逗我們說,嘿,看你倆好的,跟親姐妹似的啊。飛顰就說,怎么,嫉妒呀?嚴處長嘿嘿笑,說,嫉妒唄。飛顰也跟嚴處長開玩笑,好像故意要氣人家似地說,嫉妒管什么用?你倆才認識幾天?我們多少年了?打一上班就在一塊兒,不鐵說什么呢!嚴處長就又逗飛顰,那你看咱們要鐵起來,還需要多久呀?飛顰說,哎呦那可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時期!說完嚴處長沒笑呢她自己先繃不住咯咯笑了。天長日久以后,嚴處長跟飛顰也熟絡了起來。偶爾我們也在一起組織一些小活動,比如一塊吃吃飯,喝喝茶什么的。經常都是嚴處長掏腰包。我倆有時跟他爭著付,都被他擋住了。
雖然我們幾個私人關系比較近,但工作上該怎么還怎么,嚴處長也沒有因為我們跟他來往得多而放棄原則,袒護我們什么。我覺得自從認識了嚴處長以后,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起碼感覺工作是愉悅著的了。因為沒有孩子,江一波經常回家晚等原因造成的家庭的冷寂感逐漸地被愉快的工作替代了。更多的時候,我喜歡白天,喜歡在單位里忙碌。因為這樣充實。
江一波見我這么起勁地工作,說我快變成工作狂了。我說,這不是向你學習的結果嗎?江一波就笑。
嚴處長兩周回去一次,周末走,星期一早上再回來上班。一段時間以來,他總是這樣,很有規律。可是后來不知為什么,周末的時候,他卻不著忙回家了。一開始他不回去,我們都以為是他手頭工作壓得多,顧不上回去。后來他一直不再走,我們才覺得事情有了一些嚴重。但誰敢問啊,就都裝不知道。平時他都是吃食堂,本來周末回家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的,但因為他又不回去了,所以,也就只能在食堂湊合一口了。漸漸地,嚴處長就消瘦了下來。
這天,飛顰對我說,你說,這個嚴處長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說,兩種可能,不是嚴處長對他老婆膩煩了,就是他老婆跟別人跑了。
飛顰說,你怎么這么肯定?
我說,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種直覺。
飛顰說,他老不回家老這么吃食堂,時間長了身體肯定吃不消對不對?要不這樣,咱們周末到他那里去包餃子?
我說,行呀。
于是。我們就買好了肉餡什么的,去他辦公室找他。
嚴處長見我們帶著東西來了,趕緊說歡迎歡迎。并說,他正想吃餃子呢。
我和飛顰交換了一下眼神,笑了。于是,嚴處長搟皮,我們包,有說有笑的,很快就把餃子包好了。我們就著事先買來的各樣涼菜,喝了一點酒,然后才下的餃子。吃到最后,我才小心翼翼地問,嚴處長,你……最近怎么不怎么回家了?
嚴處長沒答腔。
我覺得有點唐突,便多少有些后悔。
這個時候,嚴處長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并說,誰不想回家呀。只是,我們家那位近來瘋狂地迷上了上網,成了一個十足的網蟲,回家她也沒空搭理我……
這樣啊?我們同情地看著嚴處長,覺得他愛人也太離譜兒了。誰沒點個人愛好?愛好歸愛好,但家人家庭總還是要顧忌要管的呀。上網就那么好?就是再好再過癮,愛人回來了也得先擱下,你又不是跟電腦過,真是的!我們都替嚴處長鳴不平,跟著埋怨他愛人不應該在網上走火入魔,流連忘返。
我說,處長,你可不能這樣縱容她,得好好跟她談談,讓她適可而止,趕緊立定!
嚴處長說,她現在心已經被牽了去,根本聽不進我的規勸。
飛顰說,那你就上她媽那兒去搬兵,讓老太太出面干涉,管管她的女兒!
就是。我贊成飛顰的這個建議。
嚴處長說,跟她媽匯報過了,老太太說也說了,罵也罵了,就差了打了,我們家那人就是我行我素,癡迷不改。唉,真拿她沒有辦法!嚴處長深深嘆氣。
我心里對嚴處長生起一片同情。唉,這社會上什么風都刮,一會兒興打牌,一會兒興搓麻將,一會兒興跳舞,一會兒興扭大秧歌,現在又風靡起上網。上網有好處,可也有弊端。據說網上聊天最坑人,不少人在聊天室里聊著聊著就下不來了,被人盯住或盯上了別人,忍不住進行起荒唐的網戀。你說,誰也不認識誰,不了解誰,就是在網上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侃了那么幾回,就彼此有了好感舍不下扯不開了?其實,這種友情最有隱蔽性!你想啊,誰在網上不揀好聽的說,揀對方感興趣的聊?使出渾身解數顯示自己的才華?至于對方多大年紀、長什么樣、婚配與否、到底有多大本事多大能水兒,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清楚。網上戀情,真的是既虛擬又真實。讓我看,網上癡迷者不僅是在損耗時間,更是對生命的極大浪費。
飛顰說,要不這樣吧,這個周末你回去一趟,邀你們那位來咱們這里玩玩兒,我倆好好開導開導她?
嚴處長笑了,嗨,她哪有這個閑心?我回去她連跟我說句話的時間都不肯擠出來,更不可能跑到這邊來,聽什么規勸了。
我有點急了,那你就這樣眼看著她跟網上越來越近,離你越來越遠嗎?
嚴處長說,不這樣又能怎樣呢?要說她迷戀上這個,也有我的原因。我工作忙,平時管顧她的就少。以前在一起還好一些,最多就是回家晚點,我調這邊以后,就只有周末了才回去,她就更覺孤單了。她也是因為寂寞無聊,才到網上去的。誰知,這一去就回不了頭了。
我覺得嚴處長反省檢討得也對。
事后飛顰跟我說,看著吧,嚴處長要再這樣任其發展,總有一天他會變成孤家寡人的。
我雖然對嚴處長的妻子缺乏了解,但我覺得飛顰的話絕不是聳人聽聞。如果嚴處長不想辦法趕緊阻止和遏制他的妻子,飛顰的預言也許最終會成為可怕的現實。
我覺得嚴處長遇到這樣的妻子真倒霉,有家不能回,回去了又感受不到應有的溫情,這對他來說很不公平。嚴處長人好,又很有能力,在外面奔忙完了,勞累疲憊的時候,本應得到來自親人的體恤和愛撫。可是現在,就因為那個糊涂女人對網上的癡迷,使得這一切變成了泡沫和虛無。
我同情憐惜起嚴處長,平時在一起共事的時候,也就不知不覺地對他滋生了一些關懷。這些關懷都很細微,很平常,說起來實在算不了什么。比如早晨我在家吃完早點,總要帶到班上一份,留給嚴處長吃。趕上我們家燒魚燒肉,我也會用飯盒帶來一些。做了包子、粽子什么的,也少不了會給他捎幾個。我們家江一波見我近來老是把好吃的東西裹挾著往外運,就跟我開玩笑,問我把這份愛心要獻給誰?我坦然誠實地說,給我們處長。江一波又笑了,說辛藍你什么時候學乖巧聰明了,知道跟你們領導套近乎了?我說去你的,誰巴結他呀,我是看他可憐。江一波問我他可憐什么,我就跟他說了。他聽了也有點沉重,說,哎呀,一個男人遇到這樣的麻煩,也真夠背的啊!他拍打拍打我的肩說,既然是這樣,那你就繼續對你們上級領導關懷幫助吧,啊?我說,你不介意吧?他說,這樣的事我介意什么?放心大膽地去做吧,我支持你!有了江一波的首肯,我給嚴處長帶東西就更加豪爽和大方了。后來,基本上就是我們家吃什么新鮮的,嚴處長就能吃上什么。當然,嚴處長也不是那愛平白受人恩惠的人,次數多了,他也阻攔我,不讓我太破費太關心他了。他說他受之有愧。并說,我越這樣他越心里不好受,好像自己沒家一樣。
我說,那你就積極一點,別再像現在這樣被動地等待悲劇的到來,趕緊采取果斷措施,回家解決存在的問題。真的不要再耽擱了,這個周末就回去,啊?
嚴處長答應了。星期五下午,我就催促他趕快放下手頭的工作,早點準備回家。又提醒他挑身講究點的衣服穿,他笑著接納了我的意見。臨走以前我問他,嗨,知道回家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嗎?他說,知道,收拾屋子,出去買菜,然后做好了飯等著夫人一同進餐……我說,知道了就好。你最好買束鮮花插在花瓶里,或者點上蠟燭,讓光線變得朦朧,給人一種微妙的奇異感覺……他聽了就笑,說你這個小辛呀,還挺懂生活!
星期一早上,嚴處長按時回來上班。我急忙問他怎么樣?他搖搖頭說,不怎么樣。我問怎么了?不是按照咱們計劃好的那樣去做的嗎?他說是呀。我說那不應該有什么問題呀。她見你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又給她做了喜歡吃的飯菜,家里有情有調的,充滿了溫馨的氣氛,就應該是高興的呀。我們女人伺候慣了男的,一旦被對方伺候一回,真的會很高興很滿足的,不騙你!他苦絲絲地笑笑,說,我弄好一切,招呼人家吃飯的時候,人家連電腦桌都不肯下,屁股也懶得抬,一雙眼睛就死死地盯著屏幕……唉,我就差走過去厚著臉皮拽她了……也許,我們家那位是個例外吧?誰知道呢。嚴處長沒有與我交流的心思了,他忙他的工作去了。
我站在那里想,廢物,那誰叫你不去拽人家呢?拽一下自己老婆,又有什么啦?誰還會笑話你不成?你的目的不是要她把心從那上面收回來嗎?拿的什么勁兒呀!
我把這事跟飛顰說了,飛顰忿忿地說,不可救藥,不可救藥啦!依我看,他們這個家,就快散啦!
我卻不怎么贊成飛顰這么早就下這樣的結論。人家嚴處長還沒做完最后的努力,憑什么就認為人家會迅速解體?我不愿意相信這樣的事實。我認為許多事情是都可以挽救的。只要當事人肯付出努力,總是會有轉機的。我決定不等嚴處長泄勁,還是要想辦法給他打氣。我繼續一如既往地在我的能力之內,關心幫助他。可能是我太心切太心急了,以至于對嚴處長的態度也就過于溫暖如春了吧?嚴處長不由自主地開始躲閃起我的關}不來。他甚至有一次趁沒人的時候小聲央告我,小辛,別對我這樣,你過于呵護我了我受不了,感覺自己好像沒有男人的骨氣似的。保持點距離,好不好?
我感到驚異。怎么?我真心關懷他倒要把他嚇住了?我只是關心他,沒有什么別的企圖啊!他為什么要嚇成這樣?為什么要畏懼我的關懷?奇怪!
不過我想,既然人家都提出來了,我也別死乞白咧上趕著了,適可而止吧。我就收斂了一些熱情,免得人家心理負擔過重。不敢太勤地給他帶好吃的,也不敢經常地幫他收拾辦公室的衛生了。平時看他的時候,也忽然沒有了往日的坦然。我很奇怪,是什么使我的心靈蒙上了污濁,是什么使我看他時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清澈?
可是,真的這樣一來,嚴處長倒不適應了。他開始用詫異的目光看我,悄悄用沉默審視我,仿佛很奇怪我怎么忽然對他失去了熱情。那意思好像在說,我只是讓你關懷我少一點,并不是讓你收藏起你的熱心呀?你這是怎么了?
我躲閃著嚴處長詢問的目光,覺得男人的問題真多,思想真復雜!你累不累呀?我在心里這樣質問他,但卻沒有真的詢問他。我不想他再有什么除她妻子癡迷上網以外的其它壓力。
再到周末的時候,我依然鼓勵嚴處長回家。盡管這個家對他來說已經十分的虛幻了,但我要鼓勵他回去。他雖然憷頭,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去了。
了,我不能往你家打,就一個勁地打這個,我想你肯定會到辦公室來的……我的眼淚流淌了下來。他說,跟我說句話,啊?我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個勁地擦眼淚擦眼淚。他說,需要什么嗎?我帶給你。我說,不,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快些回來……我聽見自己的心怦怦亂跳,使勁摁住胸口還是跳還是跳。這個夜晚我失眠了,我的思緒插上了翅膀,飛翔起來。我在幾百米以上的天空上與他邂逅,彼此相擁,難舍難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心馳騁了,從江一波的身上移動開了。江一波對我是那樣的信任,可是我……我萬分羞愧。我的本意和初衷不是這樣的,一切都走了形,變了味兒。為什么會這樣?難道這是我想要的結果嗎?我在安撫另一個男人的時候,卻偏離了自己的家園。江一波何錯之有?我這樣背離人家道德嗎?我的心猶如萬箭穿刺,疼痛不已。我站在情感的尖端和峰巔,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支離破碎,血流成河。
嚴處長回來的頭天晚上給我打電話,讓我第二天帶車去機場接他。他下了飛機,看見我后就用脈脈含情的目光看著我,讓我覺得很羞澀。他讓司機把我們送到市區一家飯店,就讓司機回去了。他要了很多菜,都是些很名貴的菜,當然也要了酒。他舉杯對我說,辛藍,謝謝你!我說,謝什么。他說,你是個善良的人,有情意的人。在我最難過最孤獨的日子里,使我感受到了陽光和溫暖。我沒說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夜晚很快地就來臨了,隔窗看望市區街景,華燈初上,霓光閃爍,異常俊美。他喝了很多酒以后開始口無遮攔,說了許多滾燙的話。我聽了既心驚肉跳又身心愜意,感覺自己似乎已經無法拒絕這個男人熾熱的情意。飯后我們打車回去。途經我家的時候我要下車,他緊緊攥住我的手,不讓我下去……
江一波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并不知道我對他的背棄。但是我每每面對他的時候,心里總會升起說不盡的愧疚。
飛顰警告我,不要玩火自焚,不要走得太遠。并說,人家是處長,還要仕途,你別壞了人家大好前程!我們不是要幫他嗎?現在這樣了不是幫他是害他,是害他。他孤獨我們可以幫他牽線搭橋,再找一位。可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這樣對你們家江一波不公平!
我看著她,露出求救般的眼神。
她說,撤吧撤吧,如果還來得及。
我說,我唯唯諾諾地說,來不及了……
她說,辛藍,俗話說得好,“寧拆一座廟,不拆一個家”。有個家不容易。有個江一波那樣的好人不容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做糊涂事。誰都會做。做了就做了,就讓它過去吧。關鍵是我們不能一錯再錯,錯到底。當我是知心人嗎?那就聽我一句,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我說,我們現在都陷進去了,而且陷得很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拔出來……
她說,你能,我相信你能。只要你想想你們家無辜的江一波,你肯定能。
可是,我說,我們天天見面,低頭不見抬頭見,你讓我怎么割舍得下他?
她發狠說,那就徹底離開他!快刀斬亂麻。
怎么離?
離開這個處,或者最好離開這個單位。
你說得輕巧!現在哪個單位都是人滿為患,都在卸包袱減人,甚至分離下崗,我哪有這個本事?
她想了想說,我來想辦法。我去找找我舅舅,說不定他有辦法。
她舅舅在市政府是個頭頭。
事情很快就辦成了。可是,當我的請調報告送到嚴處長手里的時候,他卻說什么也不肯簽字。他用萬分依戀的目光看著我,讓我覺得這樣的決定分明是在傷害這個男人。
我低下頭說,簽吧,我走了比較好。不然我們的事情只能越弄越大,這樣對你絕對不利。
他說我不管,我不在乎!你不能就這樣走了,你走了會把我閃壞的。你真的這么狠心地要離開我?
我泣不成聲,心亂如麻。一會兒覺得自己得堅決地離開他,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樣走了會把他置于比從前更加苦痛的境地。可是,一想到飛顰對我說的那些話,一想到無辜的江一波,一想到眼前這個人的前程,我的心就又堅硬如鐵了。我說,放了我吧,我不是你籠子里的鳥,我有自己的家,有我自己的枝頭,你沒有道理永遠把我圈在自己的籠子里。我當初的本意并不是要走進你的生活,更不是要讓你走進我的生活,我只是有些同情你,你不能這樣自私!
可能這些話刺激打擊了他,我看見他的眼神很快暗淡了下去。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已經簽了字的請調報告放在我的桌上。我進里屋他的辦公室,沒有看見他。一上午也不見他的蹤影。快要下班時,我才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現在在火車上。我很為他擔心,說你別看不開,想不通。他說,不會,好歹我也是個男人。我說你這是要去哪兒?又是開什么會嗎?他說,不,我的心很亂,想去海邊打理打理。
江一波聽說我想換單位,很是不解。他問我干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我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想離家近一點罷了。
就這樣,我離開了嚴處長,去了飛顰舅舅給我調去的新單位。從此我們就分開了。但思念還是源源不斷。很多時候會萌生出想要去見他,想要給他打電話的欲望,但我都克制住了。我想,飛顰說得對,應該快刀斬亂麻。
有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會給飛顰打打電話,詢問有關嚴處長的近況,飛顰都說沒事,看樣子他承受得住。我說,你多關心他一下,啊?飛顰說,我盡量吧。
后來飛顰就莫名其妙地變得忙碌起來。我經常找不見她。打她家里電話,總是很長時間很長時間地占著線,打不進去。一天晚上,我實在著急,就跑去了飛顰家里。原來她在家,見我去了卻沒什么心思招呼搭理我。我很不高興,問,你怎么不理人呀你?她說,哎呀沒看我這正忙著嗎?我說你忙什么呢你?她說,上網啊。我聽到這兩個字眼就渾身不得勁。上網上網,還上網!嚴處長被這上網毀得家都沒了,你還來上網,也想步人家后塵嗎?我上去扯開她,用雙手狠勁在她的鍵盤上胡亂拍打胡亂拍打,讓電腦死了機。她氣急敗壞地看著我,說你他媽的真討厭!你壞了我的大事了知道嗎?我說,什么狗屁大事!我才不管呢,反正我不能讓你上網,絕對不讓!她說,你少管我的事,我上網又不是毀害自己,我這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問,什么事?你說什么事?她說,我……哎呀我這是在網上襲擊一個敵人!什么敵人?你什么時候也有了敵人?她說,不是我的敵人,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敵人,所以也就是我的敵人。我要為了我的朋友的朋友,徹底打敗這個敵人!我聽了稀里糊涂,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說,你繞來繞去的我根本聽不懂。她說,我給自己起了一個網名,然后給那個叫做飛翔的家伙發“E”妹兒。我裝扮成一個純情少女,蠱惑迷惑對方,引他上鉤。好嘛,這混蛋還真上鉤,一條蠢魚!我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眨眨眼睛說,你說干什么?把這家伙勾走,讓他喜新厭舊,放棄嚴處長的老婆。我不認識飛顰一樣地看著她,覺得這個家伙一定是瘋了。不然,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說飛顰你別胡鬧了,弄不好會把自己擱里頭。再說了,你怎么能斷定這個叫飛翔的人就一
定會對你感興趣,一定能被你吸引住?飛顰說,不是斷定不斷定的問題,他現在已經上了我的賊船了。真的?她說我騙你沒必要啊。我問,下一步你準備怎么辦?她呲瞇一笑說,繼續誘敵深入,讓他最終把嚴處長的老婆甩掉……看著她滿懷必勝信念的樣子,我什么也不想說了。但我很為飛顰擔心,萬一這個叫做飛翔的人最終要從網上走下來,要求與飛顰見面的時候,她該怎么辦呢?又想飛顰有的是招,也許我就沒有必要多慮了。
時隔數月以后的一天,我和江一波去火車站送一個親戚,不料與嚴處長邂逅相遇。我們恰好走到了一個車廂口,我們家的親戚上車,他接的人正好下車。他接的這個人是個女的,不是很漂亮,但挺耐看的。我們相互打了招呼,但都很不自然。他帶著那個女的走以后,江一波問我,喂,你見了你們處長怎么那表情?一點也不熱情,好像人家把你怎么了似的。我分辯說沒有啊,你怎么瞎說。我哪有?
我想,他終于又尋求到新的幸福了,真好!我心里雖然有點酸楚不是味兒,但還是從心底里為他感到高興。我忍不住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飛顰,誰知道飛顰聽了以后就使勁笑使勁笑。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就問,你一個勁地笑什么呢?她說,笑你愚笑你笨唄。我說,怎么了?她說,跟你說吧,那個女的不是別人,就是嚴處長的前妻!我聽了更加發懵了。她說,是我給嚴處長支的招兒。我一邊在網上跟那個飛翔斗智,一邊鼓動嚴處長也上上網。開始他當然不肯,說網上已經把我們家一個人引入歧途了,你還要拉我進去?我說,你給自己安個名,也上網上晃游晃游,到聊天室撞撞大運,沒準趕巧了還能與你前妻遭遇呢。真遭遇了你也別怕,往前沖。實話跟你說吧,我已經快要把那個飛翔從你前妻那兒拽跑了。她現在一定非常傷心失望難過,你趕緊趁虛而人,現在是最佳時機。你是過來人,征服女人不用我教吧?說不定真能物歸其主呢!他還是不肯,說不瞞你說我現在心里還有點放不下辛藍。我說,你少想人家!人家有家有口的,都斷然決定跟你掰了,你還念念不忘人家有什么意思?還是現實一點比較好。難道你還真想把事情鬧大,真想把人家家給拆了?真想為辛藍把自己的前程給耽擱了?我這樣一說,他就不說什么了。后來他還真就上網了。我讓他鉚足了勁把前妻往自己身邊拉。這邊我就開始拉飛翔下網。飛翔真的迷上我了,他約我跟他見面。見就見,我怕他?你也知道我長的不怎么樣。他一看見我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我卻很得意,在心里使勁說該!誰讓你當網上強盜呢。我忙問,后來呢?飛顰笑了,說,你還打破沙鍋問到底呀?你就沒點悟性?你不是自己在車站碰到人家了嗎?
噢,是這樣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