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校徽的青兒

任新安

青兒是山里的女孩子。山是石頭山，山上光禿禿的，一棵樹也沒有。青兒的小村窮，青兒的家里更窮，所以她就扎下頭拼命地學習，于是就經(jīng)常從學校拿回獎狀來，貼在自家屋里土坯的墻上。與同學們比吃比穿，青兒不行，但她卻有一墻的獎狀，青兒就不因為窮而自卑了。

后來，青兒終于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學，那天，青兒一口氣跑上村西的山梁，兩根細辮子在山風中飄著。她手中高舉著錄取通知書，兩眼含著淚花沖西天血般紅的太陽高喊：“我考上大學了，我終于考上大學了!”青兒喊著，跳著，笑著，小村在青兒的腳底下也歡快地顫動著。青兒是小村里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子，所以她當然有資格從心底里開心地笑。

可后來青兒就哭了，哭濕了那只繡花的枕頭，哭腫了那雙美麗的有著單眼皮的大眼睛。因為，錄取通知書上分明寫著要一次性交清學雜費五千元整，而爹此時連五百元也拿不出啊!爹是個沒本事的莊稼人，他是弄不到那么多錢的，他只會端著煙袋呆愣愣地沖著大山嘆息。

青兒不甘心呀，青兒就去找大姨。大姨含著淚說：“閨女，不是你姨不幫你，你表哥才娶了媳婦，我們也欠著一屁股賬呢?！鼻鄡河秩デ蠖?，二叔用粗糙的手指著新砌的房子，無奈地搖搖頭……青兒沒轍了，誰讓她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呢?誰讓她凈有一些窮親戚呢?這都是命啊!

那個夏天，青兒眼中的太陽始終是黑色的，四周的青山對于她就像四堵高墻。青兒經(jīng)常在有月亮的夜晚跑上山去，眼巴巴地呆望著山外，此時此刻，她多想長出一雙翅膀飛出去啊!

后來青兒終于走出了山村，是大姨家的一個親戚介紹的，在城里的一家飯店打工。那飯店就在一所大學的對面，青兒會經(jīng)?？吹揭恍┐髮W生們在飯店里吃飯。閑了時，青兒就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雙手托著腮，透過玻璃窗看大學門口那些進進出出的同齡人，此時青兒的眼睛在冒火。

青兒是個勤快的女孩子，大概是自小沒了娘的緣故吧。

老板說客人來了，青兒沏茶，青兒就很麻利地把茶杯茶壺放到桌子上；大師傅說魚香肉絲炒好了，青兒端菜，青兒就風風火火地把菜端了上去；顧客說服務員來沓餐巾紙，青兒就趕緊遞上餐巾紙；剛閑下來，老板娘說青兒到廚房擇擇菜吧，青兒就默默地去廚房擇菜了。

青兒兢兢業(yè)業(yè)在飯店里打工。

那天晚上來了幾位客人，在雅間里用飯，還喝酒，還劃拳。一會兒老板過來了，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眼光望著青兒說：“青兒，你去陪里面的客人喝幾杯酒咋樣?鍛煉著點么，我今天給你加二十元?！鼻鄡杭t了臉，青兒急了，青兒大聲說：“我不去，要耍你去，我還得找二曼弄頭發(fā)呢?！崩习迥橁幭聛恚鄡翰慌拢蟛涣瞬桓闪?。青兒甩一下頭，就真的出去找鄰近開發(fā)廊的二曼了。

老板沒了脾氣，還緊巴巴地在后面問：“青兒，裝錢了沒有啊?”青兒沒理他，就不理他。

一日，有幾位大學生在飯店里給一位女同學過生日，他們都喝了少許酒，還唱“祝你生日快樂”，還用英語唱。青兒望著那幾個歡快的大學生，自己心里也說不清是啥滋味。她發(fā)現(xiàn)，過生目的那位女生幸福得就像一位公主似的。青兒坐在飯店的一個角落里，手托著腮眼巴巴地望著他們。

在華燈初上的時候，學生們撇下一堆空了的碗碟走了，走進了對過那座燈火輝煌的學府。青兒收拾完桌子就掃地，在掃地時，她發(fā)現(xiàn)了一枚校徽，白底紅字，印著對過那所大學的校名。青兒把校徽揀起來，很認真地看了看，用手拭去上面的浮土，然后就輕輕地把它放進了衣兜。

晚上睡覺時，青兒就把那枚?；漳贸鰜砜?，在手中摩挲著，后來她就攥著那枚?；账?，臉上蕩漾著幾絲笑紋，她此刻也許是在做一個美好的夢吧!

翌日，一個男大學生來找?；眨鄡合攵紱]想就說沒看見，學生就失望地走了，青兒就想我為什么要撒謊呢?我留著那枚?；沼惺裁从媚?可青兒還是留著，寶貝似的放在自己掛在墻上的行李兜子里。

那日青兒又去弄頭發(fā)，她這次破例沒去找二曼。

青兒特意打扮了一番，把一套最好的衣服穿上，衣兜里還裝了那枚?；?。

青兒走出去足有十站地，回頭看看沒人時，就飛快地做賊般拿出那枚?；?，急匆匆地把它別在了自己的左胸處，由于緊張，一個極簡單的動作青兒用了很長時間才完成。

青兒走進了一家陌生的發(fā)廊，里面人很多，青兒就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后來就輪到青兒了，為青兒弄頭發(fā)的是一位與青兒年歲相當?shù)呐?，她問青兒：“你是大學生吧?”青兒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她只是微微笑著。女孩一邊忙活著一邊說：“我真羨慕死你們了，你們是天之驕子，我姐姐也在你們學校讀書呢，她讀大三。”

青兒依然微笑著，她此時又能說什么呢?

女孩又說：“真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呀，我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要是能退回十年多好!”

青兒依然默默無語。

女孩不厭其煩地繼續(xù)說：“姐姐剛考上大學時，我媽就說我。她說你看你姐，你還不好好學習，到時候別說父母偏心不供你。唉，只可惜，我還是沒考上。”

女孩說完就深深地嘆口氣，一臉的悵惋與懊悔。

青兒始終不深不淺地微笑著。

此時，女孩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個弄頭發(fā)的大學生，居然幸福地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