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其氏
講了半天電話,對你的做法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了移民,動搖婚姻,一紙簽證真的這樣重要嗎?莎蓮娜事件才過去不久,明月不計較你曾給她造成的傷害,愿意重返家庭,修補關系,證明對你還有很深的愛意,岌岌可危的婚姻好不容易維持下來,但到底不會跟從前一樣,還需要小心護持,你竟在脆弱的復合期間向明月提出這個移民辦法,真不明白你打什么主意。家庭事夫妻要有共識,沒經過商討試探,就貿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明顯未顧及她的感受,教明月如何能夠相信你真會在假結婚取得移民簽證之后,回來跟她再婚呢?
兩年前你失去明月與莎蓮娜,在雙重痛苦中失魂落魄,醉游蘭桂坊,一腳踏空,從高處滾下,撞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被好心人送進醫院,病床上還沒完全清醒的時候,倒曉得呼喚明月,可見你心里仍有她。就虧有這一喚,明月回心轉意,你蘇醒后第一眼看見離家半年的妻子,竟激動得在人前語無倫次,只顧牽著她的手,忘了傷口痛。今時今日,你究竟著了什么蠱,硬生生要把難得的平靜再推回風眼里去?
明月工作一直不順遂,去三藩市之前,索性連工也辭掉,臨行跟我講:“光照,何曼麗的忠告看來有點道理。留港做傅森的所謂后盾,當初不是沒有保留,但既選擇重組家庭,得經常提醒自己要有信心,他對美國之行滿肚子計劃,為了支援他,也不敢隨意轉工,只好勉強在銀行干下去。可是,近日我對這天真的想法,開始坐立不安,有些事情我不放心,要當面去問個明白。如果一切沒向壞的方向發展,就留在他身邊,考慮報讀一兩門短期的人事管理課程,盡量不離開;假若這段婚姻已沒指望,就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因為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傅森又十萬火急催著我要錢。免得兩頭牽掛,我先把房子賣了。”
顯而易見,你再次傷了明月的心,她很快跑回來了,在一個朋友家暫住,變得非常沉默,連我也不大愿搭理,電話留言又不?;貞?。朋友都說她太輕率,辭工賣房子,不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我倒不認為她輕率,她不過用頑強的意志,在一切的不確定中為自己打氣,好再次肯定你們之間的承諾。自美回來,她情緒低落,找工作也不怎么起勁,我就引薦她到電視臺當秘書。那天面試后,陪她走一段路,大家都沒講話,快到地鐵站時,她忽然開口托我找相熟律師,我這才曉得她要千里迢迢去弄明白的事情。明月離婚的態度異常決絕,她反常的冷靜使我有個奇怪的想法,與其說因心死而終止你和她的一段夫妻關系,倒不如說她對你的愛,要以另一種更隱秘的方式去成全。
傅森,現在遂了你的意,你一定非常高興。本來朋友的家事,我沒有發言的余地,你一向以來的作為,我亦極少有意見,但在這件事上頭,總覺得難過,對一個愿意摒棄前嫌重回自己身邊的妻子來說,守著你的結果竟然是一紙離婚書,這傷害未免殘忍。雖說是移民部署,但你有不忠的前科,誰敢保證不會再出差錯?再說美國移民局絕不是省油的燈,事情發展未必盡如人意。如果你還認我作朋友,快打消這樣的念頭,趁法律手續還未辦妥,安撫明月,讓她撤銷離婚申請想必仍來得及。明月是個好女子,她的安靜,正好消解你天生的狂躁,失去她,并不會讓你的人生更順遂,相反,前面等著你的可能是更大的顛簸。
溫煦的加州陽光灑遍電影圖書館外的回廊,每條廊柱的陰影構成規則的圖案,翠綠的草地上有人看書,有人睡覺,有女子俯臥大地,把臉深藏在粉白的臂彎之中,一頭金發從頸后散向腰旁,裸背上的每一點雀斑,都享受著充沛的陽光。傅森倚坐在羅馬風格的石柱座上,觀察建筑物外墻的光影,思考著如何運用“開麥拉”眼捕捉它微妙的變化。日影慢慢轉移,他看一眼手表,約瑟芬已經遲到半個小時。夏理遜博士廣受學生歡迎,是出名的、踏上講臺就不愿下課的電影系導師,知道約瑟芬要修他的課,傅森有心理準備她會來得稍晚,但一定不會爽約,除非她改變主意。
約瑟芬需要錢,傅森需要移民簽證,兩人一拍即合,計劃的內容條款前晚已經敲定,就等傅森調動頭寸。今天正是傅森答應先付約瑟芬一半酬金的日子,依約定三天后他們登記排期結婚,婚禮會盡快舉行,跟著約瑟芬再辦理配偶的移民申請。為了對付精明的移民官,以傅森名義租一個小公寓,實則兩人合資,布置成小家庭模樣,兩人同居而各自過活,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移民手續審查繁復,快慢沒個譜,如果不節外生枝,說不定一年兩載,傅森就可以取得綠卡,余下的酬金到時再付。傅森對移民美國有一種不可理喻的熱切,以為無法說服明月,計劃準得泡湯,他沒想到明月回港后會依計而行,使他重新有了希望。
散坐在圖書館周邊草地上的人,去去來來,連金發女子也翻身坐起,瀟灑地拍拍身上的草頭泥屑,穿回小背心,背起布包走了。隨著裸背女郎的離去,圖書館外的春色驟然暗淡下來,廊柱間光影的對比亦沒有先前強烈。傅森對在虛空中模擬的鏡位推移再沒有興致,他取出剛收到的分場劇本,專注地翻起來。那是香港一間獨立電影公司制作的港越黑幫片,月底會到三藩市取景。光照與電影公司老板有交情,想到傅森既身處外景場地的城市,又在越南餐館工作,對在美越南人和華人的社交圈有認識的,就游說制片,與其派人生路不熟的先頭部隊去做前期工作,不如由留學當地、影視經驗豐富的傅森負責,單是機票食宿,就有可觀的減省。提到制作預算,光照的說辭果然奏效,順利為傅森爭取到一份三藩市外景統籌的兼職,這能賺一筆生活費,對為了搞移民而元氣大傷的傅森來說,多少有點幫助。
傅森遠遠看見約瑟芬,一顆心才算篤定,只奇怪她身邊多了位亞裔男子,兩人態度親昵,站定在水池附近講了些話,然后約瑟芬獨個兒向傅森走來?;ゴ蛘泻舻耐瑫r,約瑟芬已從傅森疑惑的眼光中,意識到他對同來男伴不放心。她開門見山,告訴傅森那人叫杰克,是她的男朋友,假婚計劃,杰克是同意的,絕對不會出問題。傅森沒說什么,早在牽頭人面前談細節的時候,二人已講定要尊重對方隱私。傅森看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杰克,沒想到他還沖著自己招了招手作回應。約瑟芬沒好氣地講:“他想看一眼我到底‘嫁了什么人!”她一邊取過傅森手上的支票,核實銀碼,一邊重申“結婚”當晚會搬去他新租下的公寓同住。臨走時還調皮地跟傅森握手,用半咸不淡的廣東話笑著說:“合作愉快?!备瞪克图s瑟芬離去的背影,腦海閃出四天前坐她順風車時的情景。跟當日的沉重相比,此刻約瑟芬的心情極佳,也許愛情教人迷醉,也許剛到手的支票及時為她解了困。約瑟芬把支票交給男友,杰克馬上湊在嘴邊親了親,兩個人手拉手歡快地離開。傅森把一切看在眼里,對自己和明月辛苦經營的部分家當,輕易地押在一對男女身上,忽然有點擔心,莫名地覺得這水池邊的愛情,與自己相干,又似乎與自己不相干。
越南餐館“西貢小姐”老板娘銀姨,是傅森母親的同鄉姐妹,早年遠嫁越南,做了一個中國餐館老板的續弦,為他照顧元
配所出的一對小兒女。打越戰時,一家更吃盡苦頭,在西貢失守前夕,銀姨雖懷有身孕,但為著逃難,不顧擔心她身體狀況的丈夫反對,用全數身家與三個華僑家庭集資買了條船,經歷風高浪急來到香港,以政治難民的身份全家輾轉去了美國。銀姨夫婦在陌生的國度適應生活,學習語文,用僅余的三個金元寶重操舊業,從小飯館捱起,終在三藩市灣區闖出名堂,“西貢小姐”的道地越南風味菜,不單吸引思鄉、懷舊、嘗新的各類食客,還連續兩年得過旅游雜志讀者投票選出的灣區最佳餐館榮譽,餐館更是越南同胞或大陸鄉親來美的落腳點,七十年代全盛期,在餐館同時掛單出入的合法與非法移民總有十個八個。有鄉親視落腳點為中轉站,站穩腳跟后再出去闖天下;比較腳踏實地的就在“西貢小姐”學師、出身,再到其他州府打工或者創業。初來乍到有瓦遮頭有口飯吃,得人恩果千年記,銀姨夫婦因而在華僑與越南人的圈子中備受尊敬,很有江湖地位。
銀姨丈夫不幸前年病故,他與元配所生的兒女早在東岸定居,有自己的事業家庭。繼承父業的就只有小兒子,這是銀姨最感安慰的,母子二人不想做壞“西貢小姐”的招牌,分外用心。她雖里外要兼顧,仍一如既往樂于助人,只是沒有丈夫生前的孟嘗君之風,她把錢看得緊,兩餐一宿沒問題,賒借免問;經歷過把人家債務攬上身的慘痛教訓之后,更不肯再做保人。但親朋行家之間有什么疑難糾紛,只要不是殺人放火販毒,銀姨人面廣,能幫便幫,舉手之勞分文不取,甚至介紹可靠的假婚對象,好讓人鉆空子解決居留問題,傅森與約瑟芬,就是她牽的線。
傅森得同學介紹,到“西貢小姐”學做調酒員,偶然從同事口中,知道有假婚這種移民方法,不正路但可行,如想一試,老板娘可能有門路。一晚打烊后,傅森約銀姨密談,她知道傅森的想法后,問他兩個問題,一是他可曾結婚,二是能否拿得出約莫四萬塊美金付女方酬勞,分兩期支付。還沒等傅森回應,銀姨又緊跟著講,如果不為錢,誰愿意無端擔一段霧水姻緣,除非有親戚肯幫忙。再說,就算錢的問題可以解決,人選還要慢慢物色,最好是熟人,容易摸清底細,萬一出事故也可以追查,因為這類交易見不得光,沒有白紙黑字的合同可簽,簽了也沒法律保障,全憑雙方口頭承諾,單講一個“信”字,而且愈少人知道愈穩妥。銀姨并且告訴傅森,有人得了首期酬金不知所終;亦有取了綠卡不付余數,隔不多久暴斃街頭。成功失敗要賭彩數,被騙一方啞子吃黃蓮,極難追究,所以,物色一個有誠信的可靠對象至關緊要。銀姨讓他先搞清楚與香港妻子的婚姻關系,備妥酬金,有機會一定為他安排。
傅森在美國沒有親戚,親屬移民肯定行不通,留美差不多一年,才找到一個靠裙帶關系的移民辦法。他寫信給明月,興奮地告訴她終于找到門路,決定再修讀一個導演課程,爭取時間留在當地;連移民酬金和新增的學費,暫需五六萬塊美金,如一時周轉不來,先匯兩三萬元應急;又囑咐明月加緊追收電影公司未付的分紅,不足之數再另想辦法。明月不禁發呆,電影分紅有限,除了賣掉房子,還有什么辦法?她對傅森的所謂門路充滿疑惑,只怕事情的背后,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得過教訓,見她不斷受傷的親朋好友,老勸她不要再把感情放到一個浪子身上,但她狠不下心,哭過鬧過,又犯賤地跟他在一起。當初愛情路上委實經歷過一點波折,去東大島旅行前一個月,令人身心疲倦的三角關系漸漸使明月失去耐性。她要求傅森十天內作出選擇。明月記得患得患失地等待結果的心情絕不好受。最終傅森選擇了她,更把婚期訂在兩個月后。緊張的關系忽然得到舒解,她曾經軟弱地靠在何曼麗身上,哭笑得一塌糊涂。就憑這一點擊敗對手的虛榮,無論日后在飄忽的婚姻關系中如何提心吊膽,明月總不相信他會舍棄她。有時連自己也懷疑這其實與愛無關,只不過心底下不服氣,不服氣曾經戴在頭上的勝利冠冕,短短幾年就黯然除下,她害怕聽到別人在暗角里訕笑,笑一個在愛情游戲中自以為穩操勝券的人,卻原來同樣不堪一擊。明月知道不理性的執著,極有可能令她一無所有,但她總是咬咬牙,一次又一次原諒他。
九七香港回歸,明月為了順丈夫的意,竟招來這個似是而非的假婚提議,無來由地陷進一個荒謬的處境。她感到混亂,反復揣摩,在“真離假結”的表象下,是否透露點點不忠的蛛絲馬跡?她不期然想起在東大島與傅森一夜纏綿的何曼麗,想起她在維多利亞公園痛悔的眼淚,想起她勸自己要跟丈夫同行赴美的肺腑之言,可惜在盛怒之中,她根本拒絕聽進耳里。何曼麗也許是對的,她的確猜不透丈夫的心,移民竟比親密的夫妻關系更為重要,明月不理解,決定去看個究竟,面對面地溝通,畢竟比一個人胡想瞎猜來得實在。由于在修補婚姻關系的無數次糾纏中,明月老占一點上風,因而樂觀地認為只要傅森見著她,聞得到彼此的氣息,明白她的感受,就會另想移民的法子,整件事只不過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明月終于聽取何曼麗的話,決定不再與傅森分隔兩地,她把電影分紅和賣房子的屋款全匯走,對傅森因另修課程而增加的學費和今后幾年兩人的生活費盡量作出小心的估算??上凸懒烁瞪梅浅J侄我泼竦臎Q心。
當明月在三藩市灣區耳聞目睹傅森的周詳部署,馬上意識到計劃勢在必行,打算留下陪伴丈夫的熱切之心驟然冷了半截。傅森對剛下飛機就去“西貢小姐”見他的明月殷切地講:“你來看我,我當然歡喜,但為了將來,三年兩載的分離,我們總得要忍耐,兩個人呆在一起最為不智,對事情全無幫助;試想想,匯款用來支付了學費和酬金之后,雖不至于囊空如洗,但美國的生活和醫療費用高昂,坐吃容易山崩,總不是個辦法。再說,為了計劃開展順利,我與合伙人經常要假戲真做,有你在也不方便?!泵髟乱荒樏H?,覺得事情似乎顛倒過來,仿佛自己成了個極需割除的障礙。傅森輕柔地吻一下她的手,理直氣壯地繼續講:“離婚手續辦得愈快愈好,免得夜長夢多,綠卡到手后,付尾數辦離婚,與合伙人兩無拖欠,那時候我會立刻回到你身邊,跟你共度未來的韶光。明月,我愛你,你一定要對我有信心?!贝丝萄劬Πl亮、情緒高漲的傅森,只能使明月心驚,并不能使明月感受到絲毫愛意,他嘴皮上的柔詞,其實脆弱不堪,明月懷疑經受彼此都無法掌握的時間與空間淘洗之后,所謂愛,還剩下了什么?她不能接受將會有一個不知名的女子在丈夫居所進出的現實,從勝利者冠冕而來的遠古虛榮,再不能支撐她對婚姻的盲目堅執,它終于裂開一道縫,逐片逐片地瓦解,在“西貢小姐”搖曳的燭光中分崩離析。
明月把匯款留下,沒留一句話就走了。對她的不表態,傅森急得如熱鍋螞蟻,曾經用盡方法聯絡明月,但她避著他。光照幾次受傅森囑托,硬著頭皮去做中間人,結果惹得明月生氣,不歡而散。傅森自知對婚姻曾經的背叛,無法贏得明月的信任,他對光照發誓,整個計劃從頭到尾不
存半點蒙騙的意圖,他是真誠的。但為了顧全大局,他不想放棄,免得兩頭不到岸,只要明月愿意走第一步,以后一切都好辦,大功告成之日,他和她還是夫妻,到時就會曉得他絕不是個輕諾寡信的人。光照后來回了傅森一通電郵,通知他明月決意辦離婚手續。傅森吁了口氣??墒?,光照電郵上有兩句話,他讀著覺得揪心:“與其說因心死而終止你和他的一段夫妻關系,倒不如說她對你的愛,要以另一種更隱秘的方式去成全?!彼螄L不知道明月對他好,單是一個子兒都不跟丈夫計較的離婚女人,已屬百中無一。但在這種大時代的風云變幻里,拍過敏感題材的傳媒人,未雨綢繆尋找一個安身之地,個人的情愛才有立足的處所,他要光照轉告明月,請耐心等待。可惜,人的遭際往往不由自己做主,明月的耐心亦早早消磨殆盡,越南餐館一聚之后,兩人從此沒再見面。
明月的律師給傅森寄去正式離婚通知書。對妻子的成全,傅森既傷感又焦慮,傷感明月的合作建基在對他的不信任上,焦慮適合的假妻人選,仍然毫無頭緒。銀姨勸他這事急不來,為了減低風險,要在熟人圈中物色。但范圍窄選擇少,事情并不太順利。及至杰克和約瑟芬雙雙出現在餐館的賬房里,請銀姨幫忙解決棘手的經濟問題,才開始有點眉目。
杰克的父親是銀姨的老伙計,幾年前已經退休,杰克母親和兄姐在越南內戰時死去,只有他跟著父親逃到泰越邊境的難民營,得國際救援組織安排赴美。杰克在美成長,大學畢業后,學習經營攝影器材買賣的小生意,念電影的約瑟芬是他的顧客,兩人說話投契,自然走在一起。杰克沒時間照顧老父,安置他入住三藩市一間安老院。約瑟芬有時去看望他。
一年復活節假期,杰克接到老父電話,他拜把兄弟的孫兒和侄孫女,從越南偷渡來美,成功上岸,蛇頭在電話里索要三萬塊美金,三天內見錢放人。人蛇軟禁在環境惡劣的貨柜里,缺糧缺水缺氧而死亡的消息經常上報,想到把兄弟的兒子許多年前已偷渡失蹤,現在貨柜里焦灼地等待贖身的兩個年輕人,正擔負著整個家族的期望,因而囑托兒子一定要想辦法施予援手。杰克對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全無心理準備,創業時已向親戚借下一筆資金,定期每月攤還,最近為生意周轉又做了銀行透支,根本沒能力在原有債務上再添三萬塊,三天限期,更是強人所難。杰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只借來一萬元。他在電話里頹喪地告訴約瑟芬,他到底是越南人,了解父親的想法,也不忍血壓不穩定的父親心急如焚,去唐人街的財務公司借高利貸,似乎是惟一最快捷的方法。約瑟芬極力反對,認為高利貸是個緊箍咒,絕對碰不得。最后他們想起了銀姨,銀姨念舊,或許可以幫忙。
銀姨婉轉表示丈夫生前借出的款項,幾乎全收不回來,她定下自己的原則,不再貸借金錢,對老伙計的兒子亦不會破例。她同意借高利貸是個下策,如果他們愿意考慮,眼前有一個假婚計劃,分兩期付出總數四萬塊美金的酬勞,合伙人各取所需,不失為兩全其美的辦法。但對方是個男的,征求妻子,杰克自然不合適……銀姨的目光邊說邊停留在約瑟芬臉上,她沒有再說下去。
杰克與約瑟芬離開越南餐館的當天午夜,銀姨接到約瑟芬電話,她同意參與,銀姨連夜約定傅森與約瑟芬翌日打烊后在餐館見面。傅森睡夢中得知找到人選,興奮得無法再睡,空中樓閣忽然變得實在,綠卡唾手可得的日子似乎不遠了,只是他對將會同居的陌生女子有點好奇,不知能否相處,心情難免忐忑。所以,當他在“西貢小姐”初會合伙人的時候,約瑟芬在銀姨的陪伴下出現眼前,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傅森第一天上電影理論課,約瑟芬就坐在他斜對面,以后在“解構蒙太奇”的分組討論中又同屬一組,傅森以為大家都是班上僅有的兩名黃皮膚學生,打開話匣子應該不難,可約瑟芬一下課總是匆匆忙忙,講幾句應酬話就禮貌地分手,只有兩次碰巧同路,她邀傅森坐順風車。
第一回同車,正值開課后不久,約瑟芬駕駛時十分專注,話并不多。為打破沉默,傅森少不免東拉西扯,約瑟芬起初漫應著,慢慢才聊起來。她告訴傅森可留意學生會布告板或者互聯網上賣二手車的廣告,買車代步,說這是美國人的生活文化。又談到她是美籍華人的第四代,曾祖父是被賣來美修筑鐵路的華工,胡金銓計劃籌拍華工血淚史時,曾征求有關資料,她就提供過自己家族的第一手辛酸史,對胡導演最終拍不成華工血淚還感到惋惜。
另一次是復活節假期結束后頭一天上課,創作小組的討論一完,傅森就趕去灣區的“西頁小姐”接調酒員的班。那時候他已有車,但那輛千瘡百孔的二手車不爭氣,半路拋錨,約瑟芬車子經過時見他狼狽,順道接了他。傅森邊扣安全帶邊多謝幫忙,但約瑟芬并沒答話,車廂內的氣氛有點異樣,除了引擎聲,就只有錄音帶播出小提琴拉奏《綠袖子》的悠揚樂聲。跟上次不同,約瑟芬明顯地滿懷心事。傅森對她在煩惱中仍愿意載他一程,心生好感,換了是自己,鐵定做不到。正胡思亂想之際,約瑟芬忽在加油站的公共電話亭前停車,她要打電話。電話機就在旁邊,傅森在車上看見約瑟芬手指不停繞著電話線轉圈,聆聽多說話少,掛線前高聲地叫:“杰克,別去,讓我想辦法!”重復了三遍,響亮急促的高調門女聲,在昏沉的暮色中分外裂人心魄。傅森覺得尷尬,不知道應否裝作什么都沒聽到。車子在轉入灣區大道后的第三個橫街路口停下,下車前傅森問:“有什么事我可以幫忙?”約瑟芬搖搖頭?!坝锌湛傻健黜撔〗銍L一下我調的雞尾酒,賬算到我頭上?!奔s瑟芬回應:“改天吧。”隨即腳踏油門絕塵而去。站在十字街頭等紅綠燈轉換顏色的傅森,沒想到他一句社交話,竟使煩惱中的約瑟芬突然有了一絲希望,“西頁小姐”不就是杰克父親退休前工作的地方嗎?而更令傅森想不到的,是那一刻絕塵而去的約瑟芬,一個月后會成為他的第二任妻子,又在多年以后,才曉得她還為他生了個女兒蘭絲,取名傅小月。
約瑟芬間中相約妹妹羅烈妲茶聚談近況,回家看寡居的母親時,就很少談論自己的事情。女兒任性獨立,母親時刻擔心她會吃虧,但對她的私生活,又不便過問,只暗示過不喜歡她的同居男友杰克,卻又說不出什么理由。一天約瑟芬忽然帶傅森回家,宣布一星期后舉行簡單的婚禮,事出突然,約瑟芬母親對女兒的決定有點難以置信,且對婚禮安排倉猝,亦有微言,但想到女兒沒嫁越南人,也沒給她找來一個黑人女婿,已感安慰,也就歡歡喜喜在唐人街多喜樓訂下兩席酒筵,心安理得當新丈母娘。傅森倒也戲假情真,一頭半月陪老人家吃頓飯,直至離美返港為止。
約瑟芬與傅森同屋共住,客客氣氣,二人作息時間湊合的話,也會同臺吃飯,閑聊一氣,再各自回房做自己的事情。約瑟芬的房間放一張闊落的雙人床,衣柜里掛滿她與傅森的衣服,窗臺上有幾張兩人的親熱照,還有一張婚宴上親朋歡聚的放大照。婚宴照片在整個計劃中起著重要作用,因而掛在房間顯眼的位置。約瑟芬起
初還遵守協議,少讓杰克留宿,以免移民官半夜突擊,懷疑她與傅森的夫妻關系。隨著時間過去,杰克有時忘了顧忌,總纏著約瑟芬要過夜,約瑟芬愛他,爭拗幾句也不再堅持。人家男女情事,傅森又不好干涉,兩個人的“小家庭”,經常挾帶一個“第三者”,雖然大家心知肚明是裝假的婚姻,傅森還是覺得別扭,怕出差池。
“同居”一年后的暑假,傅森利用學校長假期,跟香港一間獨立制作公司合作,拍攝一個探討香港移民在美加的專輯。制作公司的兩個股東都是電視臺出身,與傅森曾經共事,雙方一說即合,他負責美加部分。為配合安排,傅森先去溫哥華與香港的攝制隊會合,然后卡嘉利、多倫多,逐個在香港移民熱門地逗留五天,再經紐約、波士頓返回三藩市。起始工作進程開展順利,但在加拿大最后一個拍攝城市多倫多卻因為聯絡上的誤會,原定采訪要改期,工作組無端多出一天,有人忽然提議去看望移民當地的莎蓮娜。
莎蓮娜的名字,在不設防的狀態下重新人耳,傅森如遭雷殛,去還是不去,他有一刻遲疑,最后還是去了。莎蓮娜已經結婚,嫁了個法國導演,定居巴黎。丈夫的新戲恰好還沒開拍,她就趁著空檔帶法國夫婿回士嘉堡看望父母,順道在家收拾要帶走的物件。難得湊巧,竟接到香港舊同事的電話,相約一行人到她家敘舊。莎蓮娜大方地介紹丈夫跟傅森認識。她烏亮的頭發已經剪短,霧一樣的眼神,依然教傅森入迷。莎蓮娜與丈夫態度親昵,經常不自覺地親吻,看在傅森眼里,別是一番滋味,他如坐針氈,把目光避得遠遠。
傅森后悔去莎蓮娜的家,痛恨自己放不下,也沒能守住對明月許下不見莎蓮娜的諾言。明月說得對,他從來都管不住自己,只有教深愛他的人不斷受到傷害。見過莎蓮娜后,傅森心神恍惚,只覺身子懸浮,四肢無靠,有時收工后就獨個兒到酒吧解悶,想到第二天工作安排緊湊,不能誤事,每次都飲得并不盡興。攝制組從多倫多轉去紐約,比原來進度稍微落后,傅森勉力奮起精神,趕拍余下的美國部分,還有剪輯工作要在開學前完成。就在一個風雨天的夜晚,傅森終于身心疲憊地回到三藩市,一下飛機,先買半打紅酒,再火急地回家,他需要在投入剪輯工作之前,找一個私密的地方好去治療新傷舊痕。
屋里靜悄悄,沒亮燈,傅森以為約瑟芬出去了,他把行李拿到自己的房間,就去廚房取開酒器,誰知遍尋不獲。飲酒意欲高漲的人竟找不到開酒器,還有比這更倒霉的事嗎?傅森感到無奈,坐在椅子上嘆氣,忽然就看到有水從洗手間門底流出來。他本能地把門撞開,隨手亮燈,一室的水蒸氣迎面撲出,浴缸的水籠頭并沒全關好,水線仍汩汩注入滿瀉的浴缸里,傅森趕忙把它旋緊。約瑟芬淚痕滿面,目光呆滯地坐在廁板上,磁盆里放倒半瓶白蘭地,腳邊還有個空了的酒瓶,開酒器的螺旋嘴輕戮住她的手腕,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幸好傷口并不深。傅森立即用消毒藥水替她清洗傷口,他邊拍打著約瑟芬的臉頰,邊問她有沒有服食其他安眠藥和鎮靜劑。約瑟芬回過神來猛搖頭,就伏在傅森身上嚎啕大哭。
傅森為莎蓮娜和明月,有說不出的沮喪,以為回家自斟自飲,可解一時煩悶,竟又陷進約瑟芬與杰克的感情糾紛之中。杰克用電郵通知約瑟芬要分手,隨即人間蒸發。約瑟芬為了杰克“嫁”給傅森,他竟然就這樣一走了之,真夠得上灑脫無情,傅森自愧不如。他坐在床邊,對約瑟芬講不出半句安慰話;離開三藩市前兩人仍舊好好的,他還設想杰克趁他不在,定會留夜不走,臨行前叮囑約瑟芬要小心,不要為私情而誤了他的事,想不到會有這出人意表的結局。
屋外風雨交加,約瑟芬不想獨處,傅森顧慮到她的情緒還未安穩,就留下來陪她。孤寂的男女各有懷抱,一個坐約瑟芬床邊的搖椅里,一個盤膝靠在床上,悶飲起來。兩人對付完紅酒之后,再來白蘭地,然后通屋亂翻,找到什么喝什么。約瑟芬與傅森慢慢神志不清,女的開始胡言亂語,不斷重復她已經嫁人,丈夫叫杰克;男的醉眼噱嚨,身搖步顫,趴在床頭柜前看他與約瑟芬的親熱照。他指著相中人叫明月,又纏住床上的約瑟芬喚她莎蓮娜。室內熱氣加酒氣,兩個人經過半夜折騰,早已摔弄得衣衫不整,沉重的鼻息與含糊的囈語,在光線暗淡的房間里回蕩。窗前間斷劃過閃光,持續的雷響由遠而近,傅森與約瑟芬的臉光一陣又暗一陣,疲倦得依偎在一起,無意識地擁吻。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2006年第1期)
責編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