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隱（十四首）

陳育虹

(代序)

索，是索尋；隱，隱喻。索尋，隱喻。

于是月是隱喻。

薩福是隱喻。

嗔愛欲求是隱喻。

索尋是隱喻；隱喻或亦是隱喻。

便從索隱開始。

便從索隱再索隱。

以是。

之五·索

那些流言都錯了

你不是我的戀人，你是

更親密的

——你是我

我的記憶

你知道的遠比可以想象的更多：

昨日、今日、明日

在那樣的地位

你清楚看見

我在重疊的太陽下

獨行，你知道

我會這么一直走一直走

一直找，直到夜深

(找些什么呢?)

直到看見

你，你是我

多年前飛濺出的一滴血

撞擊的瞬間

冷靜地、完整地

持定

你是我的史前

你如何不知道我的

可能

與不可能，沉默與告白

如何不知道我的

死與生

變，與不變

你原就是

我，我的原質

那些流言都錯了，你不僅

是我的戀人

之六·隱

月亮進入你

像某種礦物質

隨著牛奶、水蜜桃

或一尾魚

進入你的消化器官

血液、腦細胞、神經系統

月亮進入你

占有你、改變你——

主導你

之十一：索

我赤裸著眼

在雙子星以南

巨蟹以西十七度的虛空

找到你時

你正在變形

變色：赭黃、橘

朱紅、煙紫……

你會化身一枚秋葉

終于墜落嗎

那時，我拾起你

我該寄你夾在夜哪一

章，哪一節

或許你終手飄走

那時我的影子會盤旋

在你北緣

還是東側

之十二·隱

你喜歡冷

無聲

一個人獨行

你喜歡落英

落實、落空的

枝椏

時序的

落差：葉落

不必秋

這是你的說法

之十六·索

你最好不出現——

你，一枚多余的月

天空已經太擠

事實是我寧愿一個人

在最夜的夜

沒有一顆星的夜

看著你，看著自己

我們并不存在

一切可見而不可見

在這樣的黑夜，我撫摸的

不是你——

我幾乎感覺

那么，是你的魂嗎

而一切都不確定

今天，明天，下一刻鐘

真的存在嗎

黑夜與靈魂真的

存在嗎

所以這樣最好，我寧愿

這樣想你

你，一枚獨角的

藍色的月，不可能的

我的——

所以你最好不出現

你最好出現

在最夜的黑夜

之十七·隱

你想從月光煉出些

什么呢

一夜又一夜

你對著熟熱的鍋爐持咒

作法，祈求——

而月亮是頑石

拒絕成為你渴想的

靈藥

之十八·索

我可以分析、歸納

動詞與名詞

分析、歸納血紅素或

葉綠素

分析、歸納時針與秒針

春天或秋天

記憶……識

但我該怎樣分析

歸納

你

一枚野生的月

之十九·隱

月亮有許多臉對著許多你

琥珀的臉大理石的臉蜜蠟與火的臉

天使或撒旦的臉李白的臉柏拉圖的臉

月亮有不同的眼看著不同的你

阿里山神木的眼水銀的眼松鼠或狼的眼

冰河或沙漠的眼蒲公英與百合的眼

月亮不是月亮是遠遠的影子遠遠的

眼遠遠的你——

月亮是你，你是最初的看

之三十三·索

繼續沉默吧，你

我就繼續這么瞅著你

用星子不眠的眼

拷問你

這么坐著，對坐著

我知道你還在

呼吸

還有記憶(就算

像獅身人一樣費解)

你還有感覺

我可以感覺你的體溫

你的重量

你還有影子

我知道你還在這兒

我想請你

說一句話

之三十四·隱

那花只開向三更

月白的裂葉

月見

在月下

曳出幽光

仿佛溫柔的燈

月的眼，照見螟蛾

飛的寂寞

那花只美麗半個

夜晚，就老去

在月落的

無心

之三十八·索

明天也許浪不再卷起

風不再吹明天也許不再有

一片云經過

你怎么說

明天我就雪般融了雨般

蒸了杜鵑般成泥了

明天我就煙火般散了

你怎樣說

一只不孵化的蛹

明天，在三度空間之外

在你我之外也許永不來到

你怎么說

明天也許只是

也許，一只不回頭的鳥

一枚不再浮現的月

你，怎么說

之四十·隱

月光

散彈般朝下穿射

樹葉驚得發抖

秋天了

你覺得冷

像是被遺忘的胡桃

那曾經堅固的

護殼，你的意念

即將被擊碎

之四十五·索

所以我什么都不說

不說院子里海棠開了又開

不說紫藤上那窩麻雀昨天剛離巢

不說相思樹背對著風

失神，而蘆花等不及飛雪

不說日子將睛將雨

仿佛一些事醞釀著要發生

不說冥坐著，而見到你

不說這會兒燭芯已冷，夜更靜了

什么都不說

月亮聽不見的

之五十一·隱

你該如何述說有關

時間：時間是晶狀的空間

你該如何述說此刻風

已非風花也非花

雪亦非雪而月

也不必是月

你該如何述說此刻

你亦非你已非你

你該如何述說有關

時間：時間是液態的空間

時間是氣化的空間

(選自臺灣寶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索隱》)

責編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