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瓊芳
愛情與兩樣東西發生關系時,會變得蕩氣回腸,一樣是死亡,另一樣是時間。電影《西伯利亞理發師》屬于后者。但同時,它又具有一種冰雪般凜冽與高原般廣袤的感覺。我想,那是因為安德烈·托爾斯泰,這個俄羅斯軍人身上有著罕見的高貴氣質,這使得他與珍的愛情成為一段與時代洪流交相輝映的曠世傳奇。即使經過歲月洗禮而顯得厚重與悲憫,但骨子里仍是青春無悔的酣暢淋漓。
在安德烈與珍初次見面的火車上,當他為她高歌一曲《費加羅的婚禮》選段《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去當兵》后,就注定了兩個人必將有愛與痛的糾纏。珍對他說:安德烈,我不值得,我是那種你母親會讓你小心提防的女人。在安德烈不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為獲取貸款而迷惑軍校校長雷諾上將時,他為了她,與同學保利決斗而右臂骨折。可是,在他知道真相后,他依然為了她而襲擊雷諾,使自己前途盡毀。他是如此愛她,然而,當她在他房間里主動獻身時,他的第一反應卻是:不,你不愛我。面對自己心愛的、無比尊重的女人,他更希望以傳統的儀式與禮節來與她結合,而非“茍合”。能用上半身控制下半身的男人,彌足珍貴。當他在第一幕與第二幕的間隙聽到珍對雷諾說他只是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年輕人時,當他從雨中返回舞臺又看到珍與雷諾交頭接耳時,他的內心跌宕起伏。因為珍,他勇敢地在長官雷諾面前向她示愛,并準備接受嚴厲的懲罰,哪怕此時他才剛剛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但他卻聽到了珍的那句話,他不曉得珍是在撒謊,他只感到自己的愛情遭受了深深的輕蔑與侮辱。他必須要反擊,或者說捍衛,但這捍衛其實是對自己更大的傷害。他明白,當他操起大提琴弓打向雷諾的時候,無疑是在重創自己。但他愿與這份愛情同歸寂滅。因此,當雷諾對外宣稱自己是為保護公爵而擋住安德烈的“刺殺”時,安德烈明明知道行刺的罪名更重,但他沒有申辯,直至服完苦役后被流放西伯利亞。
在我看來,所謂悲劇,正是一個原本可以主宰自己、縱意馳騁的人,卻因為一種如同使命般強大的情感而交出了手中的馬鞭,心甘情愿被拋擲到荒無人煙的角落,用此后無邊無際的孤獨繪出一個令人欷歔的背影。十年后,他已經從當年英氣勃勃、相貌俊朗的軍人,變成滿臉胡須、滿面塵土的農民。他望著遠處駕馬車飛馳而過的珍,他知道她來找他,卻沒有叫她??v使心中百味雜陳,如蟲蟻嚙咬,他也一動不動,直到她的身影在他視野里消失。他點了一支煙,眼神中混合著依戀、感慨、陌生、悲痛等復雜的情緒,但又好似一片惘然。也許他在心里說:就這樣吧。
想起拜倫的詩:假使我又見你,隔了悠長的歲月,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淚。這部電影中,光陰流逝、世事變遷,都在后半段匆匆而過,仿佛那十年又十年只是彈指剎那。安德烈的一生,幾句話就可以交代:軍校畢業那年,他遇見了她,于是他完了??墒?,他卻用他的沉默,用他看不見的眼淚,把愛情提升到了一個令人正襟危坐卻又淚流滿面的高度。所以我相信,高貴的人絕對擁有高貴的愛情,而高貴的愛情必然陡峭,因為它卓爾不群的高度注定了它的艱難曲折。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險象環生中一路攀越,最終到達人生情感的制高點,也毫無疑問地證明:陡峭造就了高貴。即使不能在一起,也未曾改變心中的信念,這鼓舞、震撼了我們,就像《時間旅行者的妻子》一書中說:缺席讓愛意更濃。對安德烈與珍一夕相聚終生分離的最大回報,就是他們的兒子——在軍營里因為不愿隨著長官一起侮辱莫扎特而寧愿戴著防毒面具訓練、睡覺的犟小子,他的堅持終于使長官服輸,他把父親身上的不卑不亢與母親內心的念茲在茲融合在一起,他的執著也就是他們的執著,他為父母那段陡峭的愛情畫上了一個高貴的句號。
張愛玲說,隔了三十年的時光,再好的月色也未免有些凄涼。但對于我等中毒較深的人來說,卻是:隔了數十年的時光,再凄涼的月色也是美好的。因為還未曾經歷,還未活到那把年紀,因此總是對道聽途說的愛情故事懷有無窮的好奇心,追根究底想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在一起?或者,分開了的他們是否還會彼此思念?期望以此肯定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永恒的愛情,而自己也心懷僥幸想要躍躍欲試。幸而無論如何,那些愛情電影的導演多數是宅心仁厚的,傷感處總留下一個溫暖人心的尾巴,告訴我們,總有一些東西是時間無法帶走、無法打敗的,即使此刻它消失了,也必會在未來的另一時刻以另一種形式與你不期而遇。
(曹暉摘自《看電影》2008年第19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