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香
[摘要]英國作家和詩人哈代的悲觀主義傾向與日常生活中的悲觀厭世之間是有著本質的不同的。其作品充滿浪漫與鄉野的自然氣息,彌漫著一股基于人物形象更源于他自身的世界觀、人生觀的憂郁甚至悲觀氣氛。創作,狀態的作者與接受狀態的讀者之間,是在悲觀主義的旗幟之下,交互進行的,也是一種屬于審美范疇的欣賞與陶冶、宣泄與治療。
[關鍵詞]哈代;悲觀主義;審美范疇
英國作家和詩人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一生完成了15部長篇小說,47部短篇小說和近千首詩作。其作品充滿浪漫與鄉野的自然氣息,彌漫著一股基于人物形象更源于他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的憂郁甚至悲觀氣氛。
由這些作品勾畫出來的形象,使我們可以想象哈代在衛撒克士廣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著;天上的云點、草里的蟲吟、遠處隱約的人聲都在他靈敏的神經里印下不滅的痕跡;或在殘敗的古堡里拂拭亂石上的苔青與網結;或在古羅馬的舊道上,冥想數千年前銅盔鐵甲的騎兵曾經在這日光下駐蹤;或在黃昏的蒼茫里,獨倚在枯老的大樹下聽前面鄉村里的青年男女在笛聲琴韻里歌舞他們節會的歡欣;或在濟慈或雪萊或史文龐的遺跡悄悄地追懷他們藝術的神奇……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閑(theuophile gautier)的眼里,這看得見的世界是活著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里像在他最服膺的華茲華斯的心眼里,人類的情感與自然的景象是相聯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藝術家的想象里,不僅偉大的史績,就是眼前最瑣小的事實與印象都有深奧的意義、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窺測的。從他那60年不斷的心靈生活——觀察、考量、揣度、印證——從他那60年不懈不弛的真純經驗里,哈代,像春蠶吐絲制繭似的,抽繹他最微妙最桀驁的音調,紡織他最縝密最經久的詩歌——這是他獻給我們可珍的禮物。
哈代在寫作之余,還拉得一手好琴。音樂也無形中影響了他的創作:他的早期作品尤其是詩歌和短篇小說里洋溢著一片優美的田園風光,像A弦上輕快的歌唱;晚期作品則憂郁低沉,仿佛G弦上凝重的嘆息。
青年哈代希望通過在教養、學識方面的個人奮斗打開通向上層社會的大門,卻遭到了等級社會無情的拒絕。正應了《無名的裘德》扉頁上的題詞:“那字句是叫人死。”這種個體悲劇一直貫穿了他整個小說創作:《還鄉》中的游苔莎、《卡斯特橋市長》中的亨查德等都是血性豐沛、個性鮮明的人物,他們的浪漫熱情都在現實中遭遇了挫折。亨查德在與社會對抗的過程中走向毀滅的悲劇命運,表達了對拋棄了亨查德的社會絕對權威的懷疑。在《苔絲》中,這種懷疑更上升為對社會的強烈譴責。哈代將筆觸深入到資本主義入侵后的鄉村,描寫了道德風俗變遷在封閉的農村引起的索福克勒斯式的悲劇。通過對愛情、婚姻等問題的描寫,著力表現個人對抗社會慣例和宗教法律觀念的悲劇沖突。
哈代的《給人生》中這樣寫道:
人生帶著個凄涼的面孔
我不想看到你的尊容
你的骯臟外套跛腳走路
你那過于做作的輕松
關于死、時辰、命運
你能談的我都懂——懂之以久懂之以熟
熟悉他對我的作用
哈代說:“生命就是在一陣黑暗與另一陣黑暗的間歇中度過的。幸福不過是悲劇中的偶然間歇。”這是他的人生觀,是他幾乎所有的創作的大的心理背景。
他的長篇小說代表作《苔絲》講述了淳樸的農村姑娘苔絲的悲慘故事:由于家境貧窮,苔絲迫于無奈去富人德伯維爾家工作,被花花公子亞歷克誘奸后離開,生下一小孩卻夭折了。后來去一家牛奶場工作,遇到了安琪·克萊爾并與之相愛。在新婚之夜她向克萊爾坦白過去,沒想到說深愛她的克萊爾卻無法原諒她,離開了她。最后她又迫于生計和亞歷克同居,當克萊爾回來找她時,苔絲為了證明自己對克萊爾的愛,殺了亞歷克,但是社會的強權勢力卻連這樣的弱女子也不放過,最終釀成了她的悲劇。《苔絲》的題記引用了莎劇的臺詞:“可憐你這受了傷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一張床,要給你息養。”哈代將這個失貞、殺人的女人稱為一個“純潔的女人”,表現了他對美麗善良的苔絲不幸遭遇的巨大同情和對冷酷無情的社會的強烈譴責:是社會對苔絲犯了罪,先讓她受苦,再讓她失貞,最后逼得這個質樸善良的女孩殺了人。在苔絲失貞的那個獵苑之夜,哈代憤怒地質問道:“苔絲的保護神到哪里去了?她虔誠的心所信仰的上帝到哪里去了?”
這里哈代禁不住從情節里脫離出來,深情地寫道:
在世間一切事物中,恰當適宜的計劃執行起來就變成失當,渴求的呼喚很少引來應答呼喚的人……生出了種種焦慮、失望、恐懼、災難,以及種種短暫的離奇的命運。
離愁別緒,觸物傷情。當人生的離別轉化為永久的虛無,就表現為對宇宙規律偏離的詢問,即美學中的悲態。像荊軻刺秦王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壯懷激烈,視死如歸;屈原《離騷》中“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窮極追問;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懷才不遇的悲哀;李煜“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河山”的國破懷傷,“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無奈憂郁,由此引發對人生的哀怨傷惋,對不幸遭遇的痛徹詢問。確乎是:審美人間衷腸事,無不悲喜交加時。
托馬斯·哈代被譽為“悲戚而剛毅的藝術家”。這種悲戚來源于哈代自身的時代精神、哲學思想、自然感悟等諸多方面,但“悲戚”絕不代表頹廢,“剛毅”才是哈代這個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藝術家、詩人、小說家的性格和作品的真正底蘊。哈代準確把握了威塞克斯地區人物的文化心態,從經濟方面人手表現他們的悲劇,反映資本主義侵入農村后社會各方面的變化。他在小說中注意表現現代文明給人的心靈帶來的巨大創痛,具有濃重的危機意識。哈代在解釋他筆下那些人物的悲劇時,常常歸咎于“命運的作弄”。哈代小說主要描寫威塞克斯農村社會毀滅的悲劇,但是從思想上經歷了從“牧歌”到“悲劇”的嬗變,這種主題思想的變化既是由于時代生活的影響,也是他哲學思想變化發展的結果。
這里,前人所論中使用的“悲戚”一詞,我以為實際上是在避免使用另一個容易造成混淆的詞——悲觀主義。其實,作為文學家的人生觀創作觀的悲觀主義,與我們日常生活中某個具體的人在具體的事情上所表現出來的悲觀主義是有著質的不同的。文學家的悲觀主義在文學創作中被表現出來的時候,因為處于一種藝術建構過程中的表達狀態,創作狀態,就已經脫離了絕棄人生的沉默;與具體生活中的悲觀厭世有了根本的不同,攜帶了審美的成分,成為一種審美視角,足可讓具有同質人生慨嘆的讀者進行酣暢的渲泄,從而在享受藝術品之后能夠在內心里重新獲得一定程度上的平衡。
受哈代影響至深而且翻譯了大量哈代詩歌的徐志摩,在1924年寫了詩歌《一條金色的光痕》,發表于2月26日《晨報副刊·詩雋》,原詩有序,其中有對哈代評價:“湯麥士·哈
代吹了一輩子厭世的悲調;但是一只冬雀的狂喜的狂歌,在一個大冷天的最凄涼的境地里,竟使這位厭世的詩翁也有一次懷疑他自己的厭世觀,也有一次疑問這絕望的前途也許還閃耀著一點救度的光明。”這實際上說明了徐志摩已經本能地體悟到了作為創作過程中的視角即使是悲觀主義的,其背后也依然是一顆對生命執著熱愛著的滾燙的心。
徐志摩所寫的國內第一篇全面論述哈代的一萬多字的長文《湯麥士哈代的詩》,其中的第三小節就主要是對“哈代是個悲觀主義者”的觀點的質疑與反駁。徐志摩先是以不無戲謔的口吻指斥這種貼標簽的做法為一種“新發明的便利”,一種“教科書式的文學批評”使然;接著從剖析這種論調人手,具體闡明了自己的觀點。徐志摩認為“哈代是個悲觀主義者”之類的觀點,其含義“就像哈代有了悲觀或厭世的成心,再去做他的小說,制他的詩歌的”。應該說,這個剖析是頗為高明的,充分顯現了徐志摩敏銳的藝術感受力與高超的批判智慧。因為他一針見血地點明了這種論調的致命死穴:“成心”。正是從這個詞語出發,徐志摩從兩個方面提出了自己的反駁意見:首先,直接表明自己的觀點——所謂成心“是藝術的死仇,也是思想大障”;接著,引述哈代個人的論述來反駁這種論調——在詩集Late Lyrics and Earlier的作者自敘里,哈代認為其做詩的本旨同華茲華斯(徐志摩譯作:華茨華士)當時一樣,決不為遷就群眾好惡的習慣,不是為謳歌社會的偶像;而一般人所謂他的悲觀主義,其實只是一個人生實在的探險者的疑問。其間,徐志摩特別提到了哈代所引證的一句詩"Ifway t0 the better there be,it 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worst,”徐志摩這樣理解這句詩——“即使人生是有希望改善的,我們也不應故意的掩蓋這時代的丑陋,只裝沒有這回事。實際上除非徹底地認明了丑陋的所在,我們就不容易走上改善的正道”;并且認為,這話應該是現代思想家所常說的,是對所謂膚淺的樂觀的最有力的駁斥。至此,徐志摩的反駁應該是相當有力的了。更難能可貴的是,徐志摩并沒有停留于抽象的反駁,而是進一步將這種認識落實到哈代的創作及哈代本人身上:就哈代的詩歌(包括小說)創作來說,所謂悲觀只是“不完善的人生”的反映,而作為作者的哈代“只是大膽的,無畏的盡他詩人,思想家應盡的責任”;就哈代個人來說,徐志摩認為“最妙的按語”是英國詩人Laurence Binyon(譯作:勞倫士平盈)的一句話——“如其他(按:哈代)真是厭世,真是悲觀,他也決不會不倦不厭的歌唱到白頭,背上抗著六十年創造文藝的光明”。
在這篇文章中的第五小節,徐志摩更以具體的詩歌創作為例討論了哈代的悲觀問題。第三小節立足于批駁別人的觀點,所以僅僅是在理論層面展開的;雖然也曾涉及哈代的詩歌創作,但顯然只是理論表述的投射;所謂“哈代詩歌創作所表露的悲觀只是‘不完善的人生的反映”是不具備充分的說服力的,我們必須回到哈代的詩歌創作中去具體地尋求這個答案。徐志摩首先談到了煩惱著哈代的“終古的疑問”:“人生究竟是什么?我們為什么要活著?既然活著了,為什么又有種種的阻礙?使我們最想望的最寶貴的不得自由的實現。”徐志摩將哈代的所謂悲觀細致地區分了三種情形:一種是決絕的悲觀。徐志摩舉了兩首詩即YellHam-woods Story和I Said to Love為例,并且特別提及了后一首詩中的一句:“Mankind shall cease,——So let itbe”,說什么“哈代有時競可以這樣極端的狠毒,這樣的斬釘截鐵——‘人類必定滅絕——也就讓他去休…。另一種是“在‘不得已中求勉強的得已”。徐志摩舉了四首詩為例,即To Life,In aWood,Song ofHope和First or Last。還有一種是“疑問他自己的疑問”。徐志摩舉了一首詩即The Darkling Thrush為例。詩歌中那只在天慘地暗的冬景里歌唱的“上年紀的冬雀”何嘗不是彼時彼刻哈代的自我寫照呢?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徐志摩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有時他專看黑影的視覺,競瞥到了剎那間的光明,他幾于跳出了他的灰色的‘迷圈”。
不論是作者還是讀者,一次次的創作,一次次的閱讀,即使是在這種所謂悲觀主義的旗幟之下,交互進行的卻是某種隱蔽的審美的愉悅。藝術家建立起自己表達的平臺,以自己自覺不自覺的先天積累發出自己的聲音,,一旦在受眾之中獲得共鳴,審美活動既已達成。對心靈的宣泄與治療,不論于讀者還是作者都已經是一種處于完成時與進行時的圓滿。
所以說,活到88歲而壽終正寢的哈代所終生秉持與探索的悲觀主義,不過是他審視這個世界的一個特殊的角度,是他建筑他的藝術大廈的一個自覺不自覺的心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