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茜
美麗的情歌花兒情深意長地順著黃河之水在青海靜謐的草原、在美麗多情的山川溝谷激情洋溢地回蕩著。它纏綿、高亢、執著的旋律是當地人從心窩里噴出來的,像清晨微露的霞光中面對森林和大地反復啁啾的青鳥的吟唱,像山谷中波動的不倦的回聲,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成為青海人生命的絕唱、野外的放歌,成為西部人平常的日子里相互訴說衷腸,交流情感的最真誠的田間話語。
唱起花兒的時候,兩個鐘情的男女完全能夠把廣闊的田野當作最隱蔽,也是最開放的場所,毫無羈絆地表達對對方日思夜想的癡情,生離死別的哀愁。
熱頭上來麥子紅,
月亮兒上來緋紅。
一天里想你肝子疼,
晚夕里想你著心疼。
青石頭根里的藥水泉,
擔子擔,
樺木的勺勺兒舀干。
要得我倆的大路斷,
三九天,
青冰上開一朵牡丹。
這種表達的方式并非刻意追求,也不是隨時就能唱的,所以,人們等待每年的花兒會,就像期盼自己心愛的姑娘的到來。而這樣的聚會通常在遠離村落,山青水秀的名山舉辦。比如甘肅的蓮花山花兒會,青海的五峰寺花兒會、西寧的鳳凰山花兒會、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的老爺山花兒會、互助土族自治縣五峰寺花兒會,也只有在這樣的場合人們才能無拘無束地盡情地表達壓在心底里的感情。
傳說,大通老爺山的懸崖上,有一個“黑虎洞”,久不生育的婦女,如果在這個山洞里虔誠地焚香祈禱,摸到一只漂亮的小紅繡鞋,就一定能如愿得子。而生過孩子的女人一年后便會再做一雙同樣紅色的繡花鞋來到黑虎洞還愿。所以,老爺山便有了一年一次的朝山會。這樣的朝山會原本是來感恩朝拜的,可是久而久之,卻變成了有名的花兒會。就像花兒王朱仲祿唱的:
提上羊肉灌上酒,
叫上個連手,
四月八會上浪走;
會場上來了沒有,
尕姑舅,
我沒有漫花兒的興頭。
白麻紙糊下的窗亮子,
黑芽面打下的漿子;
浪會是為我的尕妹子,
朝山拜佛是做個樣子。
每年農歷四月,當人們登上老爺山,那滿山蒼郁的樹木,艷而多姿的野牡丹、野芍藥,還有小孩子喜歡吃的野草莓以及沿路的馬蓮草,都會因為四處顫動的花兒的聲音,涂上一層甜蜜的滋味。
到了這個時候,人們好像是不分彼此似的,也有的甚至忘記了年齡,忘記了平日的拘束,把自己完全放置在自由的天空下,變成了大自然真正的主人。人們會放下手中的農活,穿上最鮮亮的衣服,懷里揣著一顆怦怦跳動的心臟,來趕花兒的盛會。
此時,語言,已經變得蒼白無力,而節奏與旋律早已穿越時空,飄散在稠密的人群里,落在男人、女人的心尖兒上。
一般來說,小伙子是有勇氣的,當他們用一雙含著愛意的眼睛盯著心里的姑娘時,與其說他們在唱,還不如說他們是在慢慢地傾訴呢,因此,花兒的唱詞很多時候,都是人們的即興創作。而姑娘們則是需要陪伴的,即使面對她們中意的人。而且可能正因為她們滿意,才會顯得更加羞澀,于是花兒又具備了在特定場合由眾人共同創作的特點。所以花兒才會被這么多人喜歡并且延續這么長久。這不僅僅讓歌唱的人靈魂直觀其身,聽歌的人也早已被這悠長的歌聲喚起了平生所有的感念。
青油燈盞亮照下,
羊油的白蠟放下。
黑頭發陪成白頭發,
死了時一塊兒葬下。
不論何時何地,兩個相愛的男女在對歌的同時,會很自然地把對對方的感情融入到實際的生活當中,對應在他們強烈的生命意識里,而這樣的表白對于性格剛強,不善于用口語表達愛情的西部人來說,是最自然不過的了,況且,花兒自身的旋律也非常適合人們用來抒情、表意。
花兒是有魅力的,它的符號簡單地統一在用漢語表達的范圍內,情感又極其豐富地波動在藏、土、漢、撒拉、東鄉、裕固族這些民族不同的地域不重合的節奏體系和旋律曲線里。如撒拉族花兒的悠揚清新,回族花兒的生氣勃勃,土族花兒的跌宕起伏……但是,它們所傳達的思想和感情是一致的,它們把青海人含蓄中露激情,羞澀中見熱烈的樸素的真情實感表達得淋漓盡致,顯現了青海人性格中的浪漫、沉郁之美。使我們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花兒的創作者,那些來自民間的勞動者的奇妙的想象、動人的語言、聰明的智慧和依賴曲調傳達深情厚意的藝術技巧。
花兒的曲調是豐富的,在青海河湟地區,花兒的曲調有100多種,較為流行的就有40多種。
其中《河州令》《白牡丹令》《水紅花令》《大眼睛令》《尕阿姐令》,這些好聽的曲調都是在田間、草原,人人能聽到,人人都能唱的旋律,有時候,人們還會用不同的曲令唱同一首詞,在千變萬化中,體會花兒帶給人們的無限樂趣。
花兒是男女之間表達愛情的情歌,是青海人在這片古樸、蒼涼的土地上對愛的渴盼與珍愛,但是,更多的時候又含著悲苦的意味。苦惱的時候,他們想唱花兒,傷心絕望的時候,他們想唱花兒,花兒是他們痛苦體驗的表白,是他們對于不幸的命運的抗爭。
河州城里三道橋,
十三道衙門的過街;
鋼刀拿來頭割著去,
血身子陪著你坐哩。
民間說“花兒是哭出來的”,的確,世代在遙遠而蒼涼的溝壑間行旅的歌手們,是絕沒有多少歡樂可唱的。他們的花兒總是如泣如訴,充滿著苦澀的感情。因為花兒來自生活,而生活又是這樣的不盡人意,因此在花兒深層的意蘊中常常含有悲苦的意味,即使男女情重,也時常伴隨著思念的苦澀、離別的憂傷和與有情人終不成連理的悲哀。
桃棗果在園子家,
白蘿卜又下了窯了;
遠路上有我的胭脂花,
想死者不得見了。
因此,花兒在一定程度上,不僅充滿了浪漫的情懷,又成為撫慰人們焦渴心理的一種安慰,負載著人們對自由、幸福的全部熱情和辛酸。
于是,花兒流露的情感才會那樣大膽,那樣真切,那樣扣人心弦。
山丹花開紅刺玫花長,
馬蓮花開在了路上;
你那里扯心我這里熱,
熱身子挨不著肉上。
實際上,看起來最私密的人類的情感,也是最容易外露,最急于表達的。一個天性自然的人,他的最可愛之處,就是對于情感的執著。而花兒,是最接近人的原始狀態的,所以,花兒這樣一種流傳于民間的細膩、多情的歌唱藝術,才能長久地保留在西部粗糙的曠野、冰冷的漠風里,才會細雨般滋潤著西部干裂的河床。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下的雨水大了;
不見得阿哥我見了,
心上的疙瘩散了。
1973年和1995年,在青海大通上孫家寨和同德縣宗日遺址,先后出土了兩件堪稱稀世之寶的舞蹈紋彩陶盆,盆的造型非常類似,不相同的是,盆內壁上前者繪有三組五人的連臂舞蹈圖案,后者兩組連臂的舞蹈人像分別是11人和13人,雖然目前對所繪人物的裝飾還有不同理解,但是這種集體舞蹈的形式卻確切無誤地表明了生活在青海高原的古羌族人借助集體娛樂活動抒發情感的事實。
青海是藏族、回族、土族、撒拉族、蒙古族、漢族聚居的地方,這片大地上傳唱的花兒,融合了多民族的審美情趣,含有普遍性的情感元素。不但有規律地反復再現某種情緒,而且有固定的節奏,也有互相交換、接替的形式,當然,這一切都應該歸結于人的情感的流向和共通性。
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樣的環境下,人總是需要傾訴,需要表達的,在青海,花兒是唱不夠的花兒,是山歌,是情歌,是象征我們偉大民族的生命與傳承的心靈的激情,也是青海人最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