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衡
【摘要】 《雙城記》是查爾斯·狄更斯大量運用象征手法的杰作。小說中的自然景觀、顏色色彩、聲音和人物動作都被有選擇地賦予了象征意義,成為表現小說主題的喻象。本文選取小說中的主要意象,探討其象征意蘊以及狄更斯是如何運用這些象征來深化主題的。
【關鍵詞】 《雙城記》;顏色象征;聲音象征;人物動作象征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5918(2009)03-0143-03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09.03.071本刊網址:http://www.hbxb.net
《雙城記》發表于1859年,是查爾斯·狄更斯創作成熟期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其主題嚴肅,結構縝密,語言凝練,在英國文學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小說借古喻今,以描述法國大革命前貴族們的荒淫殘暴和人民群眾的重重苦難,來影射當時的英國社會現實,借法國大革命的歷史威力來警告英國政府和人民這場可怕的暴力革命也有可能在英國重演。狄更斯揭露并批判了封建貴族對勞動人民的壓迫和剝削,表達了對人民群眾的深切同情,肯定了法國大革命的歷史必然性和本質上的正義性,但同時又反對以暴力革命來解決社會矛盾、消除階級斗爭,他認為一旦革命爆發群眾的復仇殺戮將一發不可收拾,必然會把國家推入無政府、無秩序的深淵,最終導致人類的自我毀滅。因此他強烈譴責革命中的過激暴力行為,反對失去理智的革命沖動,主張用“人道主義”、“仁愛”和“寬恕”來消解社會和階級矛盾。
為了更好地表達這一嚴肅復雜的主題,狄更斯在這部作品中使用了多種表現手法,其中對象征手法的運用更是爐火純青。小說中的自然景物、顏色色彩、聲音和人物動作被有選擇的納入到了作者構想的象征世界中,成為暗示作者思想的喻象。筆者選取小說中色彩、聲音和人物動作三方面的主要意象,探討其象征意蘊,分析作者運用其深化主題的象征藝術。
一、《雙城記》中的顏色象征:“紅色”風暴與“金色絲線”
象征是指借助于某一具體事物的外在特征,寄寓或表達藝術家某種深邃的思想的藝術手法。象征的意義具有不確定性,依賴于特定的文化、藝術家的描述以及讀者的解讀。在《雙城記》中,狄更斯巧妙地運用兩種對比鮮明的色彩——紅色與金色——來拓展和深化小說的主題。
紅色在西方文化中主要指鮮血的顏色。“red” 往往使西方人聯想到“鮮血”、“革命”、“暴力”和“危險”。作品中的許多視覺意象都著上了令人警醒的紅色。隨著敘事的深入,狄更斯將它們賦予了不同的意蘊來表達小說復雜的主題。
第一卷第五章第一次強有力的描寫了紅色。一個裝酒的大木桶掉在巴黎圣安東區街,酒桶砸碎了,饑餓的路人紛紛停下來搶酒喝,紅酒沾滿了地面,染紅了“許多手,許多臉,還有許多赤腳”,染紅了鋸木男人手中的木頭和哺育嬰兒母親的額頭,一個“愛開玩笑的大漢”染了個一塌糊涂,用手指沾了污泥在墻上涂了個鮮紅的大字—‘血。 這個場景出現在法國大革命爆發前,統治階級封建貴族的倒行逆施使民不聊生,到處都是一派荒涼饑餓的景象,饑腸轆轆的法國人民打算用暴力革命推翻法國封建貴族的暴政,改善生活狀況。狄更斯借“愛開玩笑的大漢”之手點明了紅葡萄酒的主要象征意義—封建貴族統治下人民群眾的血。人們手上、臉上、額頭上和嘴上的紅色也暗示著他們中有些人會因為即將到來的大革命而流血犧牲,而有些人則會變得瘋狂嗜血。通過這個鮮明的顏色象征,狄更斯一方面無情地揭露了封建貴族的血腥統治,表達了對貧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了對暴力革命的些許恐懼。
“紅色”不僅浸染了食不果腹、準備揭竿而起的法國人民,也籠罩著作威作福的法國貴族。厄弗里蒙爵爺的馬車碾死了窮人家的孩子,在他回府邸的路上,象征著死亡的血色殘陽吞噬著他的馬車:“旅行馬車到達山頂的時候,那落日把馬車里照得通亮,把里面的乘客浸染得渾身血紅”(狄更斯,2006:122)。次日清晨,在燦爛的曙光中,“府邸的泉水仿佛變成了血水,那些石頭面孔也都染得緋紅”(狄更斯,2006:137)。血水和緋紅的石頭面孔暗示著侯爺的厄運—他被復仇者謀害了。
醞釀已久的法國大革命更是一場“紅色”的風暴。民眾“狂奔在一面紅旗之下”,憤怒的人群匯聚成“一片洶涌的紅帽子的海洋”,“街上被盛行的共和國標志所映紅……街上的雪里也染著更深的紅色。”隨著革命烈火的燃燒,復仇的人們失去了理智,變得越來越狂暴,甚至嗜血,他們不僅將荒淫殘暴的封建貴族送上斷頭臺,還殺戮了許多無辜的人。在巴黎特爾遜銀行的大院里,革命群眾在磨刀石上瘋狂地磨著由于殺人過多而變鈍的大刀。他們一邊磨刀, 一邊喝著鮮紅的葡萄酒,兇器上的鮮血,磨刀石上迸出的猩紅的火花,磨刀人發狂的血紅眼色,交融成一片陰森可怖的紅色魔影:“又是滴滴留下的血,又是滴滴留下的酒,又是磨石上迸發出來連續不斷的火花,整個這種邪惡氣氛似乎都是血和火”(狄更斯,2006:284)。與此遙相呼應的是小說中反復提到的帶著血腥味的“吉洛提”(斷頭臺):“它砍下的頭太多了,所以它,還有那被它污染最甚的土地,都變成帶血腥味的一片殷紅”(狄更斯,2006:296)。 隨著故事的發展,“紅色”逐漸蛻變為暴力革命中日益彰顯的人們的瘋狂、殘暴和嗜血。這種蛻變恰如其分地表達了狄更斯的思想:暴力革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社會矛盾、消除階級斗爭,相反地,殺戮和復仇會將使群眾失去理智,變得麻木嗜血,釀成新的壓迫。
與席卷而過的 “紅色”風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股鮮明而淡定的色彩—“金色”。“金色”在西方文學文化中象征著仁愛、忠誠和救贖。狄更斯有意把小說的女主人公露西(Lucie)描寫成滿頭金發的漂亮姑娘,并在小說中反復提到她的金黃色頭發。她被親卻的叫做“金蟲兒”。她的純潔和仁愛感染甚至是救贖了她周圍的人。狄更斯用“金色絲線”來比喻露西的愛:“她是一根金色之線,……而她的語聲,她的容光,她的撫愛,幾乎總是對他產生有益的強大的影響”(狄更斯,2006:84)。在露西的精心照料下,遭受法國貴族迫害而神志不清的父親馬納特醫生慢慢恢復了記憶,“起死回生”,返回到了正常生活。銀行家勞瑞(Lorry)先生在與露西的接觸中,從一位自稱是沒有任何感情、只會賺錢的商人變成了一個滿懷愛心的人。露西也喚醒了深藏在落魄潦倒的浪蕩子西德尼·卡屯心中的理想和愛。
露西在革命的“血色風暴”中默默地編織著仁愛和救贖的“金色絲線”:“露西一直在匆匆纏繞把他們都維系在一起的那根金線,把她那給人帶來幸福的力量織進他們所有人的生命組織中去,并且不偏不頗” (狄更斯,2006:227)。被露西用金色絲線穿起來的人們也在默默傳遞著這根“仁愛”的“金色絲線”:露西的父親馬納特醫生用“仁愛”之心包容了仇人的兒子夏爾·達奈,并答應了達奈和露西的婚事。在達奈的身世被德發日太太告發,瘋狂的革命群眾將他判處死刑時,作為“情敵”的西德尼·卡屯并沒有橫刀奪愛,而是自己替換出了達奈,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己之所愛露西的幸福,他也因此得到了救贖和永生—從一個自甘墮落的浪蕩子變成了為愛赴死的英雄和傳播“仁愛”的先知。在這場“血色風暴”中整個第二卷——文章的主體部分——也是以“金色絲線”作為卷名的。可見“金色絲線”進一步點明了小說的主題:“紅色”的暴力革命風暴只能將人類推向以惡治惡的循環,而代表著“仁愛” 和“寬恕”的“金色絲線”才能消解人類社會的種種矛盾。
通過巧妙運用同“紅色”多層次的象征意義,以及“紅色”與“金色”相對立的象征意蘊,狄更斯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小說復雜的主題,同時也增強了故事的表現力和藝術性。
二、《雙城記》中的聲音象征:“足音回響”的二重奏
除了色澤鮮明的視覺象征,狄更斯還創造了多種聲音象征物來烘托主題。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風聲、雨聲、雷聲、海浪聲和腳步聲,在小說中此起彼伏,匯聚成一曲鏗鏘有力的交響樂。其主旋律是反復出現的“足音回響”。
露西和父親相認后住在倫敦“離叟侯廣場不遠的大街上一個幽靜的拐角。”這里是個“反射各種回聲的奇妙街角。”狄更斯這樣描述這奇妙的回聲:“這拐角里,到處反復回蕩著腳步的回聲,有的仿佛在窗下,有的仿佛在屋內,有的來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息,有的嘎然而止”(狄更斯,2006:122)。正如露西所感受到的,這些腳步是要走進她的生活當中來的那些人的腳步。這曲不斷回響的足音二重奏由兩組對立的音符組成。一組是奔騰而來“迅速、兇猛而又狂暴”的革命群眾的腳步聲。這些足音是陰沉的、猛烈的、可怖的:“它們開始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響,仿佛是法蘭西一場掀起驚濤駭浪的巨大風暴的聲音”(狄更斯,2006:229)。它象征著在海峽彼岸蓄勢待發的法國大革命。在法國大革命爆發的當晚,狄更斯再次提到了這可怕的足音:“這些腳是魯莽、瘋狂而又危險的; 而且,自從德發日酒鋪門前摔破了酒桶以后經歷了這么多年,這些腳一旦浸染上紅色,就不容易清洗干凈了”(狄更斯,2006:238)。兇猛的足音和兇煞的血色在革命之夜碰撞在一起,渲染著暴力革命的危險和瘋狂。
然而回蕩在露西寓所的還有另一組足音:“她丈夫的腳步健壯有力,生氣勃勃;他父親的腳步踏踏實實,穩穩當當。”“她孩子的回音,還有她年邁父親那總是富于活力、沉著堅定的腳步回音,還有她丈夫的回音,總是和她的心貼得那么親近……”(狄更斯,2006:229)這些足音與狂暴的革命腳步聲形成鮮明的對比,它們象征著仁愛和幸福。
反復回蕩的足音構成了《雙城記》的主旋律——狂暴的“革命”之音和溫馨的“仁愛”之音的二重奏。二者相互競爭,相互作用,點明了小說的主題——“愛”與“恨”的較量、“仁愛”與“復仇”的較量,譜寫著這部關于愛恨生死的華麗樂章。
三、《雙城記》中的人物動作象征:變幻中的“編織”
狄更斯也將人物的動作賦予多層次的象征意義來表現故事的主題。比如革命群眾的“磨刀霍霍”和“死亡之舞”象征著暴力革命的種種罪過——瘋狂、嗜血和新的壓迫。文中最主要的象征動作是 “編織”,這個動作貫穿小說始終,以其變幻的意蘊演繹著故事復雜的主題。
“編織”在西方文化文學中象征著命運和復仇。在希臘神話中,掌管命運的是三位女神:克羅托(Clotho)、拉切西斯(Lach閟is)、阿特洛波斯(Atropos)。最小的克羅托掌管未來和紡織生命之線,二姐拉切西斯負責維護生命之線,最年長的阿特洛波斯掌管死亡,負責切斷生命之線,即使是天父宙斯也不能違抗她們的安排。狄更斯在故事中賦予了“編織”這個動作多重象征意義。
在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前,婦女們的編織記錄著法國貴族的罪孽,反映了被壓迫的法國人的反抗意識。當侯爵的馬車碾死了貧苦人家的孩子,德發日太太“一直像命運女神一樣堅持不舍地織毛線”(狄更斯,2006:120)。她將仇人及家屬的名字都編織在她的毛線活中,一旦時機成熟,她就會發動人民對他們復仇。德發日先生說:“就是最懦弱無能的家伙不想活了,要把自己從人世上抹掉,也比從登記在德發日太太毛線活上的姓名和罪狀中抹掉一個字母要容易”(狄更斯,2006:185)。當問到德發日太太在編織什么的時候,她不慌不忙的回答道,“壽衣”(狄更斯,2006:187)。許多婦女也和德發日太太一樣機械地反復地編織著:“所有的婦女都織毛線活。她們織沒用的東西;不過,機械性的工作是用來作為吃喝這種行為的機械性替換的;雙手動作是代替嘴的咀嚼和腸胃的消化的;如果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停下不動了,那么腹中就會更加饑腸轆轆”(狄更斯,2006:200)。婦女們的編織是貴族苛政的象征,是他們罪孽的記錄。在這些對婦女們編織的描寫中,狄更斯無疑表現出了對貧苦勞動人民的同情和對封建貴族暴政的強烈譴責。
但是隨著情節的發展,婦女們的編織逐漸變成了狂熱、嗜血和新壓迫的象征。對這層象征意義的描述在同樣的章節中有描寫:“暮色四合……這時女人都坐著織了又織。……有朝一日,……就是她們本身,(上接第144頁)也逼攏在一架如今尚未造成的機器周圍,她們得坐在那兒,一邊織了又織,一邊還在數著那一顆一顆落下來的人頭”(狄更斯,2006:200)。這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我們在這里找不到作者對她們的同情,相反地,狄更斯對她們的編織動作感到恐怖,他預見了這些婦女將會在暴力革命中變得狂亂和嗜血。在大革命中,以德發日太太為首的革命群眾也要密謀將無辜的露西一家送上斷頭臺。當德發日太太的手指指著小露西,作者這樣描寫道:“德發日太太停下手中的編織活,還拿毛線針指著小露西,就像那是命運之神的手指一樣”(狄更斯,2006:289)。這個曾今記錄苛政壓迫的手指在暴力革命中已逐漸變成一種新的壓迫,像命運之神一樣可以隨意左右、踐踏人的性命。而編織這一象征動作也發生了質的變化。在小說的后半部不斷出現這樣恐怖的場景:在行刑場、在張著血盆大口的吉洛提前,坐著一排編織婦女:“像在公園看游藝節目似的”(狄更斯,2006:402),她們一邊編織一邊數著落下來的人頭。正是這種象征意義的變幻反映了小說的主題:盡管暴力革命是正義的反壓迫的斗爭,但是它并不能消除社會矛盾、救贖人民,相反地,它會將人民推向瘋狂、嗜血的狀態。
四、結語
狄更斯在談到《雙城記》的創作經歷時說:“我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來創作《雙城記》,經過無數次的修改, 總算感到滿意。能夠償還我在創作中所付出的心血的, 決不是金錢和其他任何東西,而是小說的主題意義和創作完成時的喜悅”(傅守祥, 2004: 52)。的確,從本文對這部小說的典型象征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小說中的象征不是平面的、零散的,而是緊緊圍繞主題的多層次的、高度化合的統一體。狄更斯巧妙的運用了同一象征物的多種意蘊,不同象征物的對立和同一的意蘊,創造了視覺、聽覺和動作多維度的象征空間,來表達、拓展和深化小說的主題,使讀者從感官到心靈都受到強烈的感染和影響。《雙城記》表現了狄更斯高超的象征藝術,不愧為狄更斯的殫精竭慮之作,它留給讀者和學術界無盡的思想和美學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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