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聯合國副秘書長、環境規劃署執行主任阿齊姆·施泰納先生于8月中旬訪華,公布了2010年上海世博會之準備工作的環境評價報告。聯合國此次應上海市政府之邀,作為獨立第三方,對上海過去10年的環境保護和治理作出全面的評價。
施泰納先生自身的專業是發展經濟學,多來年一直致力于環境與經濟學的相互推進。由于施泰納先生在國際環境運動中的地位和貢獻,中國政府多年前已邀請他作為專家,加入中國環境與發展國際合作委員會。《南風窗》特別邀請了原綠色和平中國項目總監、聯合國上海世博環境報告的撰寫人盧思騁先生在上海訪問了施泰納先生。
最重要的是,在游客離去和熱潮退卻后,北京和上海是否能夠持之以恒,讓奧運與世博的綠色遺產發揚光大。也許,還待盛事閉幕后之若干年,方能就其后續影響和對綠色中國的貢獻,做出準確公允的評價。
上海的經驗
《南風窗》:您近年多次訪華,也是上海市長的環境顧問。您對環境與發展這雙軸線在上海的互動有什么觀察?
施泰納:上海是全球最大的城市之一,與別的國際大都會一樣,同樣面對都市化和急速增長的許多挑戰。我一直關注上海,據我的觀察,近年來市領導越來越認識到,他們今天所做的選擇,不單決定了上海的發展軌跡,更形塑了未來的可能性。
在這樣的背景下上海為籌備世博會而采取了大量先進的環保政策和綠色技術,不單以世博園區來改造重建原有污染嚴重的老舊城區,更著力于污染治理,落實節能減排,推動低碳發展,使上海由原來的污染突出、起步點較低的發展中城市,蛻變為以可持續發展為理念的現代化都會。舉例來說,經過了十多年以機動車為核心的交通模式,上海于2000年后轉向公交優先發展策略,其《綠色交通愿景》提出了到2010年世博開幕時,上海將會建成由上千條公交路線和400多公里長的軌道交通所組成的公交網絡。從1995年第一條地鐵通車起算,上海只用15年的時間,就發展出世界頂尖的城市軌道交通系統,一方面造就了市民的綠色出行,同時也減輕了機動車污染和道路發展帶來的環境壓力。
我相信2010年世博會,不單為上海提供了一個難能可貴的平臺,展示其綠色都市發展戰略,更為中國提供了一個機會,讓高新的環境技術、污染控制、節能減排、資源節約和管理經驗,能夠在世界舞臺閃亮登場,為中國邁向綠色經濟提速,成為綠色未來之開端。我衷心希望,這些綠色技術和政策,可以早日從超前的示范,轉為普及推廣的主流應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在世博籌備過程中為上海參謀獻策,正好反映出聯合國對中國走向綠色經濟發展的期許和支持。
《南風窗》:您認為上海世博的環保經驗,對其它的中國城市,以至世界各地,有哪些相關的經驗可資借鑒?
施泰納:上海的經驗顯示,地方政府的決策,對公眾的選擇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只要決策者訂出正確的公共政策框架,放出政府取態的信號,為市場創造適宜的條件,市場是能夠以公共利益為依歸,為公眾提供服務的。我認為上海市在這方面,提供了不少成功的例子,比如說政府定出的公交優先策略,就在短時間內將現時世界各地奉行的以道路和汽車為先的交通政策,轉化為以公交為先的綠色出行政策,引導市場和公眾,爭取成為環境議題的解決方,而非使問題惡化的幫兇。
《南風窗》:您如何評價北京奧運會與上海世博會的環保努力?
施泰納:這兩項國際盛事,都為主辦城市提供了聚焦效應和激勵機制。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對北京奧運會的環境評估報告指出,在場館建設和城市改造上,奧組委和北京市政府都竭力遵從環保原則,主辦方的努力,亦為奧運會的環境責任提出了更高的標桿,使綠色奧運不再是紙上談兵,而是經過實踐考驗的嘗試。同樣地,聯合國今天發布的世博環評報告說明,上海迄今之努力,使綠色世博不僅局限于園區,更成為拉動城市綠化改造之火車頭。
不過,最重要的是,在游客離去和熱潮退卻后,北京和上海是否能夠持之以恒,讓奧運與世博的綠色遺產發揚光大。也許,還待盛事閉幕后之若干年,方能就其后續影響和對綠色中國的貢獻,做出準確公允的評價。
中國的問題
《南風窗》:面對金融不穩和氣候變化的雙重危機,您提出了“綠色新政”,什么是綠色新政?這個概念對中國有何啟示?
施泰納:自去年下旬,世界各國共計投入了大約3萬億美元應對金融危機。危機本身固然前所未有,但應對措施的規模也是歷史罕見。同時,緩解氣候變化也迫在眉睫。聯合國聯同許多經濟學家,提出了壘球的“綠色新政”這個概念,旨在倡導各國將經濟復蘇方案中相當一部分的公共財政,作為推動綠色經濟轉型的投資,望能一石二鳥,以疏經濟之危,期解氣候之困。
我認為全球過渡到綠色經濟是個不可逆轉的過程,政府可以做的是幫助市場朝這方向加快邁步。金融危機和相應的救市措施,正好提供了轉型的動力。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就各國的經濟刺激方案進行研究,結論是綠色能源和清潔科技的投資,相比稅項減免等傳統措施,每美元可以多創造3至4倍的就業職位。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建議各國,加快和擴大對五大領域的投資,包括:節能減排,可再生能源,綠色公共交通,可持續農業,以及森林、河流、湖泊、濕地等生態系統的維護和恢復。這些綠色投資,既能馬上刺激經濟,保就業創職位,并可開辟商機。當然,不同國家的綠色新政須要因地制宜,優先緩急也有不同的組合。既然救市方案是以今天和后代的財稅來激活經濟,我們就更應該投資在未來的工作和市場上。
綠色新政得到各國積極的響應,中國以及奧巴馬領導的美國新政府,對綠色投資的態度是非常明確的。最近韓國的李明博總統亦提出計劃,以綠色環境作為下一階段韓國的國際市場策略。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和我希望:通過共同努力,協助各國在金融和氣候的雙重危機下,走出綠色低碳的未來。
《南風窗》:中國是個發展中的大國,經濟發展有可能與環境破壞脫鉤嗎?綠色發展真的是可以實現的嗎?
施泰納:兩者絕對可以脫鉤。有許多的例子可資證明,譬如機動車的油耗和尾氣排放就在發展過程中遞減;丹麥的國民生產總值在過去25年增加了75%,但全國的能耗并沒有因此增加。
事實上,在中國我們也看到許多這樣的例子,證明發展并不必然以環境為代價,比如中央政府訂出量化的能源強度削減目標,確保GDP增長的同時減少能源消耗;又例如,上海市在過去8年間GDP增加了3倍,但總體的污染水平卻有所下降。問題關鍵在于,治理的效益是否大于污染的成本,以及決策者的遠見和決心。對中國而言,持續迅猛的增長,提供了綠色轉型所須的資金、規模效應和技術專才,現在不抓緊機會,將錯過一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
《南風窗》:過去30年,中國經歷了史無
前例的急速經濟增長,以及隨之而來的環境惡化。著名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在其新作《世界又熱又平又擠》中,以電影《生死時速》那輛載有炸彈的公交車來比喻當甫的中國——意即公交車需要保持一定的車速前行,但又不能過快或稍慢,而基于環境問題的壓力,中國的最高領導人還試圖在高速行進中為公交車更換一個綠色的發動機。您認為這高難度的挑戰可會成功?
施泰納:我認為這不僅是可行的,而且是非如此不可。從目前的發展軌跡來看,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所引致的損失,不單是關乎人們的生存與生活,更愈發在決策者眼前以經濟代價的方式呈現,失此也失彼,這將是中國難以承擔的,也是領導層所不能忽視之故。再者,雖然經濟發展仍有空間,但地球資源的開發經已臨近極限,環境的破壞亦觸及底線,上世紀盛行的“先污染、后治理”的發展模式,日益江郎才盡,回天乏力。我們必須釜底抽薪,再次更新我們的經濟制度,重新想象一個建基于可持續的生產和消費模式的綠色未來。
當許多人還在指摘中國的崛起如何加劇生態危機的同時,中國已悄然發生變化。事實上,在許多方面,中國經已顯示出從工業文明邁向生態文明的綠色過渡中所須的敏銳觸覺和靈活應對。許多國家花了幾十年時間逐步完善的污控技術,中國可以后發推廣,比如歐Ⅳ的汽車尾氣排放標準;雖然起步較晚,但不消幾年,中國已是可再生能源的生產大國。種種跡象顯示,中國既擁有潛力,亦能掌握機遇,可以跳過傳統發展模式中的若干階段,直接走上綠色經濟的前沿。
在全球邁向低碳經濟的競爭中,中國擁有相當的優勢,有實力通過綠色政策來引導新工業、新工作、新技術的發展,推動下一輪中國與世界的經濟互動。
《南風窗》:氣候變化可算是我們這個時代影響最深遠的環境議題。然而,許多中國媒體認為,氣候變化對老百姓來說太遙遠,空氣污染和飲水安全才是他們最迫切的問題。您同意這種觀點嗎?環境問題如何定奪緩急?
施泰納:首先,我并不認為這種意識差距有論者提出那么大。發展中國家的人民,但凡有獲取氣候變化的基本知識之渠道,都能夠明白氣候變化是真實的威脅,并不見得會反對做出緩解應對之努力。其次,污染一條河,與加劇氣候變化,性質上并不等同。氣候變化的影響深遠廣袤,殊難逆轉。我們經已感受其威力,各地正面臨更頻繁更猛烈的極端氣候,南北極和冰川加劇融化,海平面持續上升。雖然災難并非一夜到來,我們及我們子女的下一代卻正處于全球災難性氣候變化的臨界點,今天若無所作為,我們將愧對后代,遺憾萬年。能否扭轉乾坤,端乎我們這一代人的智慧和努力。
我們無法將環境問題從經濟發展中抽離處理,單獨解決;而資源和生態的制約,亦定奪了未來的經濟走向。因此,要從根本上治理環境破壞,就離不開對現行的發展模式進行改革。從這個高度看問題,我們就能理解,增加森林覆蓋率,不僅是保護森林及其生物多樣性,也是提升了地球對二氧化碳的截留封存能力,從而幫助減緩氣候變化。所以,減少污染,保護生態,與應對氣候變化,是相輔相成,互為表里。
這也是為什么我認為環保運動需要更懂經濟,而經濟學家需要更懂環境科學的原因。非如此克服兩者的鴻溝,我們將不能在可見之日,迎來地球所須的系統性變革。
《南風窗》:您出任聯合國副秘書長之前,曾長期在環保NGO中工作。過去幾年,我們亦多次就中國的環境NGO發展交換意見。您對中國的環保NGO的發展有什么期許?
施泰納:如你所言,我曾在NGO工作,之前亦曾就任于政府部門,如今在國際組織中服務。回望我的職業生涯,正好說明了環保工作需要不同社會崗位的互動配合。在西方國家,NGO一直扮演吶喊預警的角色,監督政府和企業,將違反公眾利益的環境破壞行為置放在公共討論的陽光下,是為倡導型的NGO。過去20多年,環境運動逐漸多元化,一些NGNGO發展出非凡的專業能力,以前沿性的科學知識和獨立的政策研究能力,提出和深化了許多新的環境議題,并為政府和企業提出積極的對應良策。
就中國而言,我認為這兩種取向,缺一不可。一方面NGO應當為公民提供平臺,將他們所知所感,傳遞給決策者;另一方面,NGO亦應當為政府參謀獻策,以專業力量提出解決之道。近年來,中國的公民社會和NGO皆有可觀的發展。當公民活躍地參與到環境的公共議題上,社會之進步計日可期。
哥本哈根的使命
《南風窗》: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的總部是在非洲的內羅畢。在國際環境運動中,來自印度和拉美的一些人提出了“南方的環境運動”,或“窮人的環境運動”這樣的理念,用以批判和超越歐美主流環境運動的中產階級傾向和西方中心主義。您對此有何看法?
施泰納:環境署是首個將總部設在發展中國家的聯合國機構。基于這一現實,很多的發展中國家感到親切和寄予厚望,我們的身份認同和工作取態亦或多或少受其影響。過去30多年,由于環境保護必然觸及既存的經濟政策及其背后的發展哲學,環境署一直在很艱難的政治條件中匍匐而行。然而,我們一直秉承“污染無國界”、以及“共同的但有區別的責任”這些原則,我們主導的許多國際環境條約,例如保護臭氧層的蒙特利爾公約和遏止越境轉移危險廢料的巴塞爾公約,都體現了這些原則,打破了各家自掃門前雪的國際政治慣例。
1960和1970年代的西方環境運動議程,基本上是以污染防治為核心。我認為環境署的實踐,成功地超越了這個局限,不把環境視為單獨自在的現象,而是塑造了一個嶄新的可持續發展議程,將環境問題置放在發展模式的維度上,探索和解決如何在不破壞地球的原則下,滿足人類的基本需要。正是由于展中國家對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的熱情參與,環境署由始至終,并沒有被歐美主流環境議程所定義和框限,反而是植根于發展中國家所面臨的社會現實:擺脫貧窮,糧食安全,以及自然生態系統的生產能力之維護和改進,后者正是千萬窮人之生機所系。
展望未來,我希望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和人民,能夠更積極地參與塑造下一輪的全球環境議程,讓我們時代面對的生存挑戰,得到更真實的反映。
《南風窗》:氣候變化威脅眾生,今年12月,決定未來各國減排任務的氣候談判就要在丹麥的哥本哈根舉行。您對談判有什么期望?
施泰納:負責為談判提供科學依據的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早前已勾畫出哥本哈根會議所須達成的協議之最低綱領:各國必須尋求共識,形成一個全球的氣候同盟,在未來8至10年內穩定全球的總排放量,并于2050年將排放最少減半,否則地球不能幸免于無法逆轉的氣候災難。
對低碳經濟的轉型過渡,目前的難關,不在于科學共識,亦非經濟計算,而是在歷史責任和未來排放額度這兩個維度上,各國關于如何才算體現公平公正的不同意見間之博弈。
雖然利益考慮造成了南北之間的分歧
對陣,我依然寄望各國,能意識到氣候影響乃一視同仁,富國窮國同樣受害,最終會以大局為重,達成共識。我們絕不能讓這些分歧,阻礙各國為地球的整體利益做出正確的決定。
《南風窗》:這幾個月來,各國在多次的預備談判和國際會議中,壁壘分明,進展似乎并不順利。在意大利的G20峰會結束前,印度甚至直斥發達國家并沒有盡其努力,負其責任,而西方媒體的主旋律,依然是指摘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排放增加,無疑是抵消了他們之努力。距離哥本哈根只剩下100多天,您對談判仍然樂觀嗎?您說科學共識和經濟效益計算皆已具備,那么欠的是什么東風呢?
施泰納:沒錯,限期日漸迫近,各國依然被動觀望,談判的進展并不樂觀,如此下去,確實大事不妙,談判有可能失之交臂。我相信,對各方而言,等待他人先行一步,以期后發制人的時機,已然消逝。分歧是實在的,矛盾亦不見得可以頃刻化解,甚至部分人心目中認為發達國家背棄承諾,妨礙互信之建立。
我認為,與其相互推諉,讓自己裹足不前,不如拋開成見,同心協力,為氣候協議謀求共贏方案。這并不意味著發展中國家要為富國未盡全力而受罰做出雙倍努力。發達國家需要率先改弦易轍,認真地提供財政承諾,支持發展中國家減緩和適應氣候變化,讓他們能更有效地減緩碳排之增長,更積極地做出貢獻,從而開啟必須的政治條件,讓富國政府能克服障礙,在國內推動力度更大的減排計劃。
目前,全世界都在期待我們的政治領袖,開時代之先河,以身作則,勇敢承擔,提出創見,打破僵局,讓各國同舟共濟,方能走出困局。
《南風窗》:有意見認為,與其接受妥協折中、支離破碎的方案,不如推倒重來,繼續追求完善的方案。您同意這種觀點嗎?
施泰納:在哥本哈根,也許我們要歷盡艱苦,為協議的細節而煎熬折騰,但我無法想象,各國領袖可以無功而還,然后回國向他們的選民宣布,我們已竭盡所能,大家只能自求多福,默然接受全球升溫兩三度。
我不認為各地的民眾會接受談判以失敗收場。這次會議也許需要延長數天,個別細節也許還待確定,但除了促成協議,功成身退之外,與會代表別無選擇。我深信,氣候共識終將達成,問題只是我們愿意在最后協議前,再蹉跎多久,再承受多少極端氣候所造成的人命傷亡和經濟損失。各自為政,或心存僥幸,皆非出路。